「仙妖為基，神血為石，生死化器，超脫六道。」
　　清妘如是道。
　　沈墨玄在心中細嚼這句話。
　　仙妖為基，所指只能是少歌的半仙半妖之體；神血為石？在這九千塵世就只得兩位神祇，一位是天尊幽絕，另一位是花神。
　　長老們為了治少歌的病，餵他服了神血？
　　生死化器……
　　陣王在道出生死化器之前，曾言：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此句出自莊子的外篇天道，而化器所指應是天行物化，難道這兩件仙寶是以少歌的生死煉製？
　　生死要怎麼拿來煉器？
　　沈墨玄的頭痛得快裂開了。
　　就在此時，逐朝道：
　　「此為煉神，還缺一顆神核，我師尊有。」
　　反正你師尊不想醒來了，不如物盡其用？
　　別開玩笑了，誰都無法在逐朝面前說出這種話，整個仙界都知道，逐朝是花神座下最孝順的弟子，他的師兄們各有生活，唯獨他還在為喚醒花神而努力，不曾言棄。
　　花神喜歡紅色，是以逐朝總是穿著與花神一樣的紅衣；花神曾誇讚逐朝可愛，他便一直以孩童模樣示人，不肯長大；花神思念亡妻，是以只要不是花朝節期間，逐朝都會不辭勞苦地四出尋找師娘的轉世。
　　他以為只要尋到師娘，師尊便會醒來。
　　花神陷入沉睡的時候，他掌握的三千塵世盡合，是天尊及時出手救下了花神，救了他們幾師兄弟，救了赤嵐國。
　　如今天尊的弟子們想奪去他的師尊。
　　清殊來時，並不知道逐朝在桃源境。
　　他忘了，忘了夏日炎炎，是赤嵐花朝，此時赤嵐境內所有花卉都在盛開，不論其原來花季。
　　他只是被少歌嚇到了，想入夢去問花神，當年的承諾是否還作數，求一個安心。
　　——哼聲似的低笑突兀地響起，打破了這一片死寂。
　　「少歌不曾想活，我就不明白，你們為何逼她？」
　　聲線從清殊懷中傳來。
　　也確實是少歌自己的聲音。
　　「你拋棄她的時候已經將她處死，如今才來假作好心，會否太遲？」
　　少歌的神魂還鎖在物化玉裡，是誰在說話？
　　沈墨玄道：「你是許耀鴻，少歌體內另一道魂魄。」
　　他以為長老們不知道，是以又加以解釋一番。
　　清妘卻道：「世上根本沒有多魂症，這不過是他魂飛魄散之後，殘魂各自多次轉世後的其中一縷，本為殘魂，始終有缺。」
　　『少歌』站起身，用力推開了清殊。
　　「是啊，都各自轉世那麼多回了，為何不讓我等好好的過？非要將我等融合在一起，就只是為了讓樂仙重現人間？
　　幽清殊，你敢再自私一點嗎？」
　　清殊臉都白了。
　　每一道殘魂都是少歌的一部份。
　　這道殘魂如此恨他，與少歌融合之後會變成何種模樣？
　　姚星移將清殊護到懷中，那身高差就好比姐姐在哄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弟弟。
　　「別聽他的，他淨說瞎話，只有少歌說的才是真的。
　　你想想，平日裡少歌是怎麼跟你說的？」
　　清殊抽噎著點了點頭，別過臉不再去看那人。
　　卓無越抽了抽嘴角，脫口而出道：「大師姐你剛才還在指摘少歌對他不好來著。」
　　姚星移罵道：「你不會說話就給我閉嘴。」
　　這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不留半點空隙，說得許耀鴻找不到機會說話，翟紅舞更過分，她上前直接把人敲暈了。
　　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來放風的許耀鴻想罵髒話，可惜還沒來得及就失去意識了。
　　翟紅舞把他移到榻上，拍去手上看不見的塵埃，道：「如此，他就吐不出狗話來。」
　　姚星移看了看沈墨玄，又啐了他一口。
　　沈墨玄徹底陷入迷茫，他到底做錯何事了？
　　于順又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真是家門不幸啊。
　　最沒話語權的九師弟儀虛小聲地提議道：「要不先把六師姐……」
　　姚星移道：「要不我先閹了他，好讓你安心喚他六師姐？」
　　清殊瞪她。
　　她沒好氣道：「你別問我敢不敢，我不敢，行了吧。」
　　儀虛委屈地站到沈墨玄旁邊與之一同反省去了。
　　恰好是兩個巫修站到一處，還要都不得寵，真是哪哪都同病相憐。
　　沈墨玄終於讀到了『六師姐』三個字，再加上許耀鴻剛才所言的什麼樂仙重現人間，他終於意識到了『少歌是樂仙轉世』這個問題。
　　是以，他為何要留在這兒？
　　又靜下來了。
　　清殊看向逐朝，後者從剛才說完那句話就一直低著頭攥著衣襬，就好像之後別人說的所有話他都聽不進耳裡。
　　清殊明白，這是因為逐朝的心裡就只有他的師尊。
　　他想著想著，就想到樂仙當年中了移情之後，見不著天尊，是否也似逐朝這般落寞？
　　「逐朝，我……」
　　「我知道，如若少歌沒有神核就活不下來，您和天尊無論如何都會去為他找到神核，天尊沒有去殺其他神祇來取神核，想必是因為若非原主心甘情願就用不了吧。
　　若是師尊願意，我也沒有資格阻止。」
　　沈墨玄還是第一次聽到神是可以煉出來。
　　猶記得小時候上仙塾第一課教的就是：『神自混沌而生，與世同在，但非同死。』
　　塵世是神用神力凝聚，若是撤去神力，塵世當即毀滅，一如花神曾經所掌的那三千多個塵世。
　　收回凝聚塵世的神力可以令神祇變強，是以尋常神祇只把塵世當窩，留著一兩個夠用就算了，見到塵世誕生一般都會直接回收掉，如此方能挪出更多神力來與其他神祇爭鬥，但號稱戰神戰無不勝的天尊卻有九千塵世在手，沈墨玄以為其中必有緣由。
　　神死了，塵世會隨之一同歸於混沌，卻不曾聽聞有何辦法可以煉神。
　　想必少歌如今也只是近神非神，就算得到了花神那顆神核，他也不一定能成為神。
　　這是在拿花神的命來賭……
　　「逐朝你別擔心，阿醉不會死，神核只是用來儲藏力量，又不是心，沒了神核他仍是神體，不過再無參與神戰之力罷了。
　　他從來就不愛打架，只愛花天酒地，異域神來犯了，有天尊迎戰便是，過往也一直如此，不是嗎？」
　　清殊如是道。
　　原來不會死。
　　沈墨玄凌亂了。
　　此人怎麼敢直呼花神的名字？
　　「沒了神核，我師尊能醒來？」
　　「能。
　　再說也不一定要取他神核，少歌他……」
　　清殊說不下去，因為少歌的神魂又碎了，碎成粉末。
　　以神核鎮壓，似乎是唯一解決之法。
　　「當前最重要的是修補少歌的神魂，還有融合那一縷喚作許耀鴻的殘魂，他的魂魄只要一天不完整，都不能保證不再碎裂。」
　　沈墨玄道：「還有一個願素生。」
　　「修補容易，讓天尊放多些血就是。」
　　說放就放，你以為天尊是雞嗎？
　　沈墨玄瞄了一圈，祖師爺的親親弟子們都沒有反駁的意思，於是他麻木了。
　　他猜想清殊是否第三位神祇，乃至其位比天尊更高，花神跟天尊從他口中被道出來都跟孫子似的。
　　若然真是就更奇怪了，神都是獨來獨往，神與神之間互相爭奪方為常事，能像花神和天尊那般成為摯交乃至稱兄道弟，本就無甚可能，再來一個，就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了。
　　過了一會，多年不曾入世的天尊出現在眾人面前。
　　沒有半點波瀾，沒有沈墨玄所想像的威壓，沒有一絲異象，天尊如同凡人徐徐地走來，穿過于順佈下的結界，來到沈墨玄面前時停了下來。
　　後者不想讓人覺得自己無禮，故意不看天尊，望著地面，但天尊一停在他跟前，他就禁不住抬頭了。
　　兩雙眼睛就這麼對上。
　　沈墨玄只覺天尊眼中有千言萬語，少頃，化作一聲嘆息。
　　天尊幽絕走到清殊面前，點上他的額頭，清殊隨之合上眼睛，又過了半晌，前者放下手來。
　　姚星移接住昏睡過去的清殊，翟紅舞連忙又變了張榻出來。
　　前者道：「如何？」
　　後者道：「要是歌兒做錯，師尊盡管罰他就是。」
　　卓無越卻道：「你放心，師尊喜歡得緊呢，哪裡捨得罰那小子？」說罷，他挑起眉頭，示意諸君看看師尊。
　　瞧，害羞了。
　　世人以為冷面無私、睥睨天下兼威勢無雙的天尊被卓無越說得老臉一紅。
　　「歌兒他……很好。」
　　？？？
　　姚星移道：「幽絕你看錯了吧？說得那麼猶疑你是不是撒謊了？」
　　聽見大師姐直呼師尊名姓，儀虛有些不適應地動了動肩膀，青梅竹馬就是不一樣。
　　依姚星移所言，她拜入幽絕座下的時候，後者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星移比他還要高出一個頭。
　　其時是她照顧幽絕的起居，幽絕教她修行習武。
　　「我絕無虛言。」
　　「那應該是在虛空待太久，待到人都傻了。」
　　「清殊也覺得少歌對他好。」
　　「他本來就傻。」
　　卓無越喃喃道：「有分別嗎？」
　　清妘說了句人話：「治好少歌再爭吧。」
　　卿悅已經在眾人談話之間準備好了一應所需，幽絕拔劍兩寸，卻瞧見手中神劍的血煞之氣太盛，想到若然用沾染上煞氣的神血來修補少歌的魂魄，會對後者多有影響，只好拔出少歌的天行，結果天行也不差。
　　少歌也沒少殺生。
　　他只好施法祛除天行的煞氣，再在自己手心割了一道口子。
　　沈墨玄看著那小小的口子，流出的血竟然能源源不絕流入仙鼎之中，又一次大受打擊，不為那出血量，只因為天行能傷天尊？
　　從來只有神器能傷神祇，是以天行物化根本不是仙寶，而是神器！
　　「很迷茫是吧。」
　　沈墨玄望向對自己傳音之人，儀虛正雙目無神地望著幽絕。
　　「我當初拜入師門的時候也很迷茫，為何大師姐才是家裡的老大？師尊在她面前就是個還沒長大缺乏管教的小孩兒。
　　後來相處久了，我才知道原因。
　　師尊是神，生來不通人性，而且是個武痴，自他兒時起，直到五師兄入門之後，他都是木訥寡言，旁人都以為他永遠不會變了，直到對師尊最有耐性的六師姐出現。
　　人和一道，許很多事都是六師姐教會他的，沒了六師姐，他走入人群就像盲了一樣，處處碰壁，大師姐的耐性不如六師姐，教起人來多半用罵的，比之溫婉萬倍的四師姐又不愛說話……
　　六師姐是個啞子，她就那樣帶著師尊遊遍紅塵，用手比劃教會他人情世故。」
　　說到這裡，儀虛別有深意地凝望沈墨玄。
　　「你怎麼就那麼不幹人事呢？」
　　？？？
　　「我到底做什麼了？」
　　「……罷了，反正大師姐的意思是，你惹出那麼多麻煩來，拍拍屁股說轉世就轉世去了，她很不開心，好不容易才逮住這一世的你，非要幫你恢復記憶再讓你贖罪一次才解氣。
　　二師兄，等你得空了，好好向六師姐道歉吧。」
　　沈墨玄脫口而出道：「你說少歌前世是我害死的？」
　　「啪」的一聲，幽絕面前的仙鼎裂了。
　　于順擺擺衣袖就是一道結界，將鼎包裹住讓它炸在裡面。
　　「這一爐藥都是萬年份的，師尊，這……」
　　清妘欲哭無淚。
　　姚星移罵道：「真是淨不幹人事。」
　　清絃又道：「沒事，仙草我還有，就是沒剛才那些好。」
　　卓無越哂笑道：「是啊，就讓師尊把另外那一半血也放掉然後直接去死吧。」
　　沈墨玄：「……」
　　他想問現在少歌怎麼辦？但是瞧瞧在座諸位恨不得殺了自己的眼神，他只覺進退兩難，不知所措。
　　真正的罪魁禍首儀虛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翟紅舞則是搖頭嘆惜，可憐她那苦命的孩兒。
　　「我休息半個月就可以恢復。
　　這段時日，你們好好看著少歌。」
　　天尊走了，去了他那閉關之地，走時解下清殊項上鎖鏈，抱走了他，還三步一回首地多看了少歌幾眼。
　　姚星移隨天尊走了，走前還交待師弟師妹們不准對沈墨玄解釋半句，道是如此能教此子懊惱，她心裡就能舒坦了。
　　逐朝也沒有留下，他走了，交前代等有了結果務必要告訴他，沒有人問他的去向。
　　長老們留守花神禁地，沈墨玄被趕了出去。
　　尚未恢復前世憶記，但又知道了自己前世是何許人物的沈墨玄去了小時候上過的仙塾，翻看那些記載林桑生前雜事的史記。
　　他的到來可把仙塾的導師和小弟子們嚇得半死，等他進了藏書閣，一個個都催動著自己的身份牌檢查自己身上有無被人下蠱下咒，就連紗賀玉在聽到弟子稟報之後也笑著罵了一句：「他還真是如大師伯所言那般不幹人事，他就不能悄悄地去嗎？」
　　「鬼鬼祟祟，非君子所為。」古千鈞落下一子，道：「臨凡收徒一事，如何？」
　　「查清楚了，師尊想收入內門的只有與少歌交好之人，其他人若無特別之處，安置在外門就可以。」
　　「旁人也就罷了，掌尊何須討好一個後輩？那些人中最好不要有好事之徒，否則休怪我鐵面無情。」
　　當初楊奕榛不經試煉拜入藏門山，古千鈞就頗有微詞。
　　「你就一點都沒看出來嗎？」
　　「看出何事？」
　　紗賀玉眨了眨眼，道：「我還是不說好了，再過一陣子吧，我想很快就會有消息來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
　　「那我等著。」
　　紗賀玉素來喜當謎語人，古千鈞與之相識多年，就因為他戒了好奇，就算覺出什麼也不會多作猜想。
　　數日之後，陳禹初和楊奕榛回到半面塵世的絹蝶谷，留下的弟子已經整理出入選名單，陳禹初過目之後讓人喚來離山長老藍芊芊，問她可曾與名單上的人結怨。
　　「你大可直言。」
　　藍芊芊過目一遍，道：「不曾。」
　　「我不會因此使之落選，你莫多想。」
　　「真沒有，我離山偏安一隗，莫道與人結怨，就連認識的人也少之又少，與永和宗不對付也是因為林兄救了我，可如今永和宗只得一名我不曾見過的小弟子入選，他想帶走的人又都是他的凡人親族，與永和宗關係，所以是真的沒有。」
　　陳禹初鬆了口氣道：「如此甚好。」
　　藍芊芊朝他行起了大禮。
　　「若有可以，請陳前輩代我向聖君道謝。」
　　「道謝這種事，還是自己來比較有誠意。」
　　「是。不過，我擔心自己見不著聖君。」
　　「等去了仙界，總會見到的。
　　外城仙塾有一家茶舍，店家是一位好茶又好琴的前輩，搜羅了九千塵世所有茶種回來，聖君就愛去他店裡品茗聽琴。」
　　「城分內外，仙塾也有分內外？」
　　「是啊，內城仙塾的課題不一樣，由大乘境的前輩們講道，要有金丹境以上才能去……」
　　陳禹初跟她說了很多，她回到仙舟上向弟子們一一道來。
　　「仙界有龍？」
　　藍芊芊道：「隨處可見。」
　　願寧為之雀躍不已，與藍釗祐瀾談起到了仙界之後如何如何。
　　藍芊芊卻是傳音願素盈道：「出發前把寧兒和釗兒的親事定下來吧。
　　仙界仙人多如繁星，我怕他們看花了眼。」
　　「若然真能看花眼，成婚之後一樣可以。」
　　林浩海讓孩子們出去外面玩去了。
　　藍芊芊道：「至少先訂親。」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但是定下來再遇變化，不如先有變化再作應對，順其自然吧。」
　　「我不擔心孩兒們心思變幻，只怕到了仙界會遇到另一個厲淵。
　　藏門山收徒看心性，又不是整個仙界都看重心性。
　　一樣米養百樣人，無論何時何世，總能找出那麼一兩個敗類，就連天尊座下也出過一個古巫王，他啊……」
　　敗類沈墨玄打了個噴嚏，訕然放回手中典籍。
　　莫非這一架書的看官太少，書童疏於掃灑，蒙塵了？
　　他離去前多看了負責灑掃的弟子一眼，看得人家背脊發涼，而後自顧自入海找沁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