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傳來一陣劈里啪勒的聲響，續又有誰大罵追著鼠妖將其嚇得亂竄打壞東西的貓妖，過了一會兒，少歌以為要安靜下來的時候，有一行人搬著大包小包走進客棧，和店家商量著七個人住兩間大的，店家道妖跟人的廂房不一樣，海妖和陸妖住的也不一樣，為他們提議出了新安排。
　　少歌靜靜地聽完這一切，輕聲嘆道：「赤嵐真是仙界最熱鬧的地方，比藏門山多幾分人間煙火。」
　　「你喜歡這裡嗎？」
　　「喜歡。」
　　清殊得到回答，笑著點點頭。
　　少歌道：「是否在想，當年沒有錯救赤嵐？」
　　「你怎麼知道？」
　　「我好像開始明白你這顆腦袋都裝了些什麼了。
　　我喜歡赤嵐，所以你救赤嵐就是對的。
　　你是否這樣想？」
　　「我是這麼想。」
　　少歌若所有思地望著他。
　　他著急道：「我這樣想又沒有錯。」
　　「誰說你錯了？」
　　「可是你剛才……」
　　「我剛才在想阿殊對我這麼好，我該怎麼回報你，不如就讓阿殊舒服得哭出來……」
　　「你有完沒完？今天不管說什麼你都能說到那方面去。」
　　「別氣，我不說了。」
　　他用做的。
　　還要一邊聽著外面的雜聲一邊做，不准清殊用結界。
　　做到一半掏出那盞他親手做的宮燈，放在床頭，道是怕清殊看不清。
　　清殊恨不得什麼都看不見。
　　宮燈不知何時已經完成了，比當年樂仙做的那一盞來得更精緻。
　　隔天，清殊看所有人都覺不對勁，這些人昨夜肯定是聽到了，尤其是沁劾和啞爺，這爺孫倆最會裝聾扮……啞爺是真啞。
　　青龍在雲間穿梭，探出半個身來窺視赤嵐。
　　馬車裡的少歌似有所覺，掀起窗布望去。
　　「是龍。」
　　赤嵐的國土浮在空中，被雲霧纏繞，青龍這一探身，就像是從桌邊探起頭來的小孩兒，有幾分可愛。
　　十年前，少歌練畫半年，傾盡所學畫出一條像龍非龍的物事來。
　　彼時他將畫拿給娘親看，問她這世上有沒有龍，後者答沒有，他還婉惜了好一陣子。
　　孰料不久之後，真龍現身仙界，自此世上就有了龍。
　　真正的龍比他畫的好看多了。
　　過了幾年，仙界到處都能看到龍。
　　「阿殊，龍是你搗弄出來的吧？」見清殊不答他，他又道：「你這麼寵著我，我會被寵壞的。」
　　清殊還在氣昨夜的事，沒好氣道：「早就壞透了，不差那麼一點。」
　　少歌笑了，也不哄他，半晌之後，忽然開口。
　　「我想融合殘魂了。」
　　清殊啞然看著他，後者卻現出那條鎖鏈握到手裡，輕輕一拉，清殊就跌入他懷中。
　　他低聲在清殊耳邊道：「你當初不肯合籍，答應立誓時，是否以為我心中之人非你，你仍能屬於我就夠了？」
　　清殊聽見少歌要融合殘魂，隨即又被戳穿心事，眼下是既徬徨又羞恥，不知如何是好。
　　少歌還在繼續說。
　　「我很不喜歡眼睜睜看著你憂心難過，卻無能為力。
　　我想恢復記憶，用自己的雙眼看清當年的事，然後告訴你，不管當年的事情如何，都影響不了我。
　　我真的，心裡只有你。」
　　他親上清殊的髮端，一如既往，寵溺且細碎的吻。
　　「我曾聽人言，男兒對待感情都是偏向默默付出，女子才會婆婆媽媽，什麼都掛在嘴邊。
　　也許我的魂魄真的是個女兒家吧，就是不吐不快。
　　阿殊，我愛你。」
　　阿殊又被迷暈了。
　　安靜了一會，少歌又道：「說起來，你耍賴了。
　　身為天尊，向天起誓，是要自證嗎？」
　　「我永不反悔。」
　　少歌勾起了嘴角，道：「這是我這一生所聽到的說話裡，第二好聽的。」
　　聽見不是第一，清殊很不甘心。
　　「第一是什麼？」
　　「也是你。
　　當初在神武境秘境，你對我說：『我心悅你。』」
　　清殊笑了。
　　「不管前事如何，你今後都是我的人。」
　　得到少歌的保證，他點點頭。
　　「我要入識海喚醒其他人商議一番，你為我護法可好？」
　　「好。」
　　識海即是心靈。
　　少歌的識海幻境卻是真正的海，漫天的海水淹沒了一切。
　　許耀鴻被鎖鏈綁在海底，願素生則安穩地睡在氣泡裡。
　　此等差別待遇非是少歌刻意為之，而是本來如此。
　　翟紅舞留下的封印早已消失不見。
　　少歌如今看到此情此境就覺得樂仙的意識仍然存在。
　　她殺死了因愛而生的恨，綑綁失去控制的憤怒，保護最初的天真單純，放出滿腔的柔情蜜意。
　　少歌愈看，愈不舒服。
　　活了兩輩子，忽然就成了別人的一小部份。
　　清殊怕他恢復記憶之後會變了模樣，是以忌諱融合殘魂一事；他本人卻是從心底抗拒融合。
　　否則在顧止善死的那天，他就吞掉許耀鴻了。
　　到目前為止，他仍隱約覺得自己對清殊情根深種，多少是因為顧止善的執念。
　　但是當初，他第一眼看見清殊又確實是為之心動不已。
　　如今才知道原來不是顧止善在影響自己，而是樂仙。
　　若然樂仙的意志真的能影響到他，那麼不論是他的一見鍾情，還是顧止善的執念，都顯然是針對清殊，是以他不認為樂仙喜歡的會是別人。
　　想了許久，他上前喚醒了願素生，將事情簡單說明了一番。
　　孰料願素生道：「我本來還擔心以後看不見姐姐了。
　　既然殿下與我本為一體，待到融合之後，殿下就是我，姐姐也就是殿下的姐姐，只要殿下能多去看看我姐姐，我就能看到我姐姐了。」
　　少歌被他繞得有點暈，只道：「是……可以這麼說沒錯，我也可以答應你會去見你姐姐，但是融合之後我也不知道你的過去，終究不是你。」
　　「我一直覺得，這些年我是偷來的。
　　若不是有殿下在，我早就被其他人吞掉了，哪裡能活到現在？
　　我以前總害怕殿下會在哪一天不理我了，會吞掉我，或是把我扔給其他人。
　　如今這樣挺好的，至少殿下願意告訴我前因後果，我能死得明明白白。」
　　少歌沉默以對。
　　得到他人庇蔭方能苟且偷安的日子是如何感受，他從來不曾想像過。
　　「殿下，等會兒能不能咬得輕一點？我怕痛。」
　　「我從花神那裡問到了融合殘魂的方法，不只不會痛，可能還會覺得舒服。」
　　「那就來吧。」
　　願素生從容就義般閉上雙目，等待著少歌動手。
　　後者捏起法訣，讓前者沉沉睡去。
　　少歌變了幾個手印，願素生化作光團，飄到他跟前，被他按入胸口。
　　暖洋洋的。
　　就是不知道願素生有何感覺。
　　也許是願素生太過弱小，少歌在吸收他之後並不覺得自身有任何改變，甚至連他的一點記憶碎片都沒有得到。
　　少歌望向躺在地上，身上纏滿鎖鏈的許耀鴻。
　　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與許耀鴻說廢話。
　　他輕嘆一口氣便沒有再猶疑，重複著對願素生做過的動作，將許耀鴻變成光團，再吸收之。
　　這一次，少歌感受到了巨大的變化。
　　數千年的記憶如泉湧現，飽受壓抑的怒意從胸腔升起。
　　少歌身上有魔氣湧現，清殊命沁劾停下馬車，佈起了重重結界，再傳訊藏門山喚人過來幫忙。
　　幸而少歌身上的魔氣沒有如他想像中愈來愈多，只是過了一會兒便消散，姚星移帶著兩個師弟來到時，見到的就只是寬敞的馬車車廂之中，清殊溫柔地抱著安睡的人，好一幅歲月靜好。
　　哪裡有什麼走火入魔，魂飛魄散的徵兆？
　　可是師尊不會說謊，少歌肯定是融合殘魂去了。
　　卓無越道：「你怎麼能讓他在赤嵐做這種事呢？回家尋塊風水寶地再慢慢來不好嗎？」
　　姚星移道：「我呸，又不是下葬，你胡說什麼風水寶地？」
　　清殊不知該如何答他。
　　少歌說想做，他就答應了。
　　他從來不會拒絕少歌。
　　行墨抱著逐朝來了。
　　小逐朝問道：「少歌又怎麼了？」
　　卓無越扯了扯嘴角，道：「他忙著作死呢。」
　　于順朝行墨作揖道：「我家師弟心血來潮，在貴寶地融合殘魂，無法中斷，還請兩位轉告赤嵐王一聲，我等無意驚擾赤嵐妖族，等師弟好了，就立即帶著他離開。」
　　行墨卻道：「不必見外。」
　　逐朝笑道：「是啊，客氣什麼？若是我三師兄聽到你們來了，定會請你們多留幾日作客，如此他才有機會好好招待諸位一番呢。
　　我這就告訴他。」
　　逐朝歡快地掏出玉符傳訊去了。
　　少歌徐徐醒來，看見清殊一臉擔憂地凝望自己，剛壓下的怒意又上升幾分。
　　「你就這般不相信我。」
　　眾人聽見少歌的聲線，未及反應，就見怒氣沖天的少歌走馬車上走出來，還當著眾人的面解下了手腕上的鎖鏈。
　　「幽清殊，你給我在這裡等著，等我打他一身，回來再跟你算帳。」
　　說罷，他拔出天行，乘風而去了。
　　他拔天行了！
　　卓無越道：「喂，他這哪是去打人，根本是去殺人吧？」
　　少歌的師姐師兄們連忙跟上，行墨也帶著逐朝行去了，走時逐朝肩頭還站著一隻紫壽帶鳥。
　　沁劾看看少歌的背影，再看看還在車廂中的清殊，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清殊道：「你快去跟好你家主子吧，別讓他出事了。」
　　沁劾聞言反而冷靜下來。
　　「我留下來陪您。
　　那麼多人跟著，主子出不了事。
　　主子要您在此等他，我來作證你不曾走開。」
　　少歌直奔巫覡境，怒斬沈墨玄，被輕易躲開了。
　　少歌有一行真仙跟在後面，動靜太大，飛到一半就引起了不少人的圍觀指點。
　　出的第一招更是光明正大，沈墨玄再躲不過就是真廢柴了。
　　「歌兒，你又走火入魔了？」
　　「你這多管閒事，不知所謂的東西！」
　　？？？
　　「你在說些什麼？」
　　沈墨玄瞧見姚星移他們來了，其中還有擅長陣法結界的于順，連忙喊道：「快佈結界，我來纏著他。」
　　于順落在房頂，竟然是抱著胳臂看起戲來，其他人也是一副不打算插手的模樣。
　　？？？
　　沈墨玄沒時間問了，只得沉下心來應對。
　　少歌殺過幾年魔，又記起了前世天尊教的武道，很是難纏，沈墨玄接連撐起術法抵擋招架，卻是應接不暇，又不想傷了少歌，是以不曾還手，不一會，他身上就多出幾道血痕。
　　少歌招招狠毒，卻不是指向沈墨玄的命門，而是手腕腳腕。
　　眼見少歌意不在殺人，跟隨而來的諸位便都收起了出手幫忙的心思。
　　卓無越小聲道：「師姐，你剛才有沒有聽到？歌兒說那東西多管閒事呢。」
　　姚星移道：「莫非事情真的不是我等所想那般？」
　　沈墨玄修為未及大乘，也不曾入戰歷練，豈是少歌與天行之敵？
　　不過是旁人兩句話之間的事，他就被砍得衣衫變成一條一條掛在身上，狼狽不堪，終於一個失手，胸前被斜著劃了一道，血如泉湧，少歌才肯停下來給他說話的機會。
　　沈墨玄給自己拍了道術法止血，道：「你到底怎麼了？」
　　少歌看他一副毫不知情的無辜作態，更生氣了。
　　「我將你視作兄長，凡事都先問過你才作決定，你卻什麼都不問就對我下咒。
　　早知道你這麼混帳，我就先讓師尊逐你出師門。」
　　沈墨玄道：「你恢復記憶了。」
　　「是啊，那又怎樣？」
　　「我沒有，我不記得前世的事。」
　　「你以為不記得就可以當作沒事了？
　　都怪你，師尊在那之後再也不肯見我了，他不要我了。」
　　說罷，他氣不過又是一劍劈下去。
　　巫子儀從小秘境出來，看到巫覡境已成廢墟，墨玄被六師姐追斬，師姐師兄們還都在看戲，只得認命，趕緊去保護起還沒損毀的貴重之物。
　　于順悄然傳訊清殊，告訴他少歌暴揍沈墨玄，但是出不了人命，放心。
　　話音剛落，少歌就奔著沈墨玄的脖子砍去。
　　卓無越並指成劍，劈出一道劍氣，恰好擋住了少歌的攻勢又不會傷到二人。
　　「歌兒，你換把劍把他碎屍萬段來出氣也沒人理你，但是你別拿天行砍他腦袋。
　　你也許不知，天行是摻了師尊骨血的神器，你這一劍下去他會灰飛煙滅的，比你當年魂飛魄散死得更徹底呢。」
　　聽到天行中有師尊骨血，少歌不禁動容。
　　他也許不清楚箇中種種，卻知道那個人是如何疼愛自己，心中怒意即被情意澆滅了幾分。
　　「師尊還在等你，別管多餘的人了。」
　　莫明其妙被砍成半死，又被說多餘的沈墨玄無言以對。
　　少歌來到姚星移跟前，道：「大師姐，我的銀香球呢？」
　　姚星移掏出那個錦盒，放到少歌手上。
　　「那邪法的玉簡也在裡面，我毀不掉，你說不定可以。」
　　她是真仙，少歌是半神。
　　少歌卻取出那枚玉簡扔到沈墨玄身上，道：「就算毀了，他終有一日會記起來。」
　　少歌又去了儀虛面前，與他說了幾句話就走了，他迫不及待要回到清殊身邊了。
　　這次眾人沒有跟上。
　　逐朝按捺不住好奇，問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姚星移等人想起當初的樂仙。
　　當年師尊說樂仙被林桑種了移情咒才會執著於他，命眾人想出解咒之法，自身則出走虛空，以防樂仙做出什麼以後會後悔之事。
　　他們包括林桑，到最後都不曾想出解決之法，到最後只搗弄出比身份牌更能準確地確認別人有沒有被下咒的法器。
　　彼時無論他們如何勸說，樂仙都執意要見師尊，後者卻留在虛空不肯下凡，就連平常用的神降寄身也封印在洞府裡了。
　　樂仙當時應是比任何人都更清醒，是何等絕望痛苦？
　　她為了去虛空見師尊渡劫去了，在其魂飛魄散之後，林桑也自絕了。
　　姚星移心裡頓生空虛。
　　「歌兒說他多管閒事。」
　　卓無越道出姚星移心中所想：「前世所中咒法，留不到今生。
　　我看歌兒方才的態度，想必移情咒根本沒有作用過。
　　又或者應該說，他將六師妹對師尊的情意，轉移到師尊身上去了。」
　　儀虛道：「可是師尊不信，所以六師姐拿走了我的試咒儀。」
　　逐朝道：「若真是如此，天尊和少歌這些年來是真的冤。」
　　明明是兩情相悅。
　　一個魂飛魄散，一個孤行人間，尋了那麼多年才把人尋回來，卻不知對方心思。
　　少歌看著欲言又止，雙目通紅的清殊。
　　愈看愈生氣。
　　「你當初遠走虛空，不相信我的時候，怎麼就不怕？」
　　清殊知道他氣在頭上，不敢狡辯。
　　少歌連心悅之人都能揍得那麼狠，自己這個不被愛又惹人生氣的該當如何？
　　想到他喜歡的不是自己，清殊的眼淚又開始滴滴答答地紛紛落下。
　　是的，他那群弟子根本沒給他報訊。
　　于順給他的傳訊內容只提到少歌暴揍沈墨玄，但沒有取其性命，叫他放心，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一來，他們所知都是猜出來，沒問過少歌，不能作實；
　　二來，有些話，還是由少歌自己來說開比較好。
　　是以就有了如今的局面。
　　清殊哭起來，少歌又不肯哄他，他就愈哭就愈委屈。
　　這人剛才恢復記憶之前，還在說不管往事如何，自己今後都是他的人，只一轉眼就……
　　該怎麼辦？
　　「過來。」
　　清殊依言迎上前來，誰知才走出一步，就被少歌拉入懷中。
　　「不哭了，已經沒事了。」
　　等到清殊的哭聲漸漸靜下來，他又道：「要是你再敢不理我，一走了之，我就學瑤姬，以後都不原諒你。」
　　清殊哭著點點頭。
　　過了半晌，少歌又來氣了。
　　「就因為當年在鳳凰木下見到了二師兄對我施下移情咒，你轉身就走，就記不起你我之間多年以來的點點滴滴嗎？
　　你怎麼可以不信我？」
　　「我錯了，對不起。」
　　清殊仍是不明就里，顯然只是順著少歌的意思答話。
　　少歌催動身份牌上的護身咒，沒有異樣，而後又拿出一個像羅盤又不是的東西，注入靈氣啟動了，拿著叫清殊看它。
　　正是從巫子儀那取來的試咒儀。
　　「你看。」
　　清殊認出了這東西，怕得要命。
　　它最好千萬別發光。
　　發光了準沒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