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想邊磨墨邊憂慮地偷覷祝玥暖。
只見她將大量圖紙攤在四周,一面振筆疾書,一面喃喃自語,又時而搖頭歎息,忍不住勸她:「妳歇會吧,這一個多月咱天剛亮就來勘輿閣,忙到黑燈瞎火才回去。要不今日別畫了,出去走走透氣?」
祝玥暖頭也沒抬,無奈道:「就是先前歇太多,如今鬼趕著似的要補上進度。」她上個月本也是畫一陣玩一陣,人算不如天算。
「那陛下也沒催妳,何來鬼趕著一說?」
祝玥暖愕然抬頭,「妳又瞎說甚麼,妳說誰是鬼了?」
玉想驚覺失言,張惶摀住嘴。幸虧勘輿閣此時再無旁人,倆姑娘心下冷汗。
祝玥暖定定神,解釋道:「人家東西都先給了,不趕著些說不過去。」跟說好的不一樣啊,收到爹的回信可把她嚇一跳。元望舒竟已把東西捎回周越,她都畫不到一半,陛下這行動力也忒驚人了?
爹在回信中還興高采烈地不住誇讚。
元望舒一共添了三件禮:掛畫一幅、奇石一座、良弓一張。這三件禮卻讓爹費了近十頁書信讚揚,可見多開心,她從未收過這麼長的信。
稜羽弓?她毫無研究,爹說是李廣曾挽的良弓,李廣不是漢代那位名將吧,這開玩笑呢……爹年輕時騎射一絕,素來喜弓甚於寶劍。良弓難張,以爹目前手腕舊疾,怕是挽不上了,但能轉贈良將,必也歡喜。
至於那座奇石,爹平素最喜收藏形色各異的玩石,元望舒那禮,還讓爹辦了奇石宴,邀各方一睹風采。甚麼名堂?她當時急往下看,眼珠差點掉出來──追日?
據爹說,形似夸父疾奔,石上夸父長髮、肌理無一不透太古洪荒之力量。馳赤足於蓁莽、騰長身出雲海,未經雕琢,天地生成。此石曾聞名天下,然失傳已久,想不到是大燕藏物。她曾耳聞卻未一睹其貌,如今陛下竟贈與祝王府,這不是太貴重了?
她當時半閉眼,有些不敢看那掛畫出自哪路名家之手……沒有。爹沒說畫是何出處,她心下一鬆,爹似乎最喜歡這件,喜悅讚歎溢於書信。
是一幅虎踞山林圖。
『月下踏雪,步步登高,紅梅數點如血。揉肅殺安謐相映,踞雄心而歛鋒芒。靜中有動,蓄勢待發。』爹形容得傳神,她真想親眼見見那幅畫。
祝玥暖忽憶起,爹生肖虎,兼之武將世家,不忌諱於廳堂掛虎,自小她隨著爹找了許久,始終沒找著爹理想中可掛於廳堂的猛虎圖。爹挑三揀四,對這幅卻鍾愛有加,說一掛上此圖,廳內氣勢俱增,強家盛宅、華堂寶蓋,增將相祥瑞之意。
思及此,她不由得心下大奇,爹只遙遙見過陛下一面,陛下對爹應是毫無印象,何以對爹的喜好瞭如指掌?這三件禮無一不是投其所好而備,若僅一件還能說巧合,三樣皆符分明是下過功夫了解的,這…高人行事,高深莫測啊!
祝玥暖猛然回神,急專注在畫紙上,悽慘一笑,「難怪他出手這麼大方呢,確實不好修。」說好驗貨才收禮,他這會先送了,那不是咬牙也得完成,陛下是不是又整她?
「二小姐!」玉想驚呼,尖聲叫起來,「耗子、耗子在那兒!」
祝玥暖寒毛直豎,媽呀一聲蹬上桌,急急將玉想扯上來,低頭赫見一碩大耗子在桌椅間亂竄。
「這哪是耗子!比貓都大……」祝玥暖緊抓玉想,簡直快哭出來。
玉想拾起桌上筆硯投擲,自個也慌得大叫。
元望舒甫進門,見她倆踩在桌上跳腳鬧騰,還來不及弄清楚,倆姑娘推擠間,祝玥暖忽掉下來,他下意識伸手去接,終是差了半步。
她一落地,彷彿地上燙腳似的,看都不看緊扯住他,整個跳他身上。元望舒嚇了一跳,打橫接住她,只覺她哆嗦得厲害。這倆丫頭唱得哪齣?
玉想扭頭一看,臉色比方才見耗子更慘白,怯怯道:「二、娘娘,陛下,是陛下!」
祝玥暖聞言睜眼,見他俊顏近在咫尺,登時一怔。
「還不放開。」元望舒一臉寒霜。
祝玥暖驚惶鬆手,一落地卻覺左腳劇痛,歪了一下才站穩。
「妳腳怎麼了?」他發覺不對勁。
「也沒怎地。」她若無其事。
元望舒瞧她嘴唇泛白,微冒冷汗,分明不大對……「那妳走兩步朕瞧瞧。」
祝玥暖聽了這句話,尷尬覷他一眼,硬著頭皮照做,剛邁出腳差點摔了。
元望舒伸手欲扶,她倒是自個穩住,他搖搖頭,一臉不耐,「在這坐會,朕宣太醫。」
「陛下,」祝玥暖喚住他,強忍疼痛顫聲道:「能不能在外頭等?」她一刻也不想待在這了。
元望舒略一遲疑,乾脆攔腰抱起她往門外走去。此舉讓倆姑娘同時大吃一驚。
「陛下?陛下你……」祝玥暖臉上發燙,腦子卻一片空白,一雙手都不知擱哪才好。
元望舒手臂收緊,捺下性子,沉聲道:「妳再囉唆,朕真要生氣了。」
分明已經生氣。祝玥暖一陣委屈,不再多言,越過他瞧著玉想,悄悄比了個手勢,玉想當即跳下桌,急急跟在後面。
快到太醫院,祝玥暖深覺不妥,試探地悄聲道:「要不讓玉想扶我進去吧?」
元望舒從抱起她之後就沒瞧她一眼,這會才垂眸睨她,不冷不熱道:「她和妳個頭差不多,叫她扶豈不摔成一團?再一會就到,不差這幾步。」
祝玥暖於是不敢再多話。
他剛踏進太醫院,玉想立即喊:「申太醫,娘娘腳拐了。」
申太醫抬首見來人,著實吃了一驚,愣了會才快步迎上施禮。祝玥暖剛被放到椅子上,申太醫立即會診,「陛下,娘娘,得罪了。」說著欲褪下祝玥暖鞋襪。
「申太醫。」祝玥暖叫住他,申太醫停下手,一臉茫然地抬頭。祝玥暖對他笑笑,示意他等一會,她委實不想讓元望舒看自個的腳,抬頭勸道:「要不陛下先回去……」
「朕就待在這兒。」他斬釘截鐵地說。
鞋襪褪去才看到扭得嚴重,申太醫暗自吃驚。元望舒見她腳踝腫脹發紫,心道:『這丫頭卻吭都不吭一聲?』
申太醫推拿時,祝玥暖閉眼握拳,亦是沒聲沒響。針灸敷藥後,申太醫微笑道:「沒傷著骨骼,就是這兩三天不可妄動。」
「多謝申太醫。」祝玥暖低頭小聲地說。
「應該的。」申太醫微微一笑,伸手幫她探脈。
祝玥暖不解地問:「申太醫,我只拐了腳,並未傷及肺腑,為何還要把脈呀?」
申太醫溫和地跟她解釋:「嗯…是這樣的,老臣想開副活血化瘀的方子給娘娘內服,可若是娘娘身上有喜,這方子就不合適。」
元望舒有些尷尬,卻聽祝玥暖問:「那…有麼?」
會有才有鬼!他翻了個白眼,瞥祝玥暖一眼,發現她竟噙著笑,興趣盎然地瞧著申太醫。
申太醫再探了會,也回笑道:「目前沒有。」
「啊。」她輕歎,笑得更燦爛,抬頭對元望舒道:「臣妾沒事了,還請陛下早些歇息。」
這丫頭何以三番兩次趕他走?元望舒有些不快,問她:「妳如何回去?」
「…坐轎子。」
他挑眉冷笑,再問:「轎子進得去裡屋?進得去內室?」
這她倒沒想過?「一小段罷了,想想和其他人可……」
「去勤政殿。」他根本不理她,轉頭吩咐。
又去?她是當真不想再去了。
轎子落地,元望舒彎身抱起她往內室走去。
看他沉著一張臉,祝玥暖大氣都不敢喘,手還是不知擱哪,想不到他將自個放在榻上時,動作竟非常輕柔,和他的臉色大相逕庭。
他將被子拉在她身上,發現她今日柔順乖巧,絲毫不同上回刺蝟德行,不免有些訝異,「這次不擔心朕胡來了?」
祝玥暖尷尬笑笑,「陛下您上回把話說得明白,臣妾有自知之明。」頓了頓接著道:「再說那次當真睡得人事不知,會如何早就如何,又何須自己嚇自己。」
元望舒盯著她若有所思,忽問:「妳所謂"如何"是指?」
她愣了下,老實回答:「具體不是很清楚。」
「喔……」他點點頭,內心不免覺得荒謬,換個話題道:「如今天色尚早,朕要看些書,妳可想看些甚麼,朕借妳。」
借她書?祝玥暖心下一喜,卻立刻想起甚麼,正要婉拒,元望舒指著她道:「別告訴朕妳識字不多,妳明顯是看過許多書的,哪怕妳的傻丫頭玉想,都能出口成章。」
祝玥暖心下駭異,她都還沒開口呢,人家就知道她要說甚麼?目前為止他已一語道破許多事,陛下這洞察力也忒驚人了……「詩經。」她力持平靜地輕聲道。
詩經?元望舒嗤了一聲,起身挑書,淡淡挖苦道:「朕還以為妳會比較喜歡左傳或戰國策呢。」
祝玥暖心虛不答。她要快點好起來,用自己的雙腳,走回珵琰閣。
睡到夜半,祝玥暖忽然驚醒,只覺右手腕劇痛難當,低頭一看,原是元望舒緊緊箍著。他雙目緊閉,神情極度痛苦,顯然身陷在一個可怖的夢境。
「陛下、陛下。」她用空出的另一隻手輕推他,卻叫不醒,右手上的力道反而愈來愈大,疼得她眼淚快掉下來。「陛下!」祝玥暖用力搖他。
元望舒忽地睜眸坐起,眼見祝玥暖神色擔憂地瞧著自己,他略定心神,鬆開她的手。
「沒事的,你發夢魘呢。」她溫言道,哄孩子似的語氣,伸手拭去他額上涔涔冷汗。
元望舒卻如遭電擊火燎,反射地向後退,防備道:「妳做甚麼?」
「陛下您滿頭大汗,窗又開得大,豈不是要著涼?」祝玥暖不明就理,這關窗麼她現下是走不過去,擦汗倒是不麻煩。
元望舒站起身,一語不發往外走,祝玥暖見狀就急了,扯住他衣袖,細聲打聽:「陛下要出去?」見他盯著被扯皺的衣袖,她連忙放開。
「朕出去走走,妳接著歇吧。」
「您能不能留下來?」祝玥暖不假思索衝口而出。
這懇切的態度令他吃驚,略略遲疑,在她身畔坐下,詢問道:「妳怕黑啊?」
「倒也不是怕黑,」她急瞥漆黑房門一眼,將被子緊抱在懷裡,「就是不想獨個待在勤政殿。」
看小丫頭驚疑不定、欲言又止,他歎口氣,重新躺回她身邊,「朕不走了,妳安心歇著。」
「多謝陛下。」祝玥暖又是感激又是抱歉。
* * *
次日清晨,元望舒睜開眼,發現祝玥暖不知何時已醒轉,靜靜坐在一旁發呆。
「妳可有哪不舒服?」不是痛得睡不著吧?
祝玥暖聞言有些意外,陛下挺關心人的。
「我很好,多謝陛下。」她沉默一會又道:「能同陛下商量件事麼?」看他點點頭,祝玥暖輕聲問:「陛下能不能讓我那丫頭,暫住在偏殿陪我?」
「不過幾天,有這麼難分難捨?」元望舒不答反問。
果然不行麼?祝玥暖注意到,勤政殿雖大,宮娥們似乎都宿在殿外的別館,只有秦總管等內侍才住在殿內供陛下差遣。
瞧她面有難色地不說話,元望舒主動提議:「玉想丫頭隨時可過來陪妳。」祝玥暖心下欣喜,正要道謝,又聽他道:「唯獨晚上,必須回珵琰閣歇下。」
「這是為何?」
「因為朕不要通房丫頭。」
他溫和似帶笑意地瞧著祝玥暖,讓她一時忘記呼吸。
元望舒續道:「妳不是一直希望那丫頭嫁得好?那她的清譽就至關重要,不能有損半分。」
祝玥暖恍然大悟,感激道:「我真糊塗,幸虧陛下想得長遠。」說起這倒教她想起一事,「陛下何不另納妃嬪?」她佔著這后位,實在心虛,倒似白白耽誤人家。
元望舒沉默半晌,反問她:「皇后讓朕另納妃嬪?」
「此話從何說起,納不納都取決於陛下。」但不知為何吧,想起此事她心裡都緊緊的,有些透不過氣。
元望舒霍然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她,冷冷道:「周越如何朕不清楚,大燕向來是一帝一后。」他唇邊勾起冷笑,「不過既然皇后宏量,朕必定好好考慮。」他不再看她,逕自步出門外。
祝玥暖這就有些心慌,火甚麼呢?方才還好端端的……看來大燕的規矩有必要好生瞭解一番。她想著想著,忽又意識到自己獨個處在勤政殿,頭皮發麻,急急喚人。
「娘娘。」小婢站在門口施禮。
「妳怎麼不進來呀?」她溫言詢問那個小姑娘。
小婢為難道:「陛下吩咐過,奴婢們不得擅入內室。」
祝玥暖暗暗吃驚,元望舒還有這規矩?「是這樣的,陛下方才出去了,我腳上不大方便,妳能不能多找幾人,幫我……」祝玥暖說到一半卻見元望舒折返,訥訥住口。
「陛下。」小婢低頭施禮。
他微一擺手,逕直走向祝玥暖,傾身溫言道:「朕帶妳出去坐會?」
怎麼回事,方才還殺氣騰騰,這會像變了個人?她無所適從,只是怔怔點頭。
元望舒帶她到自己案桌前,將她安置妥當,「妳那丫頭一會就來,朕的案桌妳可以任意使用,切莫走動。」看她垂眸輕輕點頭,貌似方才給嚇著了,他沉默片刻又道:「朕下朝就回來。」
這親切的語氣讓她有些意外,甫抬眸即撞進一翦幽深秋水,祝玥暖不禁目光微顫,好半晌才回過神答謝。
她這稍微遲鈍的反應讓他有些好笑,只道小丫頭還沒睡醒,吩咐小婢一會幫著她洗漱,轉身欲離開。
看他不計較方才的事,她心中一酸,拉住他輕聲道:「我錯了,陛下莫氣。」
「妳錯在哪?」他立即反問,竟整個轉回身面向她,隻手撐著椅背,一臉專注。
錯在…哪?祝玥暖心下一驚,往日這時爹早輕放過她,何曾多問這句?看陛下聚精會神地等著自己,敢情…她剛剛真錯了?思索一番未果,又不敢讓他等太久,只得硬著頭皮,坦白道:「臣妾深知陛下方才惱了我,但…您能說說所為何事麼?若能以此為鑑,日後決不再犯。」
她態度誠懇,反教他啼笑皆非。元望舒本就不指望她能說出甚麼名堂,遂點點頭,示意她附耳過來。祝玥暖靠近他,屏氣凝神地想知道自個哪兒惹陛下不快。
只聽他在耳邊,柔聲道:「朕偏不說。」醇厚的嗓音伴隨灼熱氣息,吹得她耳根發燙。他說完就走,甚至沒再瞧她一眼。
* * *
祝玥暖試了幾次,仍是握不住筆,這感覺十分詭異,不只手腕疼痛,甚至整隻右手掌到指尖都彷彿不是自己的,反倒不知如何發力握筆。陛下的手勁很驚人啊……
正想著,瞥見玉想抱著數捲圖紙,匆匆跨進門。「妳慢些,拿這許多不好走的。」祝玥暖擔憂卻幫不上忙。
「不礙事。」玉想將圖紙一放,立即轉向她,「妳可好些了?」
「好得很,申太醫妙手回春呢。」她讓玉想緊張的模樣逗樂,驚喜地讚道:「我才想託人拿圖來此,妳自個拿來的?」想想分明也很怕的,這得鼓起多少勇氣。
「不是自個,」玉想摸摸鼻子,「是等齊大人進了勘輿閣,託他幫忙遞出來的。」
她倆相視一眼,想起昨日,忽然樂不可支。
「妳怎麼用左手運筆呀?」過了許久玉想才發現這事,心下奇怪地問。
「許久沒用了,再不練怕要生疏。」祝玥暖輕描淡寫,下意識拉了拉右手衣袖,想遮嚴實些。
誰知玉想下一刻忽捉住她手,樂呵道:「我方才……」說到一半卻驚覺祝玥暖臉色發青,連忙問:「妳怎麼了?」略一低頭,見她手腕一片青紫,玉想失聲驚呼:「手!妳手咋了,昨日還好好的?」
「也沒怎地,妳別喊。」祝玥暖急急阻止她,「皮肉傷,過兩天就好。」
「這哪是皮肉傷?我找太醫替妳瞧瞧。」玉想說著,轉身就走。
祝玥暖一把拉住她,「我有藥的,不勞煩太醫。」
玉想怕扯疼她,不敢妄動卻心裡難受,盯著她手腕,紅了眼眶悶悶地道:「二小姐,妳是不是和大燕命底犯沖,怎地來這以後總多災多難。」
「我挺喜歡這兒的。」祝玥暖輕聲接話。
玉想愕然盯著她,虛弱問道:「這兒除了比祝王府大上許多,還有甚麼好?」
祝玥暖臉上一紅,急道:「咱不是認識了曲大人麼,那周越可沒有曲大人。」
「說得是呀。」玉想恍然大悟,又憂心忡忡輕撫她手,「可看妳這樣太讓人心疼了。」
正說話間,元望舒不知何時進來,聞言輕輕拉過她的手。
祝玥暖眼見他一言不發,面色凝重。她心下不忍,聳聳肩,一派輕鬆笑道:「瞧著挺唬人,實際沒什麼感覺。臣妾自小磕磕碰碰慣了,並不怕疼。」
他一頓,眸色複雜地看著她,俯身從抽屜摸出一小盒,坐在祝玥暖身畔替她上藥。
他的手很輕,但瘀傷確實不淺,祝玥暖仍有幾次因疼痛悄悄抽換氣,她每次這樣做,他的手上就更輕一些,一層層仔細敷上。
剛開始她只是看著自個手腕的瘀傷,這瞧著瞧著,莫名地目光就落在人家好看的大手上,那藥敷起來清涼和緩,元望舒的指尖卻是極燙的……深怕自己又開始胡思亂想,祝玥暖不敢再看,暗自祈禱快些結束。
「朕一會還有事,要出去一趟。」他移開手,溫言詢問:「妳可要進內室歇會?」
他要出去,卻從大殿繞了回來?祝玥暖當即打住,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微笑答他:「我在這兒很好。」
此時曲慕濤走了進來,看到玉想和祝玥暖在此,他有些訝然,當即施禮:「陛下、娘娘。」又對玉想微微一笑。
本來他想找元望舒,見此情形只覺不便打擾,走近幾步欲告辭,「既然娘娘在此,臣先行告退。」
「不妨事的,曲大人。」祝玥暖開口留他,「我昨兒拐了腳,這才在此叨擾。」
「喔?臣替娘娘瞧瞧。」曲慕濤聞言走向祝玥暖。
「那倒不必。」
「不用了。」
元望舒和祝玥暖幾乎同時作出反應。曲慕濤一下子愣住,不解地看著兩人。
望舒甚至整個人攔在他和娘娘之間,這又是甚麼情況?他不自覺退兩步。
「多謝曲大人,昨兒申太醫瞧過了,也上了藥,此次不勞煩您。」
元望舒聽祝玥暖輕柔的嗓音在身後響起,沉默半晌,淡淡道:「她手倒是需要瞧瞧,你幫她看吧。」說完逕自離去,竟沒看曲慕濤一眼。
曲慕濤看著他背影,有些說不清的感覺,遂依言走向祝玥暖,有禮道:「娘娘,得罪了。」語落坐在她身畔,拉過她的手,輕輕按壓並試著轉動,查看是否傷及筋骨。
這下祝玥暖驚覺自個不對勁了。
方才元望舒幫她上藥,只有指尖輕觸,她緊張得心如擂鼓;此刻曲慕濤坐得離她近多了,還握著她手,她卻平常得很。她究竟有甚麼毛病?
「陛下方才已幫我上過藥了。」她說著摸索出那小盒,擱在桌上輕輕往前送。
曲慕濤接過一瞧,微笑道:「這是臣調給陛下的,確實活血化瘀極具療效……」說著卻臉色一變,急道:「臣幫娘娘探個脈。」他一反常態的從容有禮,不等祝玥暖回應,急急搭脈,一臉凝重專注。
「這藥,身上有喜用不得呀?」她瞧著曲慕濤認真的側顏,好奇地問道。
祝玥暖語氣平常,讓他略微吃驚,遲疑地回應她:「確…確實如此。」
「那我可以用,昨兒申太醫探過了,沒有。」她不假思索地接話。
這會看著娘娘清澈坦然的眼眸,曲慕濤著實有些尷尬,當即抽回手,一時無語。
「想想,這兒坐。」祝玥暖讓出一些,示意她過來和自個同坐一張椅子,打算讓她坐在自己和曲慕濤之間。
玉想不住搖頭,輕聲道:「我可不敢坐陛下的位子。」
祝玥暖輕扯她,「不打緊,方才陛下說這張桌可任意使用。」
玉想不敢使勁,只能由她將自己拉在椅子上。曲慕濤見玉想一臉抗拒,卻半點力氣不敢使,知她體貼娘娘的心思,含笑瞧著她。
祝玥暖看著他帶笑的側顏,深覺他和藹可親,不由得悠悠歎口氣,忍不住詢問:「曲大人認識陛下,應該很多年了吧?」她和曲慕濤並不熟悉,平日在路上遇著,也是玉想跟他聊得投契,但聽他言談,不似一般人對陛下敬而遠之,反倒很親近。幾次遠遠見到陛下和曲大人,兩人也是有說有笑,說是君臣,更像朋友。
曲慕濤略一思忖,答道:「約莫是…十六個年頭。」
「這麼久?那真是辛苦您了。」
她這會一臉佩服,讓曲慕濤更摸不著頭腦,蹙眉笑問:「娘娘何出此言?」
祝玥暖字句斟酌:「陛下他,有些陰晴不定啊,想些甚麼,當真琢磨不透。」
「陛下從前不是這樣的,」曲慕濤略帶笑意地解釋:「反倒和娘娘頗為相似,有甚麼說甚麼。」
「啊?」倆姑娘異口同聲,不可置信。
「陛下小時候很野的,」曲慕濤笑意更深,「十幾個人跟著,都能把他弄丟。」他頓了頓又心有餘悸道:「性子野倒罷,偏又喜歡開玩笑,我記得剛來做他伴讀之時,天天哭著嚷著要回去。」
祝玥暖一時無法消化。陛下竟會開玩笑,眼前穩重的曲大人還又哭又鬧?
曲慕濤見她將信將疑,微笑續道:「記得那年我們才八歲。有次我為了躲他,藏在假山後,分明見他到別處尋去,誰知竟有條長蛇從天而降,原是他爬上假山拋下的。」
祝玥暖大驚,蛇呀這也太過份……
曲慕濤卻喜形於色,彷彿在回憶一件美事,「我一慌,哇呀大叫,腳底一滑竟滑池裡去了。當時我根本不懂泅水,接連嗆了幾口,登時眼冒金星,只覺小命休矣,卻忽被人推上了岸,一轉頭竟是陛下推我上來;他自個也不諳水性,眼見就要沉了,我張惶大喊,才喊來人將他拖上岸。」
祝玥暖摀著嘴,一顆心狂跳,兩個八歲的小娃娃,差點就這麼沒了……
曲慕濤歎口氣,輕笑道:「我是沒什麼事,陛下卻大病一場,太醫說是驚懼過度。」
「可被蛇嚇進池裡的,不是曲大人麼,陛下何來驚懼?」祝玥暖不解地問他。
「他自那以後,再沒嚇過我,也不讓我碰水,娘娘覺得是甚麼嚇著了他?」
祝玥暖這才會意,心口隱約泛疼,好半晌才輕聲道:「治理一個國家,必定很不容易。無威不足以服眾,許多事壓在身上,無論願不願意,都要成為另一個人。」
曲慕濤靜靜看她,忽道:「陛下沒有變。」看倆姑娘瞧著自己,他解釋:「或許他如今貌似威儀不好親近,但陛下的本質,始終是替人著想更甚於自己的。」
「我知道。」祝玥暖微微一笑,「我方才所言,並不是這意思。」
曲慕濤有些驚訝。
「幼時我曾溜去校場,偷看我爹點兵,當時心裡的震撼,至今記憶猶新。」祝玥暖神往道:「那是爹,又不像爹,與他平日和藹可親的模樣大不相同,是令人肅然起敬又有些膽怯的。我爹的校場,一如陛下的朝堂。爹在家中,面對的都是體己人,他可以卸下王爺戰甲,只做祝懷安。」
她含笑望著曲慕濤,「曲大人就是陛下的體己人。有您一路相伴,陛下不會忘卻自己最初的樣子。」
「那娘娘會怕陛下麼?」曲慕濤脫口而出,語氣裡有自己未曾察覺的希冀。
祝玥暖愣了會,不太好意思道:「說實話還真怕過一陣子。」
「我現下仍怕。」玉想說著,不自覺靠她近些。
祝玥暖輕刮她臉,對曲慕濤道:「玉想跟我初見陛下,是在大婚夜,當時是我不對,教陛下惱怒。可他反應太出人意料,把玉想都嚇哭了。」說著忽而樂開了花。
玉想臉一紅,急道:「是姑娘都會哭的,妳自個異於常人罷了。」說著輕推她一把,「快別笑了。」
「當日究竟是……」曲慕濤一直好奇這件事,問到一半又覺不妥,忽地打住。
「說與曲大人也無妨。」祝玥暖思忖一番,燦笑問道:「陛下掌力很驚人的,曲大人可見識過?」
元望舒再回來勤政殿,已時近日落。
「慕濤回去了?」
祝玥暖聞言抬眸,對他一笑,低頭邊搖筆桿邊道:「回去了。我問曲大人可須轉達甚麼,他說沒有,興許只是來瞧瞧陛下。」
「聊得可愉快?」
「愉快,玉想也挺愉快的。」她笑睞玉想一眼。這丫頭方才還妙語如珠,跟曲大人一來一往,把她逗得樂不可支。現下見了元望舒,倒似聲帶教人拔了去,大氣都不敢喘,果真怕極了他。
「陛下要用這桌子吧。」祝玥暖急急收拾。
「無妨。」元望舒按著她欲收拾的圖紙,「這桌夠大,足以讓兩人使用。」頓了頓又勸道:「只是妳歇會吧,手都成這樣。」他注意到她是用左手握筆。
「不妨事,臣妾左手也是很穩,決不誤了陛下交辦之事。」
他不是這個意思……元望舒搖搖頭,不再多言。
「陛下、娘娘,奴婢先回去了。」玉想逮著時機,說完欲溜。
「能否讓玉想同咱們一道晚膳?」祝玥暖問元望舒。
他還未答,玉想搶白道:「奴婢不餓,明日再來陪娘娘。」說著捏了捏祝玥暖的手,欠身完倉惶奔出殿外,卻因為跑得急,差點絆一跤,讓祝玥暖看了驚呼一聲,撫著心口喘氣。
「瞧她那魂飛魄散的毛躁樣,」元望舒冷笑一聲,轉向祝玥暖,「妳還妄想她住下來陪妳?」
* * *
「再過兩日扭傷應可熱敷,屆時妳到浴池泡熱水,氣血暢通,腳上會舒適些。」
祝玥暖靠著榻,本埋首書中,忽聽元望舒在身側建議,心裡打個突,轉頭看著他。
「我不去。」她說著,下意識將錦被抱緊了些。
他靜靜看她,冷哼一聲,搖頭歎道:「朕不會進去,也不讓旁人進去,妳愛泡多久泡多久。」
「那我更不要。」她立即接話。
「妳這是何意?」敢情要人陪?不可能吧……
祝玥暖幾經猶豫,試探道:「陛下不生氣,我才說。」
這丫頭又弄甚麼鬼?「朕不生氣。」他示意她說下去。
祝玥暖深呼吸,壓低聲音道:「陛下那池子,怕是不大乾淨。」眼見他一臉不解,她急急解釋:「上回我進浴室找您,不是失足落水麼?」
元望舒聞言點點頭,極力控制表情。
她提心吊膽續道:「可我後來細想,當日並未失足,分明是一股力量拽我下去。」祝玥暖打了個冷顫,悄聲道:「您泡那麼多回都沒事,我一去就遇上,那不明擺是衝著我來?」別要是當日胡謅想想病情,說得太過,沾染了甚麼……
『搞了半天是怕這個。』元望舒心下暗道,怪不得這沒心沒肺的丫頭,昨晚竟會留他?忽覺一陣好笑,愈想愈是得意,終於忍俊不禁,暢懷大笑。
他這一笑猶似春陽化冰川,祝玥暖胸口發燙,怔怔瞧著他,大婚當夜初見他的莫名感受,此刻一湧而上,教她有些腦袋發熱。
元望舒對此渾然不察,笑道:「那池子乾淨得很。」又指著祝玥暖,正色道:「妳當日也絕對沒有失足。」
她一愣,這池子乾淨與否,陛下確是可以肯定,但自個當日怎麼著,為何也……「是陛下,」祝玥暖會意過來,樂呵一笑,「是你拉我下去的。」
元望舒笑而不答,看小丫頭笑得歡快,好奇問她:「妳不生氣?」
祝玥暖搖搖手,鬆快道:「我情願是你,這都白白嚇了好些天。」勤政殿可真漂亮,昨日還鬼影幢幢。
「妳信鬼神之說?」他笑睞著她。
「信。」祝玥暖一臉認真,「我娘去得早,可我常與她夢中相會。有次她在夢中對我說,她找了個好人家,準備去投生。那次醒來,喜悅又有些不捨……」她轉頭詢問:「陛下不信麼?」
「朕只追今生,不問來世。」他淡淡回應。
祝玥暖瞧他神情似是黯淡下來,有些擔心,卻又聽他問道:「妳娘是何時離去?」
「…約莫是我六歲時。」
「祝王爺未再續弦?」
「初時親友也曾勸爹另覓良緣,他都婉拒了。待我年歲長些,爹才同我說,有些人遇上就是一輩子。爹說了,他有和我娘的回憶,餘生足矣。」
他沉默好半晌,喃喃道:「朕還真好奇,妳娘是怎樣的女子。」
「她的容貌、性情,簡直與長姐如出一轍。」也只有這般人物,方能令人念念不忘吧。祝玥暖不自覺看向他,陛下肯定也是惦著長姐的……
「我娘出身農家姑娘,」她重振精神,帶著笑輕聲說:「她與我爹是偶然相識,爹那會可厲害了,為求周越國君賜婚,硬是立下不少戰功。」她說得眉飛色舞,無限神往,元望舒只是微笑瞧她。
祝玥暖卻輕嘆口氣,「雖是得償所願,可爹如今年紀大了,每逢季節更替,總是這疼那痛,許是當時落下了病根……」她說到此處,因著爹爹對娘親的情意,又想起今早劃過心頭的愧意,鼓足勇氣,仍決定再次提出來:「陛下,關於早上和你提的事,臣妾總是覺得,佔著這后位心中不安。但既是聯姻,也無法說讓位就讓位。」
元望舒一語不發看著她。
「若是能用其他方式,讓你找到喜歡的姑娘……」不行,她說不下去了,胸口像壓著塊大石,沉甸甸透不過氣。她今日當真奇怪得緊。
「喜歡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元望舒淡聲回應,他靠著背,隨手一劃,「不是…佳麗們站成一排,憑直覺印象,就能準確下判斷。」他對祝玥暖淺淺一笑,「好比,朕對妳的第一印象,就大錯特錯。」
他歛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說:「有時花了很長時間,也未必能真正識清一個人。」
他說這句話時,彷彿陷入一個極深的回憶。
看小姑娘一聲不吭瞧著自己,他輕歎道:「朕已經耽誤了妳,豈能再耽誤其他人?」他說著,忽然想起甚麼,沉吟地問她:「妳是因昨日把脈之事胡思亂想?」
「部份是。」她小聲回答,手指頭輕輕繞著髮梢,總覺得心虛內疚,除此之外還有些難以排遣的、莫名其妙的失落。
他慵懶一笑,溫和地說:「朕還年輕,再過個三年五載也不見得有人催。即便有閃失,朝中許多能臣也有生養,只要大燕好,朕不擔心江山旁落。妳安心住下,不必介懷。」
看她輕輕點頭,眉心舒展了些,元望舒忽地一笑,傾身問她:「大燕好玩麼?」
「挺好玩的。」祝玥暖笑靨如花,喜悅溢於言表。
「因為曲慕濤?」
祝玥暖一愣,想起在大燕認識的新朋友們,隨即歡快回應:「不只曲大人,昨兒的申太醫我也是認識的,他真像我爹。」
她不自覺也靠他近了些,「陛下這皇城真像座寶山,藏著許多有趣和善的人。」她不好意思笑笑,續道:「初來這裡時,我和玉想已經把勤政殿以外的地方,都去了一遍。」
元望舒微笑看著她,忽然敲敲床榻,低聲道:「勤政殿。」
可不是麼?祝玥暖這才會意,與他相視而笑。
元望舒夜半醒轉,往祝玥暖瞥了一眼,這一看不得了,慌得傾身擋下她。
這丫頭先前睡相沒這麼差的,如今都快翻下床了?
正遲疑要不要叫醒她,祝玥暖倒是因他長髮垂落自個頰畔,給撓得悠悠醒轉。此刻他也不好抽手,又怕她見此情形誤會,一時尷尬。
「陛下?」她睡眼惺忪瞧著他。
「妳千萬別誤會,是看妳快摔下榻,才攔妳一把。」這丫頭怕是不信的……
祝玥暖轉身一瞧,有些驚訝,「幸虧有陛下,這榻挺高的。」又摀著嘴打個呵欠,迷濛道:「那我能往裡些麼?」
這反應大出他意料。元望舒略退開,確認她不致摔下去才收手,見她翻個身又隨即沉睡,竟不知是這回或上回,她的態度更荒謬些。
* * *
祝玥暖從未想過,自個和元望舒竟能這般融洽。
稍早在勤政殿外廳,倆人共用一案桌,他批奏摺她修圖,各忙各的互不打擾;入夜梳洗後,現下又在榻上各自看書,這不說還以為打小一道長大的……
她拉回心神,翻開書看了幾頁,忽然笑出來,慌忙忍住,緩了會接著讀下去,卻愈看愈樂,終於受不了,捧著書笑岔了氣。
「妳樂甚麼?」元望舒心下奇怪,伸手一翻,看她拿的是論語,更加不解。論語讀來這麼樂的?
祝玥暖邊笑邊道:「陛下,我還是換一本吧,這本內容太複雜了……」她說著埋首於膝,笑得渾身發顫。這再看只怕要笑出人命,對陛下也不好意思。
元望舒忽地意會她笑些甚麼,一把拿過書,快速翻了翻,不大自在道:「這批注都是小時不懂事,胡亂寫著玩的。」
祝玥暖取笑道:「我瞧寫得挺過火,也不怕孔夫子地下有知,讓你給氣活了。」
「朕一會扔了它。」他說著,欲將書往自己另一邊放。
「扔不得!」祝玥暖著急叫起來,竟探身越過他將書又拿回來,正色道:「這很有意思,是你成長的軌跡,將來七老八十再看,可以和兒時的自個重逢呢。」
她說著隨手翻閱,讚道:「陛下的字很好看,小小年紀已寫得出色。」若非"珵琰閣"三字不懷好意、刺眼扎心,那牌匾的字跡她也喜歡極了。
忽聽她誇自己,元望舒更不自在,從她手中輕輕抽走書冊,「朕不扔,妳也別看了。」他走回書架,將書隨手歸位,沉默一會,問道:「會下棋麼?」
「會呀。」祝玥暖精神一振,太久沒人陪她玩了。
半個多時辰後,小姑娘滿臉不可置信,直勾勾盯著棋盤,眼角直抽。
『這也太邪門了。』她暗忖,從前在祝王府,她可是爹手下一員悍將,若有嗜棋的客人上門,她三兩下就能大殺四方;如今跟元望舒下,卻是連下三盤,連輸三盤。她心下大駭,更是斟酌用子、步步為營。
元望舒眼見她愈下愈慢,神情專注卻略顯焦躁,暗地好笑,不動聲色讓了一盤。
祝玥暖終於下贏,欣喜卻也頓覺疲憊,往後一靠,揉著額角道:「下棋竟是這麼累的事。」
「其實妳挺厲害的。」
「是麼?」
「比慕濤差些。」曲慕濤可不用他讓。
「那你肯定覺得和曲大人下比較有意思。」她百無聊賴地撥弄棋子。
「那倒不盡然。」慕濤哪有她表情生動。
「陛下,」她忽想起一件總忘記問曲慕濤的事,問元望舒也是一樣的,遂打聽起來:「我一直好奇,曲大人究竟是何官職?說他是太醫,他管的事似乎又多,且比起太醫院,倒更常待在你身邊。」
「他是中堂。」
「中…他很年輕的?」難怪先前中秋飲宴時,曲大人座位近在眼前。
「年齡和才幹有關係麼?」元望舒一臉不解。
「沒有,沒有。」這大燕怎麼回事?印象中朝臣似乎都挺年輕,老臣不過寥寥可數,唯獨皇城中有許多技藝精湛的老師傅,當真古怪……「那曲大人這身醫術是?」祝玥暖再問。
真是對慕濤很有興趣啊?
「那是他打娘胎就有的嗜好,」元望舒淡漠道:「父親在位時他已是尚書令,朕即位若干年後,曾讓他在太醫傅和中堂二職任選。他選了後者,朕也挺意外。」
祝玥暖不免愕然,頭一回聽說朝臣還可以任選司職的,陛下待曲大人確實不同。
瞧她微笑不語,眸子瑩然有光,他有些好奇:「在想甚麼?」
「曲大人很喜歡你的。」祝玥暖誠摯地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唯有做中堂,方能名正言順幫陛下分憂。」祝玥暖說著不禁心下讚嘆,這多深厚的感情。
元望舒沒有接話,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陛下,我明日就回去了。」小姑娘忽道。
「妳腳可好了?」元望舒一向享受獨來獨往,極為怕吵。如今聽她說要回去,忽發覺小丫頭來了這些天,他竟絲毫不煩,猶如平日獨處般愜意。
「好得多了,今日有試走幾步。」她不好意思地小聲說:「總不好一直麻煩陛下。」
「不麻煩。」他略帶笑意,半真半假道:「妳若喜歡,愛住多久住多久。」
祝玥暖本在把玩棋子,聞言一臉驚詫地看著他,正猶豫接甚麼好,又聽他道:「就怕妳房裡那丫頭受不了。」
祝玥暖樂呵一笑,有一瞬間,她差點當真了。
「我幫陛下按會頭吧。」她熱切提議,作為報答他這幾日照料,陛下似乎睡得不是很好,鬆鬆頭皮會好睡些。
「不用了。」元望舒不太自在地拒絕。
想不到小丫頭反而靠近他,親切道:「就一會,很舒服的,若不喜歡,臣妾立時停手。」
「…真不用,妳手都成這樣了。」他看著她手腕的繃帶,深覺過意不去。
「不妨事,」祝玥暖颯爽一笑,歡快表示:「陛下那藥當真神奇,本來握筆都……」她樂到一半瞪大眼及時嚥下最後一個字。
「握筆都痛。」元望舒接下她的話,眼神專注而複雜。
「不疼的,」她立即道,「就是有些不方便,只是不方便。」她一派輕鬆笑道:「現下靈活得很,陛下一試即知。」
元望舒一語不發,看得她有些心慌。
自個這般太唐突了吧……祝玥暖忽覺方才不得體,訥訥道:「對不住啊陛下,你不喜歡有人碰你吧。」她一直隱隱感覺到這事。
這句話反讓元望舒和煦一笑,他吁了口氣,「偏勞妳了,切莫勉強。」
祝玥暖心下喜悅,轉身將棋子收好,剛靠近他又溫聲提議:「熄了燈吧,陛下可好睡些。」等他欣然點頭,她喚人熄燈,就著月色替他按壓頭部穴道,時重時淺,照著早前翻書記下的手法操作。
「妳挺厲害的。」這丫頭確實有兩下子。
「陛下放鬆睡吧,平日太操勞了。」祝玥暖輕聲勸道。
感覺他呼吸變得均勻深沉,祝玥暖放柔力道。
若是今夜再長些該有多好,她雖懷念跟玉想相擁而眠的夜晚,若真回去了,怕是又有另一種鄉愁。祝玥暖靜靜遙望那幅掛在寢殿的山河圖,這些日子心裡的悸動、失落、喜悅點滴成河,在清亮月光下昭然若揭──
她喜歡元望舒。
祝玥暖終於對自己承認,他心裡有誰、將來可能屬於誰,都不重要;只要她能記得這夜的月色多澄澈,牢牢把握跟他相處的每一瞬時光,這就很好。
* * *
「陛下,陛下。」
元望舒睜開眼,忽覺窗外天色已大亮,一時不可置信,自己竟睡得這麼沉?
「沒事的,還有一個時辰你才要上朝,足夠洗漱。」祝玥暖原本笑盈盈看著他,發現他目光柔煦地回望自己,一時手足無措。
「妳今日就回去?」
料不到他第一句是問這個,祝玥暖輕輕點頭。
「若是…不急著走,朕帶妳到外頭坐會,晚上再回去?」
她聞言眼睛一亮,微笑點頭。元望舒環顧四下,沉吟片刻,對她溫言道:「往後御書房和寢殿藏書,妳都可任意取閱,不必通報。」
祝玥暖喜出望外,卻有些為難:「可陛下就沒得看了。」
「妳只借不還啊?」
她臉上一紅,急急解釋:「有借有還的,是怕恰巧拿去陛下正在讀的。」
他一笑,敲了敲床榻,「朕會將要看的放在榻上,妳儘管放心借。」
祝玥暖本要答謝,驀地想起那日小婢所言,不安地詢問:「…可你這內室,似乎不讓旁人擅進的。我若要借書,難道大搖大擺走進來?」她說錯了甚麼?陛下臉色很難看。
旁人?元望舒緩緩點頭,吁了口氣,笑道:「就得這麼著,如同妳進浴室那回,大搖大擺、堂而皇之的進來。」
她太熟悉這笑了,分明在生氣。祝玥暖輕咬唇瓣,不大確定道:「你是不是在挖苦我?」
他緩了會,看她神色憂慮地覷著自己,轉而溫言道:「…不是挖苦,是讓妳知曉,那浴池妳也可任意使用。」
她這才鬆口氣,拍著心口笑道:「那就好,我以為又惹陛下不快。」
「妳沒惹朕不快。」是他自找不痛快。
祝玥暖沒想到,來了大燕也能像在家裡那樣遍覽群書,今後甚至整個御書房的書庫任她看,那可是足足三層樓的廣闊書庫啊,遂滿心喜悅地輕聲說:「多謝陛下,否則真要悶壞了。」
「妳沒從家裡帶書來?」
她被問得一愣,「只帶了三本醫書。」
「妳也懂醫?」他一臉驚訝。
「一竅不通。」她神色有些尷尬,「從沒翻過,想著帶來打發時間,豈知看了兩頁卻打起盹,比安神湯還強些。」
元望舒聞言忽然急急別過臉,神情極是古怪。
祝玥暖偷覷他一會後,理解地道:「啊…陛下想笑就笑吧,我自個知道,確實不成材。」
他沒笑出來,倒是輕咳兩聲。
「要不陛下幫我轉送給曲大人吧,放我這兒多糟蹋。」她不假思索地提議。
元望舒沉默片刻,淡聲回應:「慕濤那兒醫書很齊了。」
「這三本他沒有。」
「妳如何肯定?」他立即反問。
察覺他語氣似乎冷下來,祝玥暖吃了一驚,迎視他深不可測的黑眸,強自鎮定地緩緩道:「前些日子在小亭遇上曲大人,他和玉想聊了一會,瞥見那些醫書,貌似很喜歡,我推斷他沒有。」
「那小亭在何處?」元望舒再問。
「啊?」不是在聊醫書麼?祝玥暖比了個手勢,「大殿出去,西北角。」
他記得那裡是荷花池畔……「妳喜歡荷花?」可現下早過了荷花時節。
「倒不是為荷花,那兒和祝王府挺相似……」說到一半,看他心事重重,祝玥暖立即道:「我很喜歡大燕,真的。」
可惜月是故鄉明。元望舒心下不忍,勸慰道:「如今入冬了,那兒風大,暫時少去些。」
「明白了,會的。」祝玥暖輕聲道。
* * *
祝玥暖本以為,等元望舒下朝回來,兩人又可相處一陣。豈料他坐下沒多久,包含曲慕濤在內的幾名樞要大臣,皆面色凝重步入勤政殿。
她察覺氣氛不對,在一旁停筆細聽。貌似是邊關有異,又逢糧草銜接不上。兩座崇山峻嶺間隔著湍流峽谷,這一上一下間,拖車帶馬,怕是得耗十天半個月。兼之目前逢冬,山路結冰,更是滑溜難行。祝玥暖聽著,正心下發愁、踟躕不定,忽地案桌教人敲了兩聲。
「妳不舒服?」元望舒一臉關切。
她以為他正忙,沒料到有留意自個,又見周圍幾位大人都同時瞧過來,數雙眼睛聚在身上。祝玥暖登時無措道:「臣妾很好,謝陛下關心。」
「臉色不大好,讓曲大人幫妳瞧瞧?」他再問。
再待下去只怕要添亂……「臣妾確實沒事,先行告退,不妨礙陛下和幾位大人議事。」說著不等他回應,匆匆施禮,牽起玉想離去。
「娘娘。」
祝玥暖剛步出勤政殿,卻聽有人在身後叫喚,轉頭見秦總管正快步走來,對她有禮一揖道:「陛下吩咐,讓小的送娘娘回珵琰閣。」
不用吧,她認得路的,跟預計的不一樣,這可怎生是好?「多謝秦總管。」她微點下頭,心思飛轉,走了一會又對秦總管笑道:「有勞您了,玉想和我要上附近亭子坐會,秦總管送到這就行。」
「可陛下他吩咐……」
「秦總管不用為難,我腳好多了,想走走透氣,也有玉想陪著,不妨事。」她微笑接話。
秦總管見她溫和卻堅持,只能順她,「那…娘娘務必留神,若有吩咐,差人來喚小的。」
祝玥暖微笑點頭。目送秦總管離去,她低聲對玉想道:「想想,咱好久沒玩捉迷藏了。」
「啊?」不是吧,二小姐腳沒好全呢……
「玩會吧,此次不同以往,鬼有好幾個,獨有一位是人,咱可藏仔細了。」說罷牽起玉想,又折返勤政殿。
* * *
「曲大人,曲大人。」
曲慕濤剛步出勤政殿,聽有人喚自己。循聲望去,只見玉想和祝玥暖蹲在花叢中,倆姑娘一齊對他微笑招手。他心下納悶,仍是蹲了下來,不解道:「娘娘何以在此處?」
「我想起一件童年趣事,要說與曲大人聽。」祝玥暖答道。
曲慕濤愈聽愈奇,瞄了玉想一眼,尷尬道:「這事,娘娘應該向陛下說才是……」
「不不,這事唯有曲大人才覺得有意思,」祝玥暖急急接話,續道:「曲大人可有聽過冰橋?」
果然沒聽過。她說得極快,「冰橋即是以繩索套住河流或山谷兩端,中間鋪上大量枯枝、樹葉,以冰水層層澆灌,自這頭至彼端,會逐漸生成一座橋。雖是寒冰所製,但在天寒地凍處,承重力極為可觀,好幾輛車上去也不見損。幼時我爹曾示範過一次,當真神奇。」
曲慕濤果然聰明絕頂,霎時明瞭,當即雙手一拱,喜道:「多謝娘娘。」語畢轉身欲往勤政殿去。
「曲大人!」祝玥暖急喚住他,「你可否不教陛下知道,這話是我說的。」大燕的規矩,她這幾日可潛心鑽研了。
曲慕濤微微一笑,溫言道:「娘娘寬心,臣領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