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到曲府,玉想顧不得大清早,急急拍門,又掏出懷中玉珮轉交門侍,在門外焦灼等待。
曲慕濤來得比她想像中快,玉想見了他,心裡一鬆,抹抹眼快步迎上,嘶啞地喊他:「曲大人……」
「想想妳這兒怎麼了?」曲慕濤搶白道,震驚地輕撫她額角瘀傷。玉想未答,曲慕濤一把牽起她,將她往院內帶,「我先幫妳上藥,妳如何出來了?陛下他……」
「我沒甚麼的,可娘娘……」玉想急道,不肯再往裡走,說著取出那塊腰牌,曲慕濤立時認出,心下詫異地聽她說:「這是娘娘交與我的,昨晚…陛下喝得很醉……」玉想憶起當時情景,有些哆嗦。
醉了?他聞言更加不可置信,「陛下從不喝醉。」怎麼回事,望舒不大飲酒,更別提貪杯銘酊。
「他不光醉得厲害,更是兇得厲害,昨兒在珵琰閣大鬧一場!」
曲慕濤愈聽愈不妙。
玉想又懇求道:「我、我怕他欺負娘娘,曲大人,他聽你的,你能不能勸勸他?」她說著眼眶一酸,淚水撲簌而下,二小姐如今不知怎樣,她恨不能插翅飛回去。
「我這就帶妳回去。」曲慕濤急喚人備馬,帶著玉想直奔皇城而去。
* * *
「陛下、陛下!」
元望舒被人用力搖醒,頭抽痛得厲害,定了定神,見一小婢立於榻前。
秦諒怎麼辦事的,不是交代過小婢不得擅進內室?
正要將她遣出去,卻見她掛著淚,指著屏風道:「您快去瞧瞧娘娘,她…她動都不動!」
元望舒聞言驚覺不對,舉目才發現置身珵琰閣。他清醒不少,急躍起繞過屏風,伸手搖祝玥暖。
「玥兒?」他連喚幾聲,不見她有任何反應,又探她鼻息,竟若有似無,慌得一把抱起她,轉頭問小婢:「可宣太醫了?」
「已著人去請。」
珵琰閣距太醫院不遠。他略思忖,轉身欲將祝玥暖抱上榻,卻瞥見妝檯上白瓷小瓶。
那是甚麼?他頓覺寒毛直豎,心若擂鼓,「把那瓶拿過來。」
小婢順著他視線,一把抓起瓷瓶,緊跟在後。輪值的卓太醫和榮太醫來得極快,剛讓祝玥暖躺好,兩人已揹著藥箱搶進門來,元望舒立即讓道。
卓太醫見祝玥暖雙目緊閉,肌膚微泛紅,似乎喘不上氣,一搭脈竟覺脈息極度微弱,急問:「娘娘是何時如此?」
「奴婢約一刻前發現的。」那小婢淚答。
元望舒當即將瓷瓶遞給兩位太醫,「可和這瓶有關?」
兩太醫一把接過,瓶內已空空如也,甚至無色無味。
「這瓶塞何在?」榮太醫說著,舉目搜尋。小婢聞言急奔向妝檯,將瓶塞取來。
兩太醫接過端詳,又湊近一嗅,臉色丕變地對視,雙雙跪下道:「臣惶恐!是…鶴頂紅。」
元望舒眼前一黑,硬撐著才沒暈過去,他一把提起兩人,「別愣跪著,快瞧瞧她。」
但兩人只是臉色慘白站著,未有任何動作。
「你們沒聽見麼?」元望舒沉聲道,內心卻再明白不過,鶴頂紅?他一口氣喘不上,抓起一旁侍從,顫聲道:「你去,快馬換曲慕濤進宮,即刻去!」慕濤……慕濤會有法子的。他轉身對太醫院侍從道:「去把所有藥材各備三份,煎上備用。」說著將倆侍從推出門,自己卻腳步踉蹌。
「陛下!」
那兩人伸手扶他,卻被他急往外送,「讓你們立刻去,甚麼都別管,即刻去備!」
正六神無主,卻見曲慕濤和玉想奔進珵琰閣,他立時迎上去。曲慕濤甫進門,見陣仗浩大,正覺不安,又看元望舒神色惶然,當即一把扶住他。
還未開口詢問,元望舒艱難吁出:「玥兒,鶴頂紅……」
玉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曲慕濤卻是飛也似的奔近床榻。
他見倆太醫束手無策立於一旁,腦中飛快轉動,他分明讀過,鶴頂紅……曲慕濤精神一振,對著較年輕的卓太醫道:「勞您至太醫院,取毛地黃、顛茄葉、百合、接骨木。」
卓太醫聽著頓覺駭異,卻不敢耽擱多問,急奔出去。
曲慕濤轉向玉想,「燒熱水、備秤桿,快!」
玉想依言偕小婢跑出門,快速張羅起來。
曲慕濤伸手探祝玥暖脈息,卻彷似摸不著,急轉向元望舒,「陛下,勞您將娘娘扶起,托著她下頷。」
元望舒即刻上榻,讓祝玥暖靠著自己胸口,從身後托高她下頷。
曲慕濤凝神探了會,終找到微弱脈動,正要詢問太醫,抬眼卻見元望舒面無人色、微微發顫,他當即道:「陛下,鶴頂紅是可以中和的,但須以毒攻毒,您莫慌。」他不過說來寬慰元望舒,實際全無把握,他又何曾解過此劇毒?他轉向一旁榮太醫,「卻不知娘娘服用多少劑量,是液狀或丹藥?」
「丹藥。」榮太醫應聲答道,遞出瓷瓶。
曲慕濤眉心緊鎖,若是液狀,可由瓶身得出劑量,丹藥卻不得而知。但既是丹藥,毒素不若液狀來勢迅猛……正思索,卓太醫和侍從已攜物事返回。
他即刻吩咐用量,將藥材投入沸水,又注涼水成數碗,讓元望舒捏著祝玥暖下頷,自己捧著碗,將一碗藥全灌進祝玥暖嘴裡。
這藥剛落喉,曲慕濤抽出銀針,手卻發抖得厲害,雖極力平穩,幾次下針始終扎不到正確穴位。他急將銀針轉交榮太醫,「勞駕您替我下針,少商,正下二吋五。」
榮太醫依言上前,拉過祝玥暖手腕,在拇指尖下針。
「天突、璇璣、華蓋,各斜刺一至一吋五。」
榮太醫聞言點頭,額上冷汗涔涔,「陛下,得罪了。」說著解開祝玥暖衣襟。
玉想驚喘一聲,淚水潸然,別過頭不忍再看;榮太醫和曲慕濤一臉震驚迷茫,盯著祝玥暖發怔。
元望舒本對自己何以在珵琰閣醒來全無印象,此刻見祝玥暖胸前一片青紫瘀痕,逐一憶起昨夜種種,他做的?
「榮太醫。」曲慕濤首先回神,按住榮太醫肩頭。榮太醫拉回心神,依言照辦,幾針下去,祝玥暖忽劇烈咳嗽,吐出一地黑血,神色痛苦又暈了過去。
曲慕濤搶步上前,一探祝玥暖脈象,咬牙道:「再灌!」
玉想狠下心,含淚撬開她的嘴,依言將湯藥全數灌下,又捏著她下頷迫她嚥下。
元望舒見狀雙眼通紅,欲言又止。曲慕濤拉過他的手,按在祝玥暖腹腔,滿頭大汗道:「陛下千萬摁緊,不可鬆手。」
他稍加冷靜,決定自行施針。再下數針,祝玥暖又嘔出幾口鮮血,色澤已不似先前漆黑,但她臉色卻愈發慘白,甚至微微抽搐,氣若游絲。
曲慕濤暗道不好,急喚:「陛下快揉揉娘娘心口。」緊接著將三稜針快速點刺人中、十宣、湧泉三穴,擠出血來,高聲喊道:「娘娘!娘娘您快呼吸,聽得見麼?大口吸氣。」
祝玥暖渾身讓冷汗浸得溼透,彷似未聞。
元望舒將她摁在懷裡,掌心用力按摩她胸口,不知所措的目光鎖著她蒼白小臉。
幾人正著急,她總算張嘴深吸口氣,猶如溺水之人終於得以呼吸。曲慕濤再探脈象,雖稍快但已增強許多,這才長吁一聲,癱坐在地。
室內一片靜默,只聞玉想抽泣聲。
「她好了麼……她為何沒有醒?」元望舒摟著她輕聲問,目光片刻不離懷中人。
曲慕濤強打精神站起來,按著他肩,溫言道:「陛下莫擔憂,娘娘方才鬼門關前走一遭,疲累難免……歇會就好。」
元望舒有些茫然,問他:「那她是不是躺下來好些?」
曲慕濤輕輕點頭,幫著讓祝玥暖躺下來。他如何能說,鶴頂紅會癱瘓呼吸,娘娘卻不知是何時服藥,倘若遲了……此時說出來,望舒會瘋掉的。
「幫陛下拿安神湯來。」曲慕濤轉身吩咐。
「朕不喝。」他要保持清醒。
一個多月未見,曲慕濤這才有功夫瞧瞧元望舒,眼見他消瘦許多,雖不致形銷骨立,卻極是憔悴。他心驚不忍,伸過手幫元望舒探脈,只覺脈象虛浮,分明已折磨自個好些時日。他轉身寫藥方交與卓太醫,又和兩太醫耳語幾句。
目送太醫離開,他對元望舒溫言道:「你不喝安神湯,我另配了些藥材,一會你喝了,會好些的。」又將玉想帶至一旁,低聲跟她商量:「太醫院會送外傷藥過來,我先幫妳上藥,至於娘娘…妳等我將陛下帶出去,再替娘娘敷藥,莫再刺激了陛下,好麼?」
玉想知他看重元望舒,紅著眼微微點頭卻不答腔。
曲慕濤走回床榻,替祝玥暖探了會脈,抬眼見兩人聚精會神地等著自己,神色間極是緊張,他點點頭示意無礙,三人稍能鬆口氣。
「娘娘卻是從何處得來的鶴頂紅?」曲慕濤喃喃自語,皇城內絕無此等劇毒。
豈料玉想顫聲答他:「許是…從家裡帶的。」
元望舒和曲慕濤一齊望向她。
「少爺曾說,為不洩露軍情,前線將士都會隨身備著,祝王府庫房就有……」玉想忽然哭出來,自責不已。曲慕濤伸手讓她靠著自己,她斷斷續續泣道:「那妝奩我見過的,娘娘讓我別開…我就真不瞧了……我、我當初就不該聽話。」
元望舒登時心口緊得喘不上氣,祝玥暖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代嫁?早就備下的……
曲慕濤空出一隻手,用力握住他肩頭,篤定地道:「娘娘不會有事,你們別嚇自己。」
* * *
兩日來祝玥暖絲毫沒有醒轉跡象。
曲慕濤滿腹心事卻不能說與任何人。探這脈象平穩,按理早該醒轉,何以娘娘卻昏睡至今?以他的經驗,愈是久拖,愈是醒轉機會渺茫,太醫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又豈能再瞞……他傾身替祝玥暖下針。
「這是做甚麼?」元望舒瞧他面色凝重,不安詢問。
曲慕濤一驚,隨即微笑道:「我幫娘娘通會氣脈,呼吸舒暢些,或許會醒得較快。」元望舒凝視他好一會,曲慕濤迎視他探詢的目光。眼見好友神色平常,元望舒繃緊的心神略鬆,點點頭不再多問。
曲慕濤輕聲勸道:「望舒,你兩天沒闔眼,如今都夜深了,歇會可好?這兒有我和玉想……」
「朕不累。」元望舒只是握著她涼冷的小手,木然答道。
他應該陪在望舒身邊的,何以他卻每次都不在?曲慕濤見他模樣甚癡,心中酸楚,急推門而出。
玉想和他擦肩而過,目光掛心地隨了他背影一陣,曲大人方才是不是……
「陛下,請讓讓,奴婢好替娘娘上藥。」玉想輕聲道,沒忘記曲大人交代過,上藥得支開陛下。
「能否讓朕來?」他溫言詢問,教玉想一愣。
這該如何是好……玉想舉棋不定。
「朕保證不弄疼她。」他懇切地等著玉想。
這樣的他讓玉想有些陌生,遲疑片刻,她將托盤輕輕放在榻上,退回一旁。
看著祝玥暖手腕青紫,元望舒熬了兩日兩夜的眼眸益發通紅,他輕輕將傷藥敷在她手上。
『瞧著挺唬人,實際沒什麼感覺。臣妾自小磕磕碰碰慣了,並不怕疼。』
他揉揉眼,顫著手繼續,打開她衣襟,仔細輕柔地把藥敷在她胸口上怵目的瘀痕。
一整瓶的鶴頂紅……這死意該多堅決,祝玥暖性情剛烈,他一向深知,他如何能做出這種事?
「朕錯了。」他低語。
玉想吃了一驚,又看他溫聲對祝玥暖道:「待妳好起來,想去哪、做甚麼,朕無不答允,妳…妳別放棄,妳心裡定是恨透了朕……」
玉想原本對他惱恨不已,如今見他痛悔神傷,也是心中不忍,猶豫了一會,溫和地細聲說:「陛下,娘娘不恨您,她心裡是極喜歡您的。」她眨去淚水,悶聲續道:「奴婢同她一塊長大,也只見她哭過兩次,一次是夫人過身,一次…是那日自勤政殿回來。」
兩次?祝玥暖又豈止哭過兩次。
「娘娘說,您是一國之君,一個不痛惜江山的皇帝,決不是個好皇帝。她情知此次誤會,您是…因太后才疑她……娘娘沒有怨您的。奴婢估摸著,她只是…只是太累了……」
曲慕濤勸過他,曲慕濤分明勸過他。
玉想強嚥哽咽,輕聲勸道:「您要保重,娘娘不會樂見您如此的。」
她以為這是安慰,卻反教他心如刀割。元望舒埋首良久,啞然低聲道:「多謝。」
* * *
「陛下,陛下。」
元望舒睜開眼,見祝玥暖笑盈盈望著自己。月光清亮灑在她身上,小姑娘姝麗的嬌顏粉澤若膩,透著淡淡紅暈,猶如三月桃花初綻,與整個庭院相映生輝,倆人原是在別院迴廊下。
「你若睡在這,豈不是要著涼?」她說著,將大氅披在他身上,輕輕靠著他。
「朕睡了多久?」他似乎作了一個很駭人的夢,卻想不起夢了些甚麼。
「就一會,這麼大的人,還同娃娃般打盹呢。」她輕笑著答他。
她始終看著天際,元望舒好奇地湊近她頰畔,順著她視線看出去,溫聲笑問:「妳在看甚麼?」
「織女星。」祝玥暖遙指天邊,有些失望地接著說:「這季節見不著牽牛星的。」
「別看了,徒增傷感。」他按下她的手,說不上何以心慌。
祝玥暖輕輕搖頭,淡淡道:「我從不覺得他們的故事傷感,即使不能朝夕相伴,他們的心卻是在一起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有多少人能同他們般幸運?后羿嫦娥或許更令人唏噓,縱無銀漢相隔,終是心各一方。」她淺淺笑著,眼中卻盡是落寞,輕輕地道:「因為人是會變的。」
元望舒忽覺一股巨大的哀傷,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朕不會變。他想開口,卻啞然失聲,只見她浸在冷溶溶月色中,似幻似霧看不真切,明明近在咫尺,想伸手擁住她,卻始終不能……
「陛下,陛下。」
他讓小婢搖醒,自案桌抬首,竟不知自己何時睡去。
「您快瞧瞧娘娘……」
元望舒惶然站起,轉身見玉想和曲慕濤繞榻而立,他心裡一陣緊縮,急奔近關切。祝玥暖濛濛醒轉,只覺光線刺眼,悶哼一聲﹐難受地摀住眼睛。曲慕濤即刻命人關窗,欣喜地轉向元望舒,卻看他臉色一變,搖搖頭立於簾後,並不上前查看。
她重新睜開眼,舉目就著昏暗的光線適應一會,瞧見玉想和曲慕濤喜形於色,專注地看著自己。
「娘娘……」玉想輕哽,一把摟住她,多日來的恐懼總算得以放下,靠在她頸畔低泣。
祝玥暖此刻還沒完全回神,下意識輕輕拍她背,幫她緩緩。
曲慕濤溫言詢問:「娘娘現下覺得如何,可會胸悶或呼吸不暢?」
祝玥暖搖搖頭,嘗試坐起,玉想趕緊抹抹眼,扶著她將她安頓好。
「陛下。」她悄聲道,四下瞧了一會,低眸出神。曲慕濤欲言又止,瞥了身側的元望舒一眼。
祝玥暖輕聲地說:「我那會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甚至還…陛下他…肯定惱得很……」她埋進身側玉想懷裡,哽咽問:「他是不是再也不睬我了……」
元望舒怕嚇著她,怕她不待見他,想不到她第一個要找的卻是自己。
忽地一雙手握住她。祝玥暖一抬首,卻彷彿不認得他,怔忡落淚。
「頭髮……」她摀住嘴,虛弱驚呼,「陛下的頭髮……」怎麼會這樣?
元望舒幾日憂懼煎熬,原本如緞黑髮,竟催生縷縷秋霜。祝玥暖捧著他長髮,心碎無限,一時激動咳嗽不止。此舉嚇壞三人,曲慕濤急急探脈,略鬆口氣,用眼神示意另外兩人無礙。
元望舒當即坐在她身畔,輕拍她背,讓她緩下咳嗽,卻止不住她流淚,心下著急。
「朕還不得不信這前世今生之說。」他冷不防道,挑眉打量祝玥暖,咬著牙,一字一頓:「許是前世掘了妳祖上的墳,今生妳就是氣不死朕,也要活活嚇死朕。」
祝玥暖一愣,忽地笑出來,教眼眶又落下兩滴清淚,心中一酸,抱著他泣不成聲。
元望舒摟著她,柔聲哄道:「別哭了,不過是頭髮,只要……」他略微沙啞,「只要妳平安。」
* * *
祝玥暖又在珵琰閣歇了幾日,讓太醫院就近照看。河西走廊一事未完,珵琰閣卻已解除禁閉,太醫們進出不再拖著大隊人馬,元望舒和曲慕濤每日都會過來一趟。
說也奇怪,大燕拿下南凜不久,河西走廊的周越駐兵也撤得乾淨,就似一切從未發生。祝玥暖曾表明想捎家書回去詢問此事,元望舒卻讓她照往日去信即可,不必再過問駐兵一事。
這幾日祝玥暖感覺精神些,宿在勤政殿。元望舒對她一如既往,可入了夜他卻頻發夢囈,回回都是叫著她的名字,大汗淋漓驚醒。
「陛下、陛下。」祝玥暖握住他在空中揮舞的手,將他搖醒。
他定定神,鬆開緊握的手,雖疲憊更多的是慶幸,「朕又發夢了,嚇著妳了吧。」
祝玥暖搖搖頭,拭去他額上冷汗。
「明日起妳還是宿在珵琰閣吧。」他溫言提議。
她看著他並不答話,心下犯愁,安神湯無效的,心病仍得心藥醫……她忽然靈光一閃。
「望舒,咱們要個娃娃吧!」
「啊?」元望舒一臉詫異。
祝玥暖湊近他,熱切地遊說:「娃娃多好啊,你看這張榻,這樣大。」她說著,小手使勁拍了拍床,「只有我們倆不是太空了麼?咱要他十個八個娃娃,豈不大大熱鬧。」
元望舒驚得搭不上話,略遲疑地問她:「妳可知道……娃娃怎麼來的?」
她臉上一紅,俏生生地覷他一眼,正色答他:「本來一知半解……那、你不是教過我麼?」
他教她……元望舒大感意外,面紅耳赤地訓道:「妳又若無其事說這種話!」這丫頭腦子都是些甚麼?
陛下這會在不好意思?陛下難得不好意思啊!祝玥暖登時一樂,骨子裡的頑劣心被挑起,撫著他俊顏,湊近輕聲道:「我多喜歡你生氣的樣子,惱得七竅生煙,目光灼灼。」
他在哪聽過這句話,為何如此熟悉?
他驚疑不定的神情更是逗得她呵呵一笑,藉機吻上他的唇。這鮮少發生的主動親近教他不知如何反應,唇齒間的芳香柔軟卻令他逐漸走神。
正自迷醉,祝玥暖移開唇,開懷笑問:「如何,我學得有六七分像你吧?」
這丫頭不是普通掃興啊……元望舒沉吟一會,挑眉道:「差距甚遠。」
她笑著輕推他一把,正覺不好意思,他湊近她耳畔,低語道:「教妳新的。」說著環住纖腰,欲輕輕放倒她。
祝玥暖這下真有些慌,握住他手,正色提醒:「陛下這次可得溫柔些,上回很疼的。」
元望舒耳根發燙,一陣心疼愧疚,柔聲地安撫:「嚇著妳了吧,朕往後再不飲酒。」
「那多可惜!」祝玥暖急得叫起來,又陶陶然續道:「陛下微醺的模樣,是很醉人的。」
才剛說完她又……她這張嘴真是……他一陣荒唐尷尬,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看她既往不咎,心下好奇地打聽:「妳不怨朕當日對妳……」
「我知道你為何如此。」要是早些讀到長姐的信,她也不用吞那鶴頂紅,還累得陛下……祝玥暖輕撫他的髮,低低地說:「你是怕我回周越。」元望舒是何其驕傲的人,當夜心裡的痛苦必不亞於自己,想到就心疼,又豈會怪他?
思及此,她輕輕摟住他,「陛下太多心啦,早就走不了。」頓了頓乾脆坦白道:「實話跟你說,那日蓋頭揭下,我見了你,就覺得自個走不了了。」
「這朕倒是不信了。」他輕輕拉開她,一雙黑眸炯然有光地上下打量她,質問道:「倘若真是如此,妳何以三番兩次的氣朕?」
「沒有哇,」祝玥暖大驚又有些冤枉,著急解釋:「除了大婚當夜是刻意氣走你,之後再也不曾。」那會她也不樂意,就是照爹說的做罷了。
不是存心的都這麼厲害,若是存心,還不教他嘔出幾十兩血?元望舒又有些呼吸不暢,咬牙笑起來:「那敢情是朕心胸狹窄了?」
「要不陛下您日後要說清楚些。」她剛脫口就警覺不妙,見他又快發作,祝玥暖急道:「陛下你就是甚麼都憋在心裡,誰知道你想些甚麼,又氣些甚麼?不如跟我學學,坦白些多好。」
他冷嗤一聲,緩緩點頭,「朕能同妳這般,心思坦蕩、一覽無遺的治國?」簡直荒謬。
「治國你儘管君心難測,這坦蕩麼,主要是治我。」她愉快地建議,一抬眼卻怔住,陛下何以這麼看著她?
元望舒輕輕撫上她面頰,喉口滑動,卻終究甚麼也沒說,驀地將她攬入懷中,他抱得很緊,她可以感覺他在顫抖。
良久,她才聽他在耳邊,沙啞道:「此番說得極好,極好。」
「那陛下是答應了?」她忽然落下淚來,分不清是喜悅是心酸。
「朕還能怎地?」他笑道。
究竟是誰治誰,元望舒此刻心中一片清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