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乾罡離營半個月,一回來就風雲變色,謠傳他那新任副將是女子,還仗著武藝威脅朝廷命官的性命。他不知哪個傳言更荒謬,數日來他問了每個跟江初照有接觸的人,一無所獲。
這小子上哪去了?聽一個姓洪的二軍說,當日情況很混亂,有人以小夥子妹妹的性命要脅,想讓他當眾脫衣。
『將軍,他們太欺負人,江兄…我是說江大人,他有苦衷的,怎麼能真脫呢,就算證明他不是姑娘,以後也難做人了,他老婆…應該是他妹妹,小丫頭才多大,流那麼多血……』
當時他被這姓洪的哭得煩,吼了一聲,小夥子才冷靜下來,卻接著瘋言瘋語悄聲解釋,說江初照跟一般男人不同,少了一樣東西,生活已經很辛苦,又跪著哀求他幫幫自己的兄弟。
他叫來四五個人幫忙,使勁扯壞了讓姓洪的死捏不放的袍角,總算把這瘋子攆出大帳,經此一鬧,更是來氣。
「將軍,江大人回營了。」一名兵士在帳外喊。
趙乾罡當即步出,果然看江初照牽馬立於帳外,遂沉著臉冷聲命令:「你進來。」
江初照頂著或好奇或驚愕的目光,隨著趙乾罡走進大帳。
「屬下前來負荊請罪。」江初照一進大帳,當即下跪抱拳一揖。
趙乾罡本想扶起他,忽想起其中一個謠言,當即打住,只用手勢把他叫起來。
江初照一站定,立即解釋道:「當日屬下的妹妹危及性命,營裡沒有更高權力的長官能作主,屬下深怕自己無法保護妹妹,只能帶她先離營一避,如今得知將軍回營,方能向您請罪。」
這跟他數日來聽到的大同小異說法,還是對得上的。
趙乾罡沉吟一會,問道:「你妹妹現在如何?有人照料麼?」畢竟人是在他營裡傷的,還是他的兵把人擄來,只有懲治兵士不夠,要設法彌補平民損傷。
江初照很是意外,紅著眼答道:「暫時拜託鄰居照顧,家裡只剩我跟她。」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雪霏,他這一走,她怎麼辦?賀友之要是收到信,早就有回音了……
「把她接過來吧,就住你帳裡,你找幾個信得過的朋友,今天去辦,一個小姑娘負傷在外頭,總是不妥。」
他說這話時仍維持一貫的冷淡與就事論事,江初照卻很是感激,又深覺愧對這上司,抱拳應諾答謝。
趙乾罡看了他一會才接著問:「你是男是女?」
「女的。」江初照毫無遲疑地回答,對自己的命運早做好心理準備。
趙乾罡驚訝於她的坦白,他不是沒懷疑過江初照可能是女子,但這是因皮相和流言而啟的疑竇。在他眼裡,江初照的實力強過太多男子,軍營裡無人不懼自己,唯獨江初照始終不亢不卑,討論軍務時面對他的威壓詰問,仍是錚錚鐵骨地據理力爭,從未露過懼色。
他讓這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擔任副將,部分原因是想看看谷競川在信裡是否托大,倘若江初照做不來,這下就該谷競川丟人了,他一定去信燕門關諷刺一番;想不到這副將水平不差,短短幾月盡收軍心。這般的狠人,饒是男子也不多見,豈能是女流之輩?
趙乾罡沉默一陣,冷聲道:「那洪茂松當時還騙我,說妳只是……」
「說我是閹伶麼。」江初照沒想到這小子會試圖幫他澄清,當即接過話,誠摯道:「將軍,洪茂松沒騙您,是我騙他。我也騙了您還有谷將軍,當日高大人奉命來此調查,我同樣有意誤導他,就連我認的那個義妹,都不知道這事。我本來打算騙一輩子。」
他原本想接著問谷競川是否知曉,哪知江初照先一步說出來,一副從頭到尾騙了全天下的說詞,這是不想拖累任何人?江初照大可以逃,只要出了周越,憑藉身手到哪都能混得開,把爛攤子丟給他和谷競川就行,偏偏選擇回來……
趙乾罡長吁一聲,和緩道:「我怎麼幫妳?」
* * *
趙乾罡領著江初照跪於大殿之上,兩人承受著朝堂文武百官的側目,以及周越國君向承槿的嚴峻目光。
他倆恰好撞在了最壞的時機點。
向承槿近日已因寧鐸之事日夜操勞,南邊戰火一觸即發,偏又出了這史無前例的荒唐事,還牽連他兩員愛將──其中一個正奉命出征,另一個從未出過紕漏,此刻卻因這該死的罪臣之後跪於階前,想那江栩多大的本事,問斬這麼多年後,還能讓其子女繼續禍害社稷。
「趙將軍平身。」他示意趙乾罡起來說話,卻打算讓江初照跪到天荒地老,等趙乾罡站定好半晌,才接著道:「既然她都自己招認這些年欺上瞞下,朕也不再贅言,斬立決。」大手一揮,兩旁侍衛當即上前扣住江初照,將她往殿外帶。
江初照向趙乾罡提出的唯一請求,就是拜託他帶自己進宮面聖,把事情當眾解釋清楚,不讓其他人有機會抹黑、牽連任何她在乎的人。此刻求仁得仁,她平靜地接受一切,雪霏有人照顧,剛巧谷競川也不在,讓她可以把這事乾淨解決了,這是上天對她的寬容。
「陛下!」趙乾罡立即下跪,當著一眾驚詫目光,抱拳恭謹道:「此事江初照有過,可請您念在……」
江初照來不及詫異將軍替她求情,竟又聽殿外朗聲通傳:「啟稟陛下,平寧王到。」
祝懷安?向承槿從一個驚訝被拉到另一個驚訝,想來也是合理,兒子沒空前來,自然是老子代為處理,這也不必怎麼勞師動眾,把欺君的始作俑者砍了便是,他從不打算為難谷、趙二位將軍,緊張甚麼?
祝懷安聽宣上殿,一見向承槿當即跪下拜見,此舉引得江初照以外的人都是一愣。
向承槿更是驚愕尷尬,他這親家做甚?不是早說過往後見了他免跪免拜,怎地今日又跪下去了?當即起身走下玉階。除了太子向昭旭還立於階前,百官眼見陛下站起,慌慌跟著跪下。
江初照也被侍衛壓著跪下去,她一雙寒眸鎖著祝懷安,看著這情景心裡冷笑,皇親國戚就是這般了,順者昌逆者亡麼。
「愛卿,」向承槿一把攙起祝懷安,低聲道:「你睡迷糊了?不是早說過你不用跪的。」
祝懷安今天的態度卻不同往日,極為嚴肅地躬身一揖,「臣懇請陛下網開一面,赦免江初照欺君之罪。」
江初照先是驚訝,後又想通,祝懷安哪裡是為她,是不要自己兒子受牽連。
向承槿也明白這份心思,當即溫言道:「愛卿放心,朕並未責罰江初照的二位長官,只降她一人死罪。」
祝懷安聞言一驚,死罪?他看向正被侍衛壓著跪下,目光冰冷迎視著自己的孩子,心裡一陣痛,轉頭對向承槿再次道:「能否請陛下赦了江初照?」
向承槿這下真有些不高興了,親家今日犯糊塗麼,都說不牽連谷競川,他還一直提江初照?不提還好,一提就惱,當即想速速解決這禍害,朗聲對著包含祝懷安在內的所有人,最後說一遍:「朕只殺江初照,罪不及他人,把她拖下去。」
眼見侍衛動作,祝懷安只道陛下心意已決,他手邊沒有任何東西能換了……當即跪下道:「臣以命換命,求陛下網開一面。」語落凝聚內力,一掌往自己天靈蓋劈去。
向承槿沒料到此番,反應不及,更遑論兩旁侍衛;向昭旭見狀大驚,飛身向前,卻因距離遠遲了半步。
祝懷安掌風凌厲地壓向腦門,心裡卻無比輕鬆,他總算能稍作補償。
豈知剛覺頂上一痛,一股力道捲著他手,將他的掌力卸去,又立刻感覺被箝制雙手,讓人一把拉起,轉頭一看是向昭旭緊緊扶著他,滿臉冷汗地顫聲喊:「岳丈不可。」
向昭旭眼見岳父沒事,蒼白的俊顏漸緩,對著站在祝懷安身側的江初照點頭致謝。江初照的臉色沒比他好上幾分,方才她沒多想就奔前阻止,自己都驚訝不已,祝懷安剛剛是來真的,要是她再遲片刻出手,祝懷安立時腦殼破裂、命喪當場。他為何如此做?
祝懷安認出剛剛那功夫的勢頭,同樣震驚不解地回望著她,這翻雲掌若不是親自傳授,決計學不來的,他畢生只教過兩個人,並不包含這個小姑娘。
不過一眨眼功夫,侍衛團團包圍江初照,把她與其他人隔開。方才她震開身旁侍衛,迅雷般往向承槿欺近,嚇壞所有人,此刻大夥都不敢大意,舉著兵器逼她退後。江初照並不反抗,主動後退三大步,面對向承槿重新跪下來。
經此變故,向承槿好一會才緩過來,發現兩側文武還跪著,淡聲道:「都起來吧。」眼見百官紛紛站起,大殿上只有江初照還跪著。
「妳也起來。」向承槿對她丟下這句,沉著臉坐回殿上,心裡邊又驚又怒──這是祝懷安第二次坑他了,第一次是二十幾年前,幸虧這回沒坑成,這老渾球!
剛剛說到哪?對,治欺君之罪麼,他看看讓自個兒子攙扶的親家,重重吁口氣,既不明白也不好當眾詢問這兩人是何淵源,但他要是取了江初照小命,這親家怕是又尋死,可總不成當眾壞了律法……難以解套之時,倒是自個兒子先開了口。
「父皇,兒臣對江初照這名字頗為熟悉,」向昭旭抱拳朗聲道,「數年前谷將軍呈上的軍務彙報裡,多次提及此人,她於虹邑關一戰、湄城一役,乃至馳援大燕,均立下功勞,就是從濠州接叔父回來一事,江初照也是立的頭功。谷將軍早年還曾舉薦此人競逐將職,不知父皇可有印象?」
他這番話果真勾起向承槿不少記憶,這才重新端詳眼前"少年",許多大人也紛紛將目光聚在她身上,低聲交頭接耳。
向承槿思索一番,朗聲道:「既然江初照功勳在身,於周越有建樹,朕自會評估。不過欺君乃是一級重罪,死罪可免,活罪…擇日懲處,押至天牢候審。」
* * *
關押至天牢的人犯通常無法探視,分明外頭陽光普照,可江初照被扔進這裡,立刻有種暗無天日的恐怖。她撿了個還算乾燥的地方,抱著膝坐下,腦子一片混沌。
這下完了,她著急跟著將軍奔赴朝堂,就是想死在剛剛,那甚麼,人死債清,谷競川之後要是知道了,或許會難過一陣子,至少不會被拖累。她懊惱地抱著頭,只期盼谷競川千萬別透露早知道這些內情。
「江姑娘。」
誰?她抬起頭,搖曳不定的燈火中,她看到祝懷安攙扶著一名老婦人站在牢房外。祝王爺還真是權勢滔天啊,連天牢都是說進就進?她嗤笑一聲,起身走向柵欄。
孟容瑛噙著老淚,握著祝懷安的手因為激動微微哆嗦,在他的攙扶下顫巍巍靠近柵欄,試探地問:「臨兒?」
江初照被這一聲喚怔住,眼淚撲簌簌落下,不敢相信地急迎上前,隔著欄柱喊:「姥姥?是…是姥姥麼?」
終於見到孫女,孟容瑛又喜又悲,伸手輕撫她臉,哽咽道:「姥姥…每天都想妳…妳長這麼大了……」她雙手合十,朝著堅硬的石牆喃喃禱頌。祝懷安攙著她,讓獄卒搬了張椅子過來給她。
思念多年的姥姥近在眼前,江初照即使讓淚花糊了眼,目光仍凝在她面容,生怕少看一眼,這場夢就醒過來,是以並未留心一旁祝懷安解下披風,幫孟容瑛罩住膝蓋的舉動。
她與姥姥分別不到十年,姥姥卻看起來老了好多,頭髮全白了,不知是不是常常哭的關係,臉上有著好似被淚水流淌的深深皺紋。江初照心疼極了,不住摸著她消瘦的臉頰,啜泣道:「我也好想您,還以為您已經…太好了……」
祝懷安看著他們祖孫倆,直讓心中的懊悔壓得無法喘息。他都做了甚麼呢,這麼多人勸過他,他為何要一意孤行……
「姥姥,您為何跟祝…王爺在一塊?」江初照拭乾淚,有些提防地看著祝懷安。
相較江初照流露的敵意,孟容瑛對祝懷安卻很親近,溫聲道:「祝王爺於我們有大恩……」
「您千萬別這麼說,這是折煞了晚輩。」祝懷安忙接過話。
「姥姥,何來恩情之說?」她問的是孟容瑛,一雙明眸卻盯著祝懷安,唇畔盡是冰冷笑意,「是我爹有眼無珠得罪了王爺,才拖著全家大小陪葬,感謝王爺放過我姥姥,今日又幫扶我一把,敢問您圖的是甚麼?」
她尖銳的態度跟孟容瑛印象裡活潑貼心的小孫女大不相同,不由得呆呆望著她,還沒來得及緩頰,又看江初照指著祝懷安,恨聲道:「我姥姥年歲很大了,你莫害她,你是不是刻意留我最後一口氣,帶她來瞧我一面,好在她心上多扎一刀?」
「臨兒,別跟祝王爺這般說話。」孟容瑛不曉得孫女對當年之事誤會了甚麼,焦急地轉向祝懷安:「王爺,您別跟她計較…請您幫幫她……」
祝懷安輕柔拍拍孟容瑛的手安撫,轉頭道:「江姑娘,」他微微沙啞,紅著眼一揖,「當年是我魯莽,沒考慮到你們一家老小,鑄下大錯,請妳原諒。」
江初照流著淚別開臉,她不要道歉,她要娘跟哥哥回來。「你跟我姥姥道歉吧,你欠她一個女兒。」她抹了把淚,咬牙恨恨道。
孟容瑛聽了這話,伸手握住她,急切地解釋:「不不…不是祝王爺欠咱們……臨兒,是咱們江家欠谷家呀!」
甚麼意思?聽到這個姓氏,江初照震驚不已,反握住孟容瑛的手,急切地想弄清楚。
祝懷安對她態度轉變之大有些驚訝,隨即想到她是兒子的朋友,關心在意也是自然,未想太多,只是在一旁聽江家姥姥說話,當老人家說到傷心處,他就輕拍孟容瑛肩頭安撫。
江初照聽著聽著,漸漸站不住,扶著欄杆頹坐在地。
爹…爹怎麼可以這樣,為了自保,竟然汙衊陷害無辜的人,讓谷家頂了自己的滅門之禍。江家從來不是祝王爺所害,都是爹咎由自取,祝王爺不過是讓當年真相昭然於世,替谷家討一個遲來的公道……江初照頓時心如刀割,若不是爹的自私,谷競川又何至家破人亡?
「江姑娘,」祝懷安溫聲喚她,「我一直在找妳,找了好多年。」
江初照怔怔抬眸,看著那位讓自己誤會、怨恨好多年的長輩,一句話都說不出。
「當年我差人打聽尋覓你們,消息到臨水一帶就斷了,只找到江家姥姥,幾年後才知道妳…妳哥哥去世了,就地葬在臨水與寧鐸地界附近。」他看小姑娘極是傷心,也跟著眼眶微微泛紅,歉然地說:「我遲了太久,沒能救回妳哥哥,只能幫他另起個墳,葬在妳爹娘身邊。」
江初照吁一口氣,這對她已是莫大的安慰,至少哥哥與爹娘為伴,不是孤冷地躺在異鄉惡地,受淒風冷雨之苦。
「我知道過身的是男孩,所以這些年一直在各教坊、軍營打聽,想從花娘裡探知妳的消息,把妳接回來,想不到……原來我一直找錯了方向。」祝懷安說到此處,也是略鬆口氣,幸虧孩子是流落至燕門關,在競川的手底下生活。
「江姑娘,這幾日恐怕要委屈妳暫時待在此處,陛下因為南邊戰事難免心煩,等競川將南邊的事情解決了,我會請求陛下從輕發落,盡力保妳。」
他傾身溫言安慰孟容瑛:「陛下仁厚,待我之後跟他解釋其中苦衷,他會諒解的。晚點我託人送些厚暖的被褥進來,讓江姑娘稍微舒適些,您莫擔憂。」
孟容瑛感激地握緊祝懷安雙手,頻頻拭淚道謝。
江初照甚麼都沒說,只是靠著牆怔忡落淚。
* * *
谷競川與單明允比肩而行,心裡一直不踏實,總覺得這次贏得太輕易,錦雲城的主將不該這麼羸弱,否則這座城也不會固守多年。
他轉頭去看城外,只見弟兄們正在搬運方才戰死的寧鐸兵士,打算集中火化掩埋,另一頭則是棄甲歸降的寧鐸兵士,都給綁縛集中在一處。奇怪的是,這些投降的兵士們未表現出任何不甘惶懼,都安靜地待在一塊,甚至完全沒交談,這異常平靜的反應完全不像從前戰敗的那些兵士,反倒令人不安。
「明允,我覺得不太對。」谷競川一把扯住他,警覺地不肯再往城裡走。
單明允深知谷競川一向有種直覺,多年來這直覺在進攻、退防時起過無數次作用,他出於直覺下的判斷往往奇準無比,頓時心下一凜,立即問:「先出去?」
谷競川點點頭,隨即掉頭下令:「撤。」
余百鍊蜇伏在制高點,等著谷競川與為數不多的兵馬再深入些、離城門再遠一些,立時就能截斷對方後路,殺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卻想不到谷競川忽然掉頭,若是讓他出了這城,相當於縱虎歸山,說不定還會識破計謀,屆時錦雲城無力回天。
思及此,當即下令封城,一聲令下,無數油罐擲向城門,城樓上也拋下無數蘸滿黑油的乾草垛,隨著一支竄著火苗的羽箭劃過長空,準確落在其中,城門瞬間竄起數丈高的熊熊烈火,形成一道高溫屏障,將大半周越軍擋在錦雲城外。
巨大的劈啪爆裂聲響驚動所有人,前鋒營立時搶近城門,想不到剛靠近又見數桶黑油自城樓傾瀉而下,樓上寧鐸死士舉起火把往城下扔去。賀友之眼見不對,橫槍擋下往一名弟兄擲去的火把,身上盡是油漬的兵士差點讓火焚身,驚得跌坐在地。
「退後!」賀友之吼道,一把拉起那人往身後送,自己趨前幫其他身上著了火、正痛苦打滾的弟兄滅火。其餘沒被油淋火燒的弟兄也當即搶上協助,合力迅速地撲熄同袍身上火苗,扛著傷兵撤離城門。
他們需要水,除了將傷兵抬上馬往水源送,不停幫他們潑水降溫,更用接力的方式將一桶桶的水往城門潑,但火勢過於猛烈,那水還沒碰到火焰就迅速在高溫中蒸散,急得城外兵士跳腳。
錦雲城內同樣亂成一鍋粥,火勢剛竄起來,城內殺聲四起,周越軍立刻握緊槍桿,背後頂著火焰高溫凝神應戰。想不到伴著吆喝聲殺出來的,並非身著軍裝的寧鐸兵士,反而是許多邊哭叫邊被往前推的老百姓,裡頭有稚兒也有老人,霎時讓一眾周越軍慌了手腳。
這是幹甚麼,錦雲城將領瘋了麼,竟然用老弱婦孺做肉盾?谷競川和單明允原本殺氣騰騰,見了這慘況簡直不可置信。
群眾後邊的推擠造成前方有些人跌倒,眼看著要被踩成肉泥,谷競川沒多想就往前奔,鬆開鐵槍將地上的人拉起,又舉臂撐住快朝前撲倒的人牆,逆著這股力量讓他們重新站穩。人群中忽傳悽慘哀號,一桿沾著溫熱血液的長槍突刺而出,直取谷競川心臟而來。
單明允大驚,飛竄至前一把攥住槍桿,沒讓這冷槍得手。隨即使勁一扯,想把這持槍的人拖出群眾,卻只扯出這桿槍,氣得一把拉開谷競川,吼道:「你退後,差點著了人家的……」
最後一個字還沒說,無數羽箭自群眾後方射來,讓站在原地待命的前排周越軍閃避不及,許多人中箭倒下哀號。這情景嚇壞百姓,紛紛想往後奔逃,卻被推著往前,更是尖叫哭號四起,場面慘如人間煉獄。
「散開,找掩護!」
聽得將軍命令,所有人當即扶起受傷的同袍四散,不呆站著做寧鐸的箭靶。
谷競川情知中了請君入甕的埋伏,眼下只有分散所有人,才不會被一舉殲滅。混亂中忽覺身側異樣,及時閃開利刃,卻看持刀者打扮與百姓無異,失手後再度隱身人群中。他當即大吼:「當心兵士混充百姓,他們人多,不要硬碰,躲!」
鄰近他的周越軍立刻邊戰邊跟著嚷,將這消息傳出去,依照命令往城裡散開躲避。混戰中單明允被人群沖散,失去谷競川蹤跡,心下焦急不已,深怕好友又遭暗算,翻身上屋要尋他,豈知剛上去就是一陣箭雨,逼得他只能重回地面。
余百鍊端坐高處,對下方哭號置若罔聞,目光全鎖在谷競川身上。還要再等等,現在出手只會向他暴露位置,讓寧鐸百姓陪他玩會,等他筋疲力盡了,還怕拿不下他?
「將軍,這樣下去恐怕一城百姓自己都把自己給踩死了。」
聽了身側副手的話,余百鍊懶聲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又指著下方不敢貿然出手、還左支右絀護著人的谷競川,冷笑道:「你看他,不過如此。那些折在他手裡的將領,就是敗在不了解敵人,打仗麼,以佚待勞、攻心為上,我非讓他死在錦雲城不可。」
他冷眼看著下方人群,在他眼裡那不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跟一磚一瓦無甚分別,沒了換一批便是。人可以死,他們寧鐸有的是人,但城池必須保住,拿下谷競川的項上人頭,妥妥地大功一件,誰還敢囉唆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