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了門後,我看見老師正坐在外頭的長椅上,他的視線落向不遠處的一家三口,專注到連我已經停在他的身側也沒發現。
我跟著望向那小家庭,男孩正手舞足蹈地說著今天遊玩的設施,並非完整字句的童言童語,男孩的爸媽仍十分認真聽著,時不時寵溺地摸摸男孩的頭。
面前看來溫馨的家庭互動,在老師的眼裡又會是什麼樣子呢?他在想著些什麼?只是單純看著,還是懷念?或是難過?
倏地,腦中浮現出他曾說過的話:不是沒有機會回來,是我膽小地不敢回來。
我在長椅的另一頭坐下,刻意製造了些輕微聲響。
「老師。」我不自覺地握緊拳頭,直到感受到指甲掐入手心的肌膚。
「嗯?」他收回原先的視線轉而望向我,又掛上了一如既往的淺笑,如同面具一般。
「你今天……」我別過頭,看向地面,感覺口舌異常的乾澀。
「今天?」
我躊躇著,雙唇半開半闔。
那些在我眼裡看來像是小心翼翼掩蓋著的傷疤,會不會都只是自己過多的揣測?
「今天……不去看叔叔阿姨嗎?」深吸口氣,抿抿唇,最終還是問了出口。
該怎麼做、怎麼說,正確解答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可是,我寧願一切只是我自以為是的關心,也不想視而不見。
我不敢抬頭迎向他的目光,雙手手指互相翻攪並任憑胸口的不安劇烈跳動。
等待的時刻並不如我預期中的漫長,突然,老師用力地嘆了口氣。
「一晃眼也七年了,確實不能再逃避了吧?」他看著我,卻像是在對自己說著。
我不知道該不該接住這不像問句的問句,只是靜靜待著,任憑難以打破的寂靜環繞。
老師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擊著木頭椅面,一併敲亂了我的思緒。
後來,他岔開了話題,我們一路往著車站的方向移動,如同先前般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只是這之中確實多了些什麼,比如他顯然的心不在焉,或是總掛在臉上的笑容也少了許多。
「天色有些暗了,待會能自己走回家嗎?」
我們並肩坐在車廂的雙人座,上頭顯示的即將到達的站牌正是離家最近的車站。
「可以……」我愣了下,隨即點點頭。
老師不打算一起下車,是決定現在去看叔叔阿姨嗎?
「出了車站後記得沿著大馬路走,這時間點店家大多還開著,一路上都還挺亮,別擔心。」
「好,我知道。」
到站的提示音響起,我站起了身和老師道別後,準備離開車廂。
直到走至車門前,我忍不住回頭看了又看,老師正低著頭,無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思緒一團糟,腦中的天秤失衡,兩頭的天使和惡魔交戰。
心裡有種聲音在說著該當個善解人意的人,這種時候正是需要一個人獨處的空間,不是我這個外人能隨便攪和介入的,可一方面又有另一道聲音在說服著自己這種時候更需要有人陪伴,不單單只是出於想更了解他的私慾,而是也想成為能理解他的痛苦,和他一同承擔的人。
“車門即將關閉––”
耳邊的提示音催促著我趕緊做出決定。
隨著車門闔上,列車再度加速行駛,我待在車廂內,看著外頭的景色飛逝。
與其因為不做而後悔,不如做了再去承擔後果。
下定決心後,我舉步返回原先的座位,老師的頭仍低垂著,甚至於當我停留在他面前也未發現。
我抿了抿乾澀的嘴唇,在腦中編織著話語,等待著他抬起頭的瞬間,可沒想到他竟維持這樣的姿勢動也不動,我也就跟著駐留在原地不動。
直到列車即將抵達目的車站他才突然抬起頭,隨興地將散落在額前的髮絲向上抓去,難掩疲態的面容在留意到站在他面前的我時瞬間染上一抹詫異。
「怎麼沒下車,掉了東西嗎?」他雙眼微瞠,隨即出聲詢問,邊側過頭看了眼他一旁的座位。
「沒有,我沒有掉東西。」
「那……?」
「我是想說,我、我陪你去……不對,我是說,我能一起去嗎?我也想……看看他們。」
我緊緊拽著身上的背帶,手心沁著汗,視線落向地面,不敢直視他的雙眼。
老師不發一語,起身離開座位,我的心早已提至喉頭,好似又涼了半截,頭垂得更低,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尖。
我擅自將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當作婉拒,一股腦兒將腦袋裡能想到的圓場話語全搬出。
「不行的話也沒關係,就是,我能理解的,你一定有很多話想跟他們說,所以,我下次再和我……」
話未說完,頭頂傳來的碰觸截斷了我的話語。
我抬眼望去,看見他將掌心貼在我的頭頂,嘴邊勾起一抹淺淺笑意。
「走吧,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