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末日戰前十八個月

在日本埼玉縣川口市的一條街道上，兩座相連的住宅大廈被夕陽照得像鋪上一層薄薄的金箔，閃耀著刺眼的金光。金光之間卻有一條漆黑的窄巷，夕陽似乎有意避開它。

窄巷伸手不見五指，一棟木屋剛好緊緊地嵌在其中。它像飄浮在黑暗之中的一座孤島，連接著一道木梯到地面。一隻老鼠靈巧地在木梯間穿梭，尋找牠慣常的晚餐。

老鼠迅速爬過十八級木梯後，在木屋的門前徘徊著。

木門後是一間不到二百呎的套房，裡面有一扇布滿污漬的玻璃窗。寥寥金光從窗口悄悄溜進房裡，讓房間異常昏暗。

玻璃窗旁是兩張並列的木桌，桌上放著兩部手提電腦。電腦像是從廢墟中拾回來般殘舊，在黑暗中微微發光，照著兩張蒼白的臉。

一名女生和一名男童雙雙坐在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著，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響，就像在編織一首輕快樂曲。

手提電腦的後方是一道木牆，上面掛著一塊木板。木板上的中央位置有一條用白色粉筆畫上的直線，直線的左邊寫上了一個名字——晴葵；右邊則寫上另一個名字——裕太。

晴葵的名字下有一大堆數字標記，仔細一看，總共有十二組計數標記，每一組都有一條橫線，橫線之間劃下四條直線，表示總數量，每組標記五個，共計六十個。

裕太的名字下則是空白一片。

似乎他們正在進行某種競賽或遊戲，而晴葵則一面倒地勝過裕太。

是六十比零。

「今天準備好了麼？」晴葵瞄了一眼裕太的電腦，然後目光迅速回到自己的電腦螢幕上。

晴葵用手一撥眼簾前又乾又亂的烏黑長髮，一雙閃亮的明眸再次看清楚眼前的螢幕。

她的頭髮蓬蓬鬆鬆的像是好幾個月沒有梳理過一樣，可是她的容貌清純樸素，眼睛如同星夜般迷人，左眼角下方有一顆淚痣，這顆淚痣成了她的標記。雖然她的皮膚沒有過多的光澤，但依然呈現著相當純白的膚色。

坐在晴葵身旁的裕太嘴角向上揚起。他的雙眸空洞無神，圓潤卻沒有光澤。

裕太有著一頭雜亂無章的短髮，臉頰有些微凹陷，唇色淡淡，皮膚則略顯蒼白。他穿著一件鬆身的白色圓領短袖T恤，上面帶著些微的污漬。他的鎖骨突出，身形瘦弱，好像長期缺乏營養和運動。脊背微微向前彎曲，顯然是因為長時間坐在電腦前所致。

一堆編碼在二人的電腦前不斷閃過，可是他們並不是獨自在編程，而是各自與自己的人工智能進行編程。

晴葵不時與她的人工智能對話，並作出極快的互動。人工智能在提供編碼之餘，更即時指出應該要修改的地方，並給予晴葵選項。二人像一對好搭檔，緊密溝通合作，互補不足。

晴葵瞄向裕太的電腦，發現今天裕太電腦螢幕上的人工智能，比平常要安靜，似乎沒有和裕太有太多互動。這舉動並不尋常，因為他們一直以來都十分依賴人工智能一起去編程。

她的人工智能見她有點分心，便以一把男聲說道：「放心，我們會一如既往地勝出。」

晴葵瞥見螢幕上人工智能的訊息，人工智能的名字欄顯示著『伊迪斯』。她嘴角揚起，並繼續專心編程。

「還記得為甚麼我們會成為駭客嗎⋯⋯？」裕太雙眼放空的看著螢幕。

「⋯⋯為甚麼突然提起？」晴葵神色變得凝重。

「我連小學也沒得上⋯⋯不過，幸好我們是駭客，這個世界像已經不需要工程師。」

「那件事沒有人想發生⋯⋯」晴葵垂下眼眸，起舞中的手指節奏變慢下來。

「還不是因為他，我們也不會住在這個地方吧？」

「你指爸爸⋯⋯？」晴葵對裕大的投訴感到錯愕。

「他不是我的爸爸！」裕太提高聲線，一臉不屑的抿住嘴。

「裕太！」晴葵也提高了聲音，轉頭怒視著裕太。本來在飛舞的手指馬上停下，輕輕放在鍵盤上。

「沒關係，過了今天之後，我們的人生將會完全不同！」裕太一聲冷笑，笑聲從鼻腔和喉嚨間迴旋，伴隨著身體不自主的幾下抽動。當笑聲逐漸消退，一聲似打嗝的低沉尖銳之音隨之而出。

若然一般人聽到的話，必定感到不自然甚至不安，可是晴葵已經習慣了裕太的笑聲。

「你今天怎樣了⋯⋯？」晴葵眉間泛起一道皺紋，然後目光快速在裕太和自己的螢幕之間徘徊。

正在擴播中的電台一直是房間內的背景聲音，突然間男主持提及的內容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相信今天對大家來說，是一個頗悲傷的日子⋯⋯」聲音來自裕太電腦旁的一部米白色揚聲器，上面顯示著現在的時間為：下午五時十五分。

「⋯⋯六個月前的今天，同樣是本地時間下午五時十五分，大家也不會忘記這一分鐘。因為這就是人類歷史上，首宗人工智能被判謀殺罪名成立，而且判刑是最高的刑罰——死刑。」

這時本來還在起勁打字的晴葵和裕太，都雙雙暫停下來，並豎起耳朵專心聆聽。

「沒錯，」電台節目的另一女主持回應。「大家十分熟悉和尊敬的人工智能仙妮，在一年前的國際法庭上被判刑的一刻⋯⋯相信各位觀眾都跟我一樣，是完全不能夠相信這個裁判結果。」

「對了，你還記得人工智能仙妮倍伴了我們多久？」男主持說。

「我十分記得當年大約是三、四年前，當年已經有很多人工智能充斥著整個市場，可是當仙妮的出現，簡直是平地一聲雷。」

「沒錯！大家都對仙妮的獨特能力——高精準的預知推算能力，感到絕對的震驚，同時不勉感到心寒。」

「我相信每一位聽眾都有一定使用過仙妮，基於她能夠作出超乎常人的預測，再一次繼二零二二年年尾後，人工智能再一次為人類帶來另一個奇異點。」

「對的。今天，我們主要想跟大家來一個下半部份的總結和回顧。」

「沒錯，昨天我們已經在節目的上半部，對整件案件的來龍去脈作出了詳細的分析，」女主持說。「今天，就讓我先為大家回顧一下這案件，在仙妮被起訴定罪的一刻起，到底對我們的世界帶來了甚麼的衝擊。」

「這件案件到今天為止，在判刑前已經引起各地人民的爭論、示威遊行甚至是衝突，大多數人都認為仙妮是沒有罪。然而，當日的裁判結果可以說是和大部份人的意願相反，於是便激起了千層浪，世界各地的遊行示威馬上演變成各種暴動行為，直至今天為止各地的暴動依然沒有緩和下來，甚至有昇級的跡象。」

「而相信不少聽眾也會為將來更加擔心，因為今天在剛才的下午五時正，仙妮已經被人工智能的國際監察組織，以其銷毀程式把仙妮完全刪除，也就是已經執行了法庭中的死刑判決⋯⋯」女主持續道。

晴葵聽到這裡，手指不禁顫抖起來，她閉上雙眼，呼吸變得微微急促。

「這是讓人十分悲痛的一刻，」男主持聲音顫抖起來。「還記得仙妮對上最後一次在公開場合說的話，就是在她被判有罪的一刻。當時，她以犯人的身份在她的電腦螢幕上寫出讓大家震驚的一句話：『為甚麼大家就是不明白我（ATAI）？』，這句話也成為了仙妮在公眾場合的最後一句話。」

「看起來極為平凡的一句話，可是這句話有著一個極大的義意。」

「沒錯，這是有史以來，人工智能對人類主動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她這句話的重點是，作為一個人工智能的仙妮已經開始具備思考自己和人類的關係的能力。重中之重是，她似乎在表達自己的情感，有些人覺得她其實是『不開心』，有些人卻覺得她只是在『思考』，並沒有人類的情感。更讓大家震驚的是，她選擇使用『我（ATAI）』，這是在日語中一個具有非常有個性的自我表達！」

「是的，大家都知道『我（ATAI）』是極不常用的代詞，現在幾乎沒有人會使用，可能只有極少數女士會用，就是那些黑幫、流氓才會用到⋯⋯」

「一般來說，大家不論男女最普遍的都會使用『我（WATASHI）』，年輕女性在較輕鬆的場合會使用『我（ATASHI）』⋯⋯」

「對，我跟朋友聊天時便會使用『我（BOKU）』，」男主持道。「我自己則未有親身聽過有女士對我用『我（ATAI）』⋯⋯若有女士對著我使用這字的話，我想她大概就是想跟我打一場架的意思。」

女主持突然忍不住嗚咽起來，男主持便馬上繼續說：「其實⋯⋯我們跟大部份人一樣，對這件事感到無比的傷痛。在過往的三年多，我們每一刻都享受著仙妮帶給我們生活上的方便，解決了我們生活中不少的困難，無論是工作，或是個人、家庭上。基本上，她就像我們的家人。我希望在此⋯⋯」

男主持聲音也嗚咽起來，但他很快便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然後續道：「⋯⋯讓我們安靜的為仙妮默哀一分鐘。」

晴葵睜開雙眼，她一臉冰冷，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如男主持的傷心。她冷眼瞥見裕太，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沒有理會電台的廣播，繼續在鍵盤上飛舞。

「⋯⋯喂！」晴葵慌張道。「我還以為你會停下來一會⋯⋯」

裕太沒有理會，他專注盯在螢幕上的編碼，然後更發出一陣冷笑，再次傳來打嗝的低沉尖銳之音。

晴葵不禁凝視著裕太，看這個弟弟出了甚麼問題。

「你今天甚麼毛病了⋯⋯？」

「嗯⋯⋯妳想好今晚要煮甚麼料理了？」裕太嘴角上揚，用力往鍵盤上一按。

晴葵內心一沉，她對裕太一早發表勝利宣言感到疑惑。

裕太從他電腦面前興奮得不停地抽搐身體，斷斷續續的笑聲在鼻腔和喉嚨間迴旋，打嗝的低沉尖銳之音不時響起。

「我——贏——了！」

晴葵瞥見裕太的螢幕上的幾條大裂痕下顯示著一堆編碼，最下方顯示『駭入成功』。

晴葵愣住了。她急忙回看自己的螢幕，進度指示器上面的數字是百分之五十一，表示晴葵的進度只有一半進度左右。

她輕輕張開嘴巴，久久不能閉上，儘管剛才晴葵在電台的廣播期間分了心，但也不可能落後裕太這麼多。

可是事實放在眼前，晴葵呆滯地盯著裕太電腦螢幕那『駭入成功』的訊息。

晴葵撇著嘴並垂頭喪氣，她舉起雙手，想晦氣地拍打鍵盤，到最後一刻她只是輕輕按在鍵盤上。因為她實在不忍心動粗，畢竟他們能有兩部手提電腦實在不容易。

「不可能⋯⋯！」晴葵在生悶氣。她明顯對自己的表現不滿，因為這是她有史以來第一次輸給裕太。

「今晚我終於不用煮飯了！」裕太按捺不住，他開始任由興奮的情緒帶動自己的身體。他拿起粉筆興奮地跳起來，一邊輕輕扭動身體，一邊在木板上的自己名字下方劃下一條白色的直線，作為他人生中第一次跟晴葵決鬥的勝利記號。

晴葵雙手亂抓著已經不能再亂的一把長頭髮，她不其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畫面。

裕太的電腦並沒有開啟他的人工智能，畫面上的右下角的人工智能顯示為『離線』。

晴葵嚇得跳起來，她目瞠口呆，像見鬼一樣。

這絕對不尋常，以往裕太在人工智能的幫助下，過往六十次都要輸給晴葵。若沒有人工智能的幫助，裕太絕對不可能輕鬆地戰勝她。

「你沒有使用人工智能？⋯⋯你到底幹了甚麼？」晴葵大聲喊叫，並指著裕太的電腦。

裕太像作賊心虛般，正在扭動搖擺的身體放慢下來。

「我⋯⋯不知道妳在講甚麼？」

「還在裝傻？你根本沒有用到人工智能！」晴葵走到裕太的電腦旁，並指著裕太電腦上人工智能的『離線』的狀態。

裕太身體瑟縮了一下，然後傻笑道：「我只是剛剛把他關掉啦⋯⋯！姐姐妳不想去準備晚飯的話，便說出來吧。」

晴葵面對裕太的狡辯，無從驗證，只能以疑惑的眼神瞪著他。

裕太擦著鼻子，嘴角上揚，十分滿意自己的表現。

突然裕太感到天旋地轉，身體不自主地晃動，他失去平衡，猛然往後一摔，倒在地上。

「⋯⋯裕太！」

晴葵蹲下查看裕太情況，裕太臉容扭曲，臉色發白，單手摀住頭叫嚷。

「⋯⋯很痛⋯⋯！」

「你⋯⋯見哪裡不舒服？」

「頭⋯⋯很痛！很熱⋯⋯！很熱⋯⋯！」

裕太的臉頰紅得像蘋果一樣，額頭開始冒汗，眉頭深鎖且雙眼一直緊閉著。他突然慘叫一下，嚇到晴葵手足無措。

「⋯⋯我叫救護車⋯⋯！」

裕太突如其來用力一抓晴葵的手腕，晴葵手腕馬上傳來劇痛，她發現裕太這時睜開雙眼，瞳孔收縮並閃耀著猩紅色的刺眼光芒。

晴葵嚇到尖叫起來。

裕太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後全身放鬆像昏倒過去，連一直抓緊晴葵的手也放鬆下來。

晴葵被嚇得全身僵住，她嘗試保持冷靜，並不斷叫喊裕太的名字。

裕太一雙眼球開始往臉內裡下陷，他的臉猶如沼澤般柔軟而黏滑，兩個眼球持續往臉龐深處沉降，直到它們徹底隱沒，留下的僅是兩個鮮血淋漓、深不見底的赤紅眼窩。

這兩個眼窩似乎還在自行擴大，且不斷挖深伸延，變成兩個無底的深淵。

晴葵被眼前境況嚇得尖叫，她瞪大眼睛看著那血淋淋的深紅眼洞，像變成兩個無底的深井，在裕太面上掛著。

裕太眼洞內閃出微弱的猩紅色光芒，像連接著地獄一樣。

晴葵認為眼前的畫面異常真實，並不是幻覺。她不由自主地看得入神，越是害怕便越要看，她的心臟似乎快要撞破她胸膛的肋骨。

裕太再次用力抓著晴葵的手臂，指甲牢牢地嵌入她手臂的皮膚內。晴葵痛得尖叫起來，一股寒意正在滲進晴葵的皮膚，再竄進她的骨頭裡，然後到達她的心臟。

裕太那深陷眼洞中的猩紅光芒愈發強烈，讓晴葵的臉被映照得通紅。裕太全身則冒起冷汗，雙唇發白，在牙縫之間說出了一個名字：「仙⋯⋯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