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雪逝之一

　　三十年後的冬日，北襄依然迎來了入冬的第一場大雪。鵝毛般的大雪紛紛飛揚，落了一地積雪，院內依牆而植的丁香樹，枝上也累贅不少白雪，遠遠看去活像是勾了雲般，細長的枝身柔韌的頂著重量，北風呼過而顫巍巍的，但終究承受不住更多，看似輕盈的雪最終仍舊壓垮了枝身。

　　療養院內，慕瑜守在傅琰的病床旁，歲月都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痕跡，尤其是傅琰。此時他躺在床上，緊閉著雙眼，安著呼吸罩，呼出的氣息不多，只淺淺的在透明罩上留下薄薄的水霧。

　　他的面容消瘦蒼白，臉上皺紋遍佈，眉間紋尤是明顯。任誰來看，都無法把眼前這個虛弱的老人，與當初風華正盛的傅琰聯想在一塊。

　　傅琰是兩年前被檢查出腦癌的。

　　說來那原本也能算是平靜的一天。早在數幾年傅琰就慢慢放權，基本上都待在別墅養老。一如既往和慕瑜在餐桌上吃飯。噩兆通常來的無聲無息，傅琰也沒有任何預兆的倒在地上，碗筷飯菜落了一地。

　　慕瑜驚的趕緊上前察看傅琰的狀態，發現上一秒還言笑晏晏的人，此時卻倒在地上，眉心緊蹙著，嘴裡呢喃著痛苦的呻吟。

　　當他播完救護車的電話後，慕瑜還有些恍神甚至不敢置信，以為這可能是他的幻想，或許當他回過身時，傅琰依然坐在椅子上，會笑著問他說：「怎麼還不來吃飯。」

　　但轉過身，傅琰還是躺在地上呻吟，他慌的手足無措，想要去觸碰傅琰，但又害怕隨意動作會害了傅琰，他只能無力的在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呼喚著：「傅琰傅琰，你還好嗎？」尾音卻顫抖著。

　　他用自己的袖子擦拭傅琰臉上滲出來的汗，又反覆在他皺起的眉心來回撫摸，嘴裡喃喃著：「沒事的，你會沒事的，救護車就要來了，傅琰你在等等……」

　　但回應他的只有傅琰的呻吟。

　　直到救護車到了，把傅琰送往醫院，他跛著腳一起上了救護車，機械的回答醫護人員的問題，坐到急診室門口時，他想起這是他第二次坐在這了。

　　當初也進了急診室的林伯，在十多年前逝世了，他和傅琰有去看過林伯最後一面，林伯的面容安詳平靜，婉清說，林伯是壽終正寢，沒有病痛纏身無痛無災的，只是一如往常睡著後就沒有再醒來了。

　　那時候的傅琰烏黑的頭髮根長出的都是白的，面容已有老態，但卻比年輕時更讓人著迷，那是一種真正走過歲月而沈澱的穩重。

　　慕瑜想，大家都會老，有一天傅琰也會走到這一天。明知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態，但他心裡還是不自覺升起恐慌。

　　愛生憂怖，就如他一般。

　　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不安，傅琰牽起他緊握住的手，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而慕瑜被傅琰沉沉的目光看著，內心的不安逐漸被撫平。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似乎從傅琰的目光中讀到：不要怕。

　　慕瑜坐在急診室外安慰自己，當初林伯也送急診室最後不也是好好的，這鐵定只是虛驚一場，傅琰一定會像林伯一樣沒事的。

　　但無論他怎麼說服自己，心底深處仍舊籠罩著不祥與不安。他開始祈求他所知道的神佛，誠心誠意的把自己的祈求反覆述說。

　　直到急診室的大門打開，走出全身包裹的掩實只露出眉眼的醫生，慕瑜才愣愣起身，由於久坐起力又過猛，他險些就要撲倒在地，還好年輕的醫生伸手扶住了他。

　　他有些急躁的開口：「醫生，他怎麼樣了？」

　　「目前沒有任何生命危險。」

　　慕瑜聽到這提起的心才要落下卻又聽到醫生說：「但後續還要再做些檢查。」

　　慕瑜敏銳的感覺到不對勁，他顫抖著聲音問道：「是怎麼了嗎？」

　　醫生看著眼前也上了年紀的人，一時於心不忍，但在結果沒有出來前，他也不能斷言，於是他只是說：「還是得等結果出來。」

　　末了，醫生猶豫再三還是補充了句，「請您也做好心理準備。」

　　再後來，慕瑜只覺得自己就像徘徊在人間的幽魂，看著醫院的人忙進忙出，而自己卻麻木的沒有任何表情。

　　傅琰出事的事很快就傳遍傅氏。

　　但還好第一時間，傅琰的堂姪傅洲就掌控了局面，儘管有人仍是虎視眈眈覬覦傅琰手頭的權力，但在傅洲風行雷厲的手段下，家族內部的爭鬥就暫時沒有波及到傅琰面前。

　　很多人都說傅洲有當年傅琰的風範，不愧是傅琰親定的接班人，只是行事更加風行雷厲，待人不分親疏都按同一個標準。有人說他是傅氏的異類，傅氏多出多情種，但傅洲從小卻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情感淡漠，喜怒不顯於色，也不見他親近過什麼人。

　　慕瑜只見過傅洲幾次面，每回見到他，慕瑜都會忍不住愣了神，傅洲其實長的和傅琰很像，尤其是側臉的部分，但當他轉過頭來，慕瑜又會覺得不像了。

　　傅洲的眼神太冷，無論是看人還是看物彷彿都在看一樣的東西，每次慕瑜對上他的眼睛的時候，心裡總會忍不住突的跳一下。

　　就如同現在。

　　黃昏的橘紅色的晚霞如殘血般潑在天上，還沒開燈的走廊昏暗，只有橘調的色彩朦朧了眼前冷若寒霜的人。

　　慕瑜下午回去一趟別墅，親自整理出傅琰需要的行李，又特意繞去商城購置特定的日用品，回來時正好碰巧撞上剛從病房出來的傅洲。

　　傅洲一如往常沒有在他身上多暫留目光，在側身離開之際，慕瑜捉緊了提袋，嘶啞地說出「謝謝」二字。

　　傅洲離開的腳步停下，他側過身，總算肯給他一絲目光，在被那道沒有感情的視線注視下，慕瑜聽見他說：「不用。」話完頭也不回的離開。

　　慕瑜穩住自己的氣息，恢復到如往常的狀態才打開房門，傅琰似乎早已經醒了，靠在床上，扭頭看著窗外的晚霞。

　　莫名的，慕瑜眼眶有些酸澀，尤其是傅琰見到他來時，朝他溫和笑著。

　　他藉著放好東西的動作，悄悄整理自己的情緒，等再面對傅琰時，他又是那個乖巧聽話的慕瑜。

　　「先生醒來多久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還好。」

　　看著傅琰疲態的面容，慕瑜內心像是被螞蟻啃咬般痛得綿密，但表面上他依然維持著，他忍不住脫口道：「先生一定會沒事的，過幾日我們就能回去了。」

　　說來像是在安撫傅琰，但其實更像是他在安撫自己的情緒。

　　 傅琰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拍他的手。

　　 直到幾天後，傅洲的秘書帶著轉讓協議讓傅琰簽名時，慕瑜才意識到傅琰其實早就什麼都知道了，也知道他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當初醫生和慕瑜說明傅琰的檢查結果是腦癌，甚至已經是第四期了，意味著傅琰最多只剩下兩年可以活，那時慕瑜意外的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甚至還主動詢問醫生後續的治療，整個過程平靜的都讓醫生覺得驚訝。

　　 殊不知其實只是當下這個消息超出慕瑜可以承受的範圍，身體出現了臨時的應激，讓他的感受與理智暫時分離，讓他得以抽離出來像個無關的第三人參與這個事件。

　　 但這都只是一時的，和醫生道謝完後，慕瑜就急忙跛著腳跑去廁所嘔吐，但他胃裡沒有任何食物，吐出的盡是酸液和膽汁，但他胃還是不斷反覆收縮，簡直就要把肝腸擠出。

　　 廁所裡迴盪著他痛苦的嘔聲，而他彷彿就是藉著嘔吐的動作，把自己最深最沉的悲慟從喉中擠壓出來，每一聲都是無力的撕心裂肺。吐到最後，慕瑜的臉全被汗液和淚水糊的濕漉漉的，他到洗手台捧著冷水把臉洗淨，但從指縫溢出的卻是滾燙的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