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11）
嗚……是誰在哭泣呀？

一個小小的、睡眼惺忪的身影悄悄爬下了沙發。

他記得自己原本是睡在媽媽懷裡的呀？

難道我真的太胖了，把媽媽壓的喘不過氣？

他輕輕掐了自己圓滾滾的小肚肚，委屈的噘了噘嘴。

欸？為什麼大家都要為在媽媽旁邊啊？

當他看到坐在病床旁啜泣的爸爸、蹲在地上痛哭的阿公、面無表情做事的醫護人員們……和床上那個，看起來睡得很沉的媽媽。

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但他還是走向那張禁錮著媽媽的病床。

只堪堪碰的到床沿的小身體搬來了一張小凳子，不顧爸爸的阻攔，藉著凳子爬上了病床。

他輕輕戳了戳媽媽的臉頰，希望她會像往常那樣睜開眼睛開玩笑的逗逗他。

但她沒有。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媽媽，突然有些宕機。

「媽媽？」他嘗試著叫喚，等來的卻只是爸爸的擁抱，和阿公帶著顫抖揉著頭髮的手。

「媽媽！媽媽……媽媽到底怎麼了……」他其實已經猜到了。

「媽媽，先離開我們了。」爸爸壓低自己沙啞的聲音，輕聲告訴小羽這個事實。

「乖，媽媽只是……離開了這個囚禁著她的牢籠而已……」他安慰著兒子，也安慰著瀕臨崩潰的自己。

凌羽趴在爸爸肩上，一抹淡淡的紅開始在眼眶蔓延，熱氣凝成一片水霧，讓他眼前的媽媽變得模糊不清。

「……我先抱小羽出去。」感覺到肩膀上的一片濕熱，爸爸抱著小羽走向門口。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媽媽……要媽媽……嗚嗚…哇…」像是被按下了什麼機關，小羽的眼淚潰堤，在爸爸懷裡奮力又踢又踹的，爸爸只好無奈地將他放下。

他又爬上了病床，卻是手足無措，只是抱著媽媽的手臂大哭。

第一次，他有了無力感。

他知道，現在的每一眼都極其珍貴，很可能下一個瞬間，他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他努力睜著眼睛，為了抹去礙眼的淚水揉紅了雙眼。

爸爸想要再把他抱下來，卻被阿公攔下來。

「就讓他哭吧！哭完了，睡一場，醒來或許就好多了。」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阿公去廁所洗了把臉，看著鏡中那張蒼老疲憊的臉，和紅的像兔子的一雙眼，自嘲又無奈地嘆了口氣。

神對他太苛刻了，賜予了他那樣美好的家庭，卻又一次次奪取他的摯愛。

還不如一開始就讓他置身見不著光的深淵，連觸碰希望的可能都不要有。

又何必……將他從天堂推向地獄，又反覆讓他墜入天使的溫暖？

好幾次絕望，又強迫他振作。

神啊，難道我有罪嗎？

不如，讓我親自步入死亡吧！這樣的人生，太痛、太痛……

他走回病床旁，小羽早已哭到累得睡著了，爸爸將他抱回沙發上躺著。

整個病房瀰漫著悲傷的味道。

向冬天的雨一樣，密密麻麻，充斥在空氣中。

而沙發上的小小身影背對忙碌著得眾人，將小臉哭的皺成一張被揉過的衛生紙。

緊緊咬著牙，控制身體不要顫抖。

他是真的好想好想再放肆的大哭一場，但他知道，這樣大人們會很累。

他要做個懂事的孩子，像他和媽媽約定的，乖巧聽話的小孩。

所以他只想將這些眼淚全都吞回去。

可是眼淚卻不聽話，爭先恐後的竄了出來，像要吞噬他一般，布滿整張臉。

將頭埋進爸爸的外套裡，好像這樣就不會有人發現他的眼淚。

殊不知，爸爸和阿公早就發現他的異樣，只是沒有戳穿罷了。

就這樣，眼淚包裹著他，溫柔又殘忍的，送他進入夢境的黑暗。

~ ~ ~ ~

處理完大部分的事，爸爸和阿公帶著小羽回家修整。

「小羽，這次離開醫院，我們應該就不會再回來了。你要不要去找之前的那位朋友說聲再見？」

經過一個熟悉的長廊，爸爸突然停下腳步，蹲下來詢問小羽。

「……我們不會再回來了嗎？那媽媽怎麼辦？」小羽問。

「媽媽要跟我們回家了。」爸爸拍拍小羽的頭。

「要說再見的話趕快去呦！爸爸跟阿公在這裡等你。」他將小羽推向那個長廊。

「…好，那爸爸你們等我一下下喔！」猶豫地走了幾步，小羽才小跑起來。

不知道今天雨在不在，已經好久好久沒遇見她了。

看著兒子消失在長廊那端的身影，爸爸突然有些傷感。

沒有母愛的他，還能擁有一段完整的童年嗎？

無論如何，爸爸已經下定決心，要給小羽所有最好的，以彌補失去母親的那塊空白。

還有……

看著坐在長椅上閉目養神的岳父，他又多了一絲自責感，和失落。

他沒有做到在婚禮上的誓言，他失去了她，也讓岳父又失去了至親至愛。

當了父親的他，也更能了解岳父的喪女之痛，因此愧疚感在心中無限的蔓延。

「阿誠，來這邊坐著吧。」阿公閉著眼睛向爸爸招招手。

「……好。」爸爸從善如流地坐過去。

兩人安靜的坐著，彷彿在等待著甚麼，卻用什麼都沒等到。

「不用自責，你該做的都做了。」沉默了一段時間，阿公才迸出這句話。

「阿誠，你辛苦了。」真心的道謝，像是一聲嘆息，像是一種釋懷。

阿誠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將頭埋進雙手，安靜地流著淚，

之後，兩人坐在長凳上，一句話也沒說。

而另一頭，小羽跑去他和雨常常碰頭的那間雜物室。

可惜，雨今天還是不在。

小羽失落的挪著步伐離開。

「護士阿姨，雨今天還是沒來嗎？」回去的路上小羽遇到了照顧雨的護士，又充滿期待的問了一句。

「啊？小天使嗎？小羽不知道她昨天已經轉院了嗎？」護士阿姨有些驚訝的問。

「雨……不會在這個醫院了嗎？」小羽有些錯愕。

「對……但你也不要太難過，有緣份的人總會重逢的。」護士阿姨匆匆安慰了小羽，又忙碌地離開了。

「…緣分？什麼是緣分？我跟雨……還會再見嗎？」恍恍惚惚，走回了那間雜物室。

坐在那個曾經歡聲笑語的角落，眼淚又忍不住滑落。

他今天失去了媽媽，好朋友離開了他，去到他永遠不會知道的，遙遠的地方。

太多太多打擊，讓這個才六歲的孩子墜入深淵。

這種感覺，彷彿一場觥籌交錯的筵席戛然而止，好似一部感人肺腑的電影迎來完結。

心裡空落落的。

他酣暢淋漓地哭了一場，站起來時還暈呼呼的，一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小茶几。

扶好小茶几的同時，裝上的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顆小小的巧克力，和一張四四方方的小紙條。

紙條上歪歪扭扭的用注音寫著：給小羽，掰掰。 朱雨留

上面還畫了兩個笑的很開心的小孩。

小羽看著這張小紙條，鼻頭又酸澀起來。

吃下那顆巧克力。

跟第一次一樣，外面那層可可粉苦的讓他皺起眉頭。

和第一次不一樣的是，可可粉下的巧克力，不這麼甜了。

好像在譏笑著他，你的人生，並不會苦盡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