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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外傳》(五)心悅君兮 之二--聽不該聽的、看不該看的、說不該說的,他這是怎麼了?
  更深露重,御書房裡燈火通明,周越國君向文煜夜不能寐,任憑燭火高照也祛散不了他內心陰鬱焦灼。誰能想到天下大勢在短短一年間遽變──北有齊國、南有大凜,他們周越兩頭不得罪,於一眾相互征伐的小國之中,算得上跟晟國齊名並列天下第三大國。

  可這微妙平衡卻在瞬息間被打破。

  想那燕國新帝元恪真也太狠了,即位不到一年,竟在一夕間併掉燕國境內所有諸侯,將四散兵權全數歸整回到帝王手中,震驚天下各國。那些割據燕國近百年的諸侯勢力,在同一個夜晚盡數瓦解,朝陽再臨,夜幕中染血黃沙喧騰漸寂,一個全新的國家如旭日冉冉昇起。

  單憑一個晚上就讓燕國天翻地覆,這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如何辦成,豈非還是儲君時就逐一布局?這般的心計與雷霆手段……思及此,向文煜手中紫杉狼毫一顫,在脫手前迅速抓緊,手心沁出薄汗。

  是他們太小看燕國……不,是太小看元恪真。

  先祖曾預言這國家雖然占地遼闊,可惜國內勢力互相制衡消耗,五十年內不足為懼,若是燕國內鬨,倒是能見機行事併吞。先祖失算了,軍隊直接聽令天子的燕國,凝聚力今非昔比,國內豐富礦產、資源盡歸天家運用,短短時日在貿易、民生、軍務煥然一新,國勢迅速壯大起來。

  向文煜冷眼掃過案上奏摺,升起一股怨憤,都這個時候,他那幾個兒子還為了奪嫡鬥得昏天黑地、互揭短處。

  奏摺裡多是派系黨爭,皇子眾多,各自為了母妃們身後家族權勢角力,跟從前諸侯割據的燕國又有甚麼分別?元恪真能大刀闊斧整頓,他卻不行,因為這些糟心事皆因他兒子們所起!他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將來……他若撒手,皇子間可有人能與這些國家一抗?

  姝靖她……現在肯定恨透了他。

  他疼了這個妹妹大半輩子,無奈周越皇子眾多,公主只有二位,最年長的不到十歲。前段時日大凜也因忌憚燕國,要求與周越議親結盟,比周越強盛的大凜自不可能讓公主遠嫁,如今他只能讓長公主的獨女壽永昌和親。

  若與大凜締結盟國,在這亂世中就是少一個勁敵、多一個盟友。為了周越安穩,他硬起心腸不顧妹妹的哭求,那之後姝靖就病了,他同樣煎熬,卻苦無其它良策。沉思之際,卻聽內侍通報六殿下求見,承槿?

  向文煜慣來對此子冷淡,因為他生母的家族並無權勢,母子倆又生性安靜不懂取悅他,在後宮跟她這兒子一直不受他重視,更別說在此心煩意亂的夜晚。

  他不耐揮手,厭煩道:「小孩子半夜不睡覺,讓他回去。」

  內侍稱是退下,不一會返回他身側。他接著處理政務,忙了近一個時辰才抬眸,卻發現不對勁,冷聲問:「你幹甚麼?」

  原本正跟窗外擠眉弄眼的內侍唬一跳,躬身一揖,汗顏道:「啟稟陛下,六殿下…還跪在門外,不肯回去呢。」

  向文煜頗感意外,這小兒向來最是懦弱無爭,一點性子都沒有,從不敢違逆他或使小脾氣,今日卻跪在外頭不肯走?他冷嗤一聲,「小小年紀就學著造反?叫他進來。」

  內侍去而復返,領著一個嬌小娃娃進門,他一見向文煜即恭謹行禮,稚嫩地輕喊:「兒臣參見父皇。」

  向文煜看他行止分毫不錯,小小身量卻腰背挺直,頗有皇家風儀,心中煩躁略減,淡聲問他:「讓你回去睡覺,怎地不聽話?」

  向承槿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極為有神,朗聲答道:「兒臣知曉父皇近日為與大凜議親之事煩心,兒臣不才,願為父皇分憂。」

  你一個剛斷奶的娃娃,說甚麼大話?向文煜好氣又好笑,面上不顯,擱下筆打算歇會,捧起茶盞抿了口,冷淡地道:「說來聽聽。」

  「兒臣曾聽聞,舊時兩國締交,未必透過聯姻,交換皇子作為質子亦可;永昌翁主自從未婚夫婿辭世,身體一直抱恙,若再遠嫁大凜,恐怕雪上加霜。兒臣願替翁主前往大凜,作為質子,以全我周越與大凜兩國盟淵。」

  向文煜手中茶盞跌在案桌,打了個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旁內侍原本也震驚不已,讓這聲脆響拽回神,慌忙上前,欲幫陛下擦去手上茶水,卻讓向文煜輕輕推開。

  此刻他終於用專注的目光審視這從未在意的兒子。

  小娃娃迎視他,目光堅定清明,無懼無悲,沉靜筆挺地佇立等待。

  良久,向文煜開口,微帶沙啞地問:「那你可知道,前往他國作質子的皇子們,多半是何下場?」究竟是誰攛掇承槿說這些,論排行與在他心中地位,承槿根本算不上威脅,卻也不肯放過麼?當真最是無情帝王家,手足相殘到如此地步?

  向承槿不知父親心思,如實回答:「回父皇,質子向來不再具備儲君資格,或老死異鄉,或待年事已高才返鄉,年紀輕輕客死異鄉者亦不在少數,應是水土不服。」

  不是水土不服,進了他國即是任人魚肉,若得心善國主禮遇,自然過得不差;可若遇上殘虐皇室欺凌,人生地不熟、求助無門,挨不過的都以急病驟逝或暴斃處理,他都知道。大凜國君年逾五十,性情……表姐萬萬不能去的。

  「你既知曉,何以自請為質子,難道你甘心與皇位無緣?」向文煜目光沉沉地逼問,他最初只道承槿不知讓哪位兄長哄騙來此,沒成想這娃娃對質子遭遇知之甚詳,倒令他不解。

  向承槿袍袖一振,行大禮跪伏下去,再抬起頭時,小臉稚嫩卻神情堅毅,清澈的嗓音字句鏗鏘道:「自來儲君立嫡立長,皇兄們才德兼備,兒臣年幼且自知愚鈍,從未有過此心思。承槿只求以一己綿力,為父皇盡孝、為周越盡忠,求父皇成全。」

  這孩子是誰教出來的?向文煜極力克制激動,看著受他冷落將近十二年的兒子,發現自己從未真正了解他,心思複雜紛亂,好半晌才得以開口:「朕會考慮,你回去歇息。」

  向文煜猜測兒子會不會多加糾纏,如同那些不等到明確旨意就長跪不起的老臣嬪妃皇子,整日地往死裡鬧。豈知向承槿又是一拜,恭謹謝恩,立刻退出御書房,留下滿室燈火與寂靜。

  門扉開啟,在外頭等待的莊嬤嬤一抬眼,隨即遇上六殿下那雙朗目,她微微一怔,竟有些認不出這個她從小照看的孩子,眼見六殿下對她微笑頷首,她收拾心緒跟上。

  返回英澤殿一路上,兩人沉默著,她細觀六殿下神態,發現他始終掛著淡淡笑意,還是關心一句:「殿下深夜前往御書房,是…為了何事?」

  向承槿主動牽起莊嬤嬤的手,這雙手一直照顧他、保護他,上頭的每一處老繭與舊傷,他都無比熟悉,哪怕閉起眼他也不會認錯,是他在這深宮之中,少數可以全心信任的手。只是這一次,他沒跟莊嬤嬤先商量就行動了,因為這件事莊嬤嬤不可能捨得,愈多人知道,只會徒增掣肘。

  他停下腳步,溫和地說:「嬤嬤,我去向父皇自薦,希望能赴大凜做質子,把表姐和親一事換下來,周越同樣能與大凜結盟。」

  眼見莊嬤嬤身形晃了晃,老淚奪眶而出,向承槿當即湊上去,試圖用小小身形穩住她,正要安撫,莊嬤嬤哽咽開口:「殿下為何如此?娘娘…知道這事麼?」

  「父皇尚未應允,說了不過徒惹她擔憂,我打算聖旨下來再同她說……」他迎視莊嬤嬤詫異的眼光,淡笑道:「嬤嬤可知為何我先一步說與您?」

  莊嬤嬤知道。從小六殿下受人欺負,他總是把手跟臉洗乾淨,換上齊整衣服才去給芸嬪娘娘請安,小小年紀卻極為隱忍,從不給娘娘添事或教娘娘操心;若遇著無法解決的事,六殿下只會和自個商量,等事情過去了,才雲淡風輕地跟娘娘一筆帶過,這回…也是一樣的。

  向承槿踮起腳,用帕子輕拭莊嬤嬤的淚痕,溫聲道:「從我記事以來,最疼我的除了您跟娘親,就是姑母與表姐了。」他舉目環顧粉牆琉璃瓦的巍峨宮闕,輕淺一笑:「在這深宮之中,誰還沒踩過我一腳?周越、大凜,於我而言並無分別,倘若能以我一人之身,全姑母一家幸福,我甘之如飴。」

  他語氣一轉,振作道:「嬤嬤,聽聞大凜物產豐饒、氣候宜人,若真能成行,我必要好好感受一番,或許還能寫個遊記。那兒也沒人認識我,只要我跟在周越時一樣,謹守質子分寸,安靜過日子,誰知不會比在這兒輕鬆呢?」

  他說著,想起跟懷三哥最後一次談話。

  當日的懷三哥不同以往那副玩世不恭的嘻笑模樣,嚴肅的彷彿另一個人,讓他提點表姐一件事;果不其然,在懷三哥離世幾個月後,懷大人跟姑母表示,說懷大公子希望能娶表姐為妻。彼時他已依約把懷三哥的話帶給表姐,懷大公子這頭到底沒成,才有了今日表姐與大凜議親一事。

  『向六,你以為我們不爭不搶就沒事了?別人不會這樣想,當我們日益長大,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個刺眼的釘子,我大哥是這樣,你那些哥哥也是。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打壓或陷害的機會,我們之於他們,從來不是手足,不過是威脅、對手。偏偏我們被綑綁在這個牢不可破的局裡,要與這些名為血親的利害關係糾纏一生,無論你願不願意。』

  懷三哥已不是局中人了。

  向承槿嚥下喉中酸苦,他總覺懷三哥死得過於蹊蹺,甚至懷疑過是懷大公子下的手,但他沒有證據。這一年多來他的哥哥們接連出事,他知道這是懷三哥曾警示過他的奪嫡之爭;他年紀尚小,不被哥哥們放在眼裡,但幾年之後呢?焉知這把火不會燒到他身上,甚至波及他的娘親與妹妹……

  「嬤嬤,我想破這個局。這不只是我的出路,也是娘親與妹妹的生路,只要我離開權力中心,她倆都能平安,您能否明白?」向承槿輕聲詢問。

  莊嬤嬤先是怔怔回望他,不曉得孩子是在何時忽然長大了。接著她堅毅點頭,篤定地說:「老身曉得,但願聖旨真能下來,屆時…我與殿下一同寬慰娘娘,再隨殿下前往大凜。」

  *           *           *

  秋收冬藏,田裡休耕一整季,谷銜遠一早領著祝懷安往村尾一戶院落去,這是一間義塾。鄰近幾個鄉村的孩童都會在此讀書習字,義塾主人據說從前曾中舉為官,後來辭官返鄉教書、造福鄰里,大夥都喊他一聲"卓夫子",他也是谷銜遠的啟蒙恩師。

  祝懷安原本有些忐忑,聽到最後一句,立刻輕鬆。谷銜遠年長他整整十歲,怎麼算卓夫子都不可能見過他,當即大大方方問好,跟著谷銜遠一道在課室幫忙。

  冬季是課堂一整年最熱鬧的時節,孩子們除了偶而幫忙放牛,其餘時日都能待在此處靜心學習。他們一開始繞著谷銜遠轉,後來發現谷家哥哥新帶來的小哥哥更有趣,紛紛圍上來跟祝懷安說話,纏著他寫字謎。

  祝懷安同他們耍了一會,發現課室裡只有男孩,疑惑地問:「不是義塾麼,怎地只收男孩?」

  谷銜遠解釋:「女孩也能來,不過科舉只讓男子參加,小姑娘們覺得讀了用處不大,多半對針線較有興趣。」說著指指家裡方向,笑著續道:「她們也有自己的課室,薛夫子。」

  祝懷安想起家裡那一大票姑娘,圍著谷大娘刺繡討教的情景,登時明白地點頭。

  「海棠小時候曾跟著我來,」谷銜遠回憶,蹙眉笑道:「她十歲以前很黏我,整個課室只她一個小丫頭也不在意,分明對認字沒興趣,只喜歡聽故事,多半我走到哪她跟到哪……不過從某日開始,她就不跟我來義塾了。」

  祝懷安問原因,谷銜遠可惜又愧疚地說:「她初時不肯說,過了好一陣子才告訴我,課室裡的孩子揪她頭髮,還會扯她裙子笑她,我問她誰做的,她也不講,不要我去找人麻煩,說她不去就沒事了,讓我回來再給她說故事。」

  祝懷安神情冷下來,追問:「她一向逆來順受?」這不對吧?或許小兔子原來也想讀書認字的,卻因為不學好的孩子欺負她,讓鼓起勇氣坐在一眾男孩間的小丫頭不敢去了,揪頭髮……他咬牙問:「這是她幾歲時的事?」

  「應該…七或八歲。」

  他原本冷眼掃視屋內,聽了這話一愣,這麼久?課室裡最大的孩子還比他小個幾歲,事主不會在裡邊……他不放棄,再問:「義塾為何沒有再大些的孩子,不是學無止境麼?」

  「年齡長些的,都必須扛起家計務農,能來這兒都是年歲小、無甚氣力的娃娃,對我們多數人來說,基本識字已經夠用一世,不勝感激,讓一家大小填飽肚子更要緊,做學問其次。」

  祝懷安原本要打聽當年那些學童去向,看看他們轉移到哪兒讀書,再逐一問他們有沒有揪過人頭髮,想不到會是這個答案。

  他頓時有些惆悵,官宦人家的子女,自有父母為他們重金禮聘大儒名師授業,他們卻不見得願意花心力聽課;這些小小的農村又有多少璞玉被埋沒,終其一生不知道自己實則能大放異彩?

  「谷大哥?」

  輕柔的姑娘嗓音喚道,祝懷安跟著扭頭去瞧,一名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對他們有禮微笑,她衣著淡雅,恬靜氣質之中透著濃濃書卷味。

  谷銜遠沉默片刻才起身問好,似是有些侷促,不同於平時從容自在,跟著介紹祝懷安與她認識,姑娘是卓夫子的獨女,卓雲生。

  祝懷安同她寒暄兩句,又轉回去看谷銜遠。

  比起陌生的姐姐,此刻這熟悉的哥哥讓他更有興趣,銜遠慌甚麼呢?他忍不住好笑,毫不客氣打量人家僵硬的表情與動作,這哥哥稍白的耳朵還跟抹了胭脂似的,隨著他們交談愈久,逐漸連麥色的脖頸也有些紅,引得他更是好奇。直到卓雲生溫和有禮地向他們告辭,祝懷安才回過神,朝她輕輕揮手示意。

  回程路上他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鄰近家門才隨口問道:「銜遠你喜歡卓姑娘啊?」他就是瞎猜的,畢竟他也沒喜歡過人,相似的反應從前倒是瞧過幾回。

  不過打趣一番,哪知谷銜遠不知被甚麼嗆著,也沒吃東西卻忽然咳得厲害,眼眶都泛紅了,嚇得他趕緊幫忙拍背順氣。

  「很…咳咳、很明顯麼?」

  沒想到人家緩下來第一句話,竟是不打自招,祝懷安震驚了,隨便押隨便中啊?慌張笑著安撫:「不會。卓姑娘肯定不知情,只是我跟你朝夕相處,才看出你不太一樣,隨意問問,不明顯的。」

  谷銜遠大鬆口氣,恢復爽朗笑意,對他眨眨眼,鬆快道:「那你別跟其他人說。」

  「你也不跟她說麼?」他不解地問,方才他看兩人相談甚歡,分明很開心見到彼此,銜遠不表白……「卓姑娘訂親了?」他小心翼翼打聽,莫名替谷銜遠緊張。

  「這我不清楚。」谷銜遠苦笑,挑眉打趣:「總不能去問她或卓夫子吧?」

  「這般提著心,你…睡得著?」他難掩詫異。

  祝懷安平時不會這般唐突別人,只是將近三個月的相處,他跟谷銜遠一家已經很熟稔,前兩天谷大娘才讓他別一直喊寧姑娘,隨著他們一道叫小兔子海棠就行。他當時憋了一會,總算喊出"海棠姑娘"幾個字,一桌子人笑得東倒西歪,他自個則是臉熱得不行。

  「睡得著。」青年大方笑道,更顯俊朗,「喜歡未必要讓她知曉,我從未想過告訴她。」

  祝懷安嚴肅地接話:「你得說。否則將來她與別人成親了,你會後悔的!」他說完卻暗叫不妙,海棠好像也…也想做銜遠媳婦的?完了…這事他不該多嘴,登時陷入尷尬糾結之中,不敢再多想。

  「我配不上她。她若有好歸宿,我由衷替她開心。」

  谷銜遠輕輕地說,像是一句歎息,卻讓這仍對情意懵懂的少年聽得揪心。他忽然想起也曾遠遠觀望意中人的馮子淵,很想知道上天有沒有再給馮公子一次開口的機會。一片真心難道不是最無價的至寶,為何他們都選擇藏起來?

  *           *           *

  海棠沒有一道吃晚飯,谷大娘說小姑娘喊頭疼,應是害了風寒,關在房裡昏睡。

  祝懷安蹲在谷銜遠身旁學煎藥,等到藥快煎好,想起甚麼推門出去,回來時端了一碟紅色花朵,跟著谷大娘一道去給海棠送白粥跟藥。小姑娘悶在被子裡不出來,祝懷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人家恐怕只穿中衣,多半是因為有他在才不肯露臉,當即灰溜溜打個招呼躲出去。

  他沒有走遠,倚在院子樹下,好一會功夫終於等到谷大娘帶上門出來,當即上前打聽情況。谷大娘先是詫異地瞧了他半晌,才回過神說:「丫頭不肯掀被子,說怕過病氣給我,還騙我好多了,那聲音分明不對,沙啞成這樣…她說等我出去才起來喝藥,倔的。」

  祝懷安輕輕點頭,寬慰她:「醒過來肯定會喝粥吃藥的,大娘莫擔心。」他想了一下,提議道:「我去燒洗澡水,嗯…廚房太遠,她一來一回怕吹風,我把洗澡水放我房裡,她泡完可以直接回屋。」

  他說完發現谷大娘看他的表情很奇怪,連忙燙著臉解釋:「當然我不會在房裡,我在外頭等,她出來我才回去。」說完果然看谷大娘好多了,還笑得很開心,誇他體貼周到,領著他喚谷銜遠幫忙燒柴添水,卻不肯讓他挑水,叮囑他注意身體,不可做粗活。

  小姑娘洗完澡,裹著被子喚他回屋,道謝時的嗓音果然沙啞,沒跟他們照面就匆匆關上自個房門。

  谷銜遠幫著處理完洗澡水也回去了,祝懷安踏進房裡,溫熱蒸騰的空氣中似乎還透著縷縷幽香,他愣了會,趕緊推得窗戶大開,房門也一併大敞,自己則是在院子裡晃蕩,打算等房間冷卻下來再回去。

  他繞著樹走幾圈,正要回屋時卻驚見一個作夢也想不到的畫面──海棠披著外衣端著碗,四下張望一番,悄悄跨出來,將碗中黑壓壓的湯汁往溝裡倒。

  他當即搶上前,一把扣住她纖細的手腕,又驚又怒地質問:「妳把藥倒了?先前我喝藥時妳還……」

  來不及說完,小姑娘不知哪來的力氣,摀住他的嘴,將他壓在牆上,抵著他低叫:「別嚷!你別嚷了,一會把人全喊過來。」

  祝懷安內心叫苦不迭,論力氣他說甚麼也不可能讓她塗在牆上,偏偏她是整個身體往他壓過來,就算他身上冬衣厚重,她卻只穿了中衣,綿軟的香息跟觸感讓他動都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舉起雙手放在她能看到的地方,緩緩點頭表示知道。

  海棠鬆口氣放開他,退離兩步,祝懷安登時也大大喘口氣,再久一點他就憋死了……他抬眸就著星月柔光打量她,發現她眼皮有些腫,經驗豐富地問她:「妳剛剛哭過?」

  「沒有。」她別過臉。

  「肯定有,妳每回哭都是這樣的。」

  竟是不放過她了?海棠尷尬地咬咬唇,乾脆轉身回房,想不到她前腳剛進門,祝懷安後腳就跟進來,這是她的房間,姑娘家的房間!

  「你…你出去。」

  「我可以出去,妳先告訴我為甚麼哭。」他倚著門柱問她。

  「…我不舒服,難受時本來就會哭的。」她說著又紅了眼圈,恨聲道:「我憑甚麼一定要跟你解釋這些,我…我想哭就哭。」

  「不舒服妳還把藥倒了?」

  他發現她精神很好,完全不是生病時那種懨懨的模樣,心中疑竇更甚,加上她態度非常惡劣,讓他也跟著暗惱,掀唇一笑,憊懶道:「寧姑娘妳哪兒不舒服?」

  她不說話,甚至不肯看他,抹抹眼睛又說一遍:「你出去,這是我的房間。」

  最後一個字抖得厲害,帶著哭腔被她及時含住。

  「小兔子妳為甚麼哭?」

  祝懷安再次開口,竟是跟方才截然不同的溫暖語氣,和風細雨般吹在她耳畔,她詫異地抬眸,只見他一改方才疏冷,柔和地望著她,神色間溢滿關切。

  對著這樣一雙眼睛,她忽然覺得所有傷心一湧而上,再也忍不住,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上,抽抽噎噎地輕喊:「銜遠哥哥……」

  銜遠哥哥?祝懷安思索片刻,總算明白過來,他輕歎口氣,幫她把滑落的外衣披好,柔聲哄道:「妳想找銜遠麼?我去幫妳喚他,妳莫哭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小姑娘一把拉住他,神色驚惶,沙啞道:「不要,我不要他過來,你…你別說出去,好麼?」她可憐兮兮地懇求他,又滾下兩滴淚。

  「…好。」

  海棠剛鬆口氣放開他,就看他帶上門出去。屋裡頭重新暗下來,她吸了吸鼻子,將藥碗輕輕擱桌上,眼淚還是不肯停,她爬上床捲進被子裡。

  棉被是新的,上回趕集時,祝懷安偷偷買了五件新棉被,家裡一床一件,還送了一件去簡郎中家。這個冬天是她第一次蓋新棉被,又輕又暖和……思及此,她把衣袖疊壓在臉下才接著哭,不想讓眼淚弄髒被子,她好難過,會不會哭著哭著她就死掉了?

  她哭得投入,沒聽見人敲門,也沒聽見靠近床邊的腳步聲,直到棉被讓人掀開,油燈暈黃燈光下,她驚詫地與祝懷安對視。

  祝懷安去廚房取熱水,端了臉盆跟巾帕回來,想讓她洗把臉再睡,沒想到一掀開棉被,她哭得比剛剛更慘,讓他極是尷尬,試探地問她:「海棠姑娘,妳哭完了麼?要不要…擦把臉?」

  她輕輕打個嗝,順著他手指方向看過去,腦中混沌反應不來,就看他走回桌邊,自顧自地揉洗帕子,擰乾後走近她,不由分說將暖熱的帕子往她臉上抹。她微弱尖叫一聲,下意識伸手抓他,就聽他痛呼一聲:「別掐,妳指甲掐得我疼!」

  她當即鬆手,怕再掐疼人家,只能任那帕子在臉上輕輕擦拭。溫熱的水氣帶走淚水濕黏,敷在她酸澀的眼睛與鼻頭,她登時好受許多、也緩和許多。巾帕移開,清涼的空氣撲面,她深深吸口氣,一雙美目晶亮如黑玉,鼻尖還透著些微紅,看起來很是無辜。

  祝懷安差點要笑,趕緊轉身。

  他將巾帕扔回水盆,在桌面濺起零星水花,這動作有些粗魯,與方才幫她抹臉仔細輕柔的模樣絲毫不同,海棠呆呆看著,好一會才回過神道謝。他沒回答,勾了把凳子坐在床邊,耐心地問她:「妳哪裡不舒服?」

  小姑娘扯扯髮辮,悶不吭聲。她很不會騙人,稍早騙娘說自個頭疼,已經讓她過意不去,可是她更害怕讓人發現她哭,沒法跟大家解釋她哭些甚麼……

  「不要再揪頭髮了,妳不疼麼?」他溫和地說,輕輕按下她拉扯髮辮的纖手,就這一瞬間,他忽然想通了方才往返廚房時幾乎要梳理好的疑惑,吃驚地問她:「我跟銜遠回家時,妳人在哪?」她方才確實喊了銜遠,卻不是要銜遠過來……

  海棠攥著棉被角,心虛地眼神閃躲,眼底又泛起亮晶晶淚花。祝懷安瞧她這模樣,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心裡一團亂,都不知說甚麼好。

  他遲疑地伸出手,在她小腦袋輕輕揉了揉,就看小姑娘垂下兩滴淚,嚅囁地細聲說:「銜遠哥哥喜歡…卓姑娘,已經很久了吧?他們…從前他們談天的時候,我都聽不懂,卓姑娘她…讀過很多書,甚麼都知道…我、我……」她咬著被角忍耐嗚咽,含糊不清地泣道:「是不是因為我不識字,所以銜遠哥哥不喜歡我……」

  祝懷安不曉得為甚麼,好端端的肚子像挨了一拳。

  他抿了抿唇,幫小姑娘把棉被拉好,免得她真的著涼,起身推開窗探出去,院子裡景色蕭條,一彎明月孤伶伶掛在枝頭。

  他深吸幾口氣,盯著沒甚麼好看的院子發愣,待整個肺裡都涼透以後,關上窗坐回來,拍拍她頭,專注地看進她眼裡,正色道:「不要這樣想。這種事…...很玄妙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跟人優秀與否無關…妳也別老覺得自個差勁。」

  他一邊說,一邊感到真是太為難自己了,比起安慰人,他更擅長的是氣人,從小他想讓誰七竅生煙,還不曾失手過;今晚卻得摸索完全不明白的領域,勸慰一個幾乎自暴自棄的小姑娘?

  他搜索枯腸,頂著她迷茫目光,期期艾艾地說下去:「妳不是總說谷大娘好?我覺得…我覺得妳跟她一樣好!妳們…可以娶到像妳們這般的媳婦,作夢也會笑的……」

  他在說甚麼?祝懷安臉上熱起來,緩了會轉個話題:「讀書…也不見得多好,豈不聞"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很多人讀聖賢書,一朝登科還不是拋棄糟糠妻,可見…不是,妳別惱,我說的是自己曾看過的讀書人,不是說妳銜遠哥哥……」

  他究竟在說甚麼?祝懷安閉了閉眼,雙手一攤,頹喪地承認:「抱歉,我只是想讓妳別哭了,不是要惹妳生氣。說實話我很不會……」他肚子忽然大聲叫起來,在連蟲鳴也沒有的靜謐冬夜格外響亮。

  海棠詫異地看他,他連忙摀住肚子,這才想起他晚飯沒吃多少就趕著跟銜遠一起煎藥,那藥還讓人毫不痛惜地倒溝裡了。難怪他剛剛會覺得肚子不舒服……

  「你肚子餓麼?」她問,不等他回應,自顧自地繫上外衫、穿好繡鞋,一手端起床頭放著白粥的托盤,扯了他就往廚房去,一邊走一邊說:「我看看還有甚麼配菜,咱一塊吃些吧。」

  她倒是振作得很快啊?祝懷安深感荒謬,這…心上人喜歡別人,竟比不上他倆吃飯重要?

  他也不敢多問,任由她拖進廚房,看她四處翻找,起火快速翻炒兩樣青菜,鍋鏟清響一陣,香氣四溢,她將兩碟青翠水綠擱在他眼前,遞給他一雙筷子。

  平時用飯他倆總是一道坐在同一側,如今飯桌上只有他倆,海棠還是習慣性地跟他擠在同一張長凳上,夾了一筷子菜給他,催促道:「快吃,別讓人發現咱倆半夜做耗子。」

  祝懷安分了半碗白粥到她空蕩蕩的碗裡。

  耗子?他邊嚼邊開心地笑一陣,方才肯定是太餓了,這會吃了兩口青菜,他覺得整個人好上許多。

  他倆快速吃完收拾一番,洗漱後熄了燈,摸黑離開廚房。經過谷銜遠房間時,祝懷安發現她稍稍一頓,又若無其事往前走,那雙清澈的眼睛在月色下閃著水光。

  海棠的房間先到,她悄聲說晚安,輕輕掩上門,他也不知怎地,忽然撐住門扉,問她:「妳要睡了?」

  「恐怕…睡不著。」她老實回答,又揪了揪髮辮,小臉滿是傷色。

  「我也睡不著。」他笑著接話,「要不換妳到我那兒坐會?」

  直到今日泡澡之前,她從未去過祝懷安房間,方才也只顧著悶在浴桶裡掉眼淚,銜遠哥哥倒是去過好幾次,她有時經過都聽到兩人開懷的笑聲……想著又不免一陣心酸。

  看她遲遲不回應,他意會到這大半夜的問一個小姑娘要不要去他房裡,根本有違常理,雖然他只是怕她獨自待著又會胡思亂想、難過哭泣,想多陪她一會,但人家恐怕懷疑他別有居心啊!「或者妳改日想來再說,我先……」

  「走吧。」她跨出門框,乾脆地道。

  祝懷安噎了,剛點頭又聽她嬌喊:「等等,我還是……」她說到一半又推開自個房門走進去。

  看樣子是又後悔了?他聳聳肩,理解地喊:「晚安。」

  轉身走兩步卻聽後面動靜,還沒扭頭就看她裹著棉被趕上來,他難掩震驚地問:「妳這是做甚麼?」去他房間為何帶棉被,她打算幹嘛?

  海棠低聲解釋:「太冷了,這樣我暖得快些,一會回房間,被子也不會冷冰冰還得從頭摀熱。」

  他緩緩點頭,這思路挺清奇啊?他勾唇一笑,懶聲問她:「妳方才為何不裹著棉被進廚房?」

  這就是一句調侃,她卻沒聽出來,無比耐心地解釋:「我很喜歡這件棉被,怎能帶它進廚房,會有油煙味的,我連……」她本要說自己連方才穿著炒菜的外衫都脫下,只穿了中衣用被子兜住,就是為了保護她清香溫暖的棉被,幸好沒脫口,不然多丟人?她不再說下去,把自己裹得更嚴實,不讓他發現棉被裡頭的秘密。

  祝懷安點上油燈,暈黃的燈光籠罩他倆。

  海棠好奇地繞著房間轉,牆上除了一把弓,還晾著幾幅未完成的字畫。窗邊擺著各種石頭,燈火搖曳中一顆顆投影在窗紙上,石頭形狀高低不一,經由遠近置放,生成的影子猶如奇峰峻嶺般層巒疊嶂。她著迷地看了影子好半晌,才發現身側櫃子上安放著一尊牌位,前頭供著清水與四季皆開放的鮮花。

  她看不懂牌位寫甚麼,卻定在了原處。

  「這是我娘。」祝懷安在她身側微笑,輕聲介紹:「娘,這是我朋友,海棠。」

  「祝夫人。」她輕輕地喊。

  這一聲"祝夫人"雖是她就常理猜想而得,聽在祝懷安耳裡,真是說不出的寬慰。從前人們喚他娘親"懷大夫人",他每每覺得這稱呼刺耳,如今娘不再用那個姓氏,亦不再與懷家糾纏,應是能真正含笑九泉了吧。

  海棠依言裹著被子坐在祝懷安床榻上,好奇地看他磨墨。

  祝懷安一邊磨,一邊覺得他稍早真是想多了,這姑娘壓根不認為自己會對她做甚麼出格的事,好比方才,他半開玩笑地說:『妳若坐在椅子上,恐怕棉被尾巴要幫我拖地,要不妳坐床上吧?』

  她竟然真的應好,褪了繡鞋手腳並用爬上去,看他把桌子搬到床邊,跟著坐在她身側,她也半點不介意,只是挪了挪位置,一派自在愜意。

  「妳喜歡甚麼?」他偏頭笑問。

  她輕輕敲小腦袋,一時真想不到,她想要老虎,可也記得他說過這是他唯一畫不好的,夜深了也不好讓人太費神,上回在集市他倒畫了好幾位姑娘的小像,各有姿態,似乎還比本人更美一些……「神女……」她沉吟地喃喃道。

  「妳說甚麼?」他愕然問,渾身僵硬地停下動作。

  「不是,我沒要神女,只是有些奇怪,那客人說神女很美,但每個人心中的美人不會一樣吧?嗯…你也幫我畫個美人?」

  「大半夜的上哪找美人畫給妳,讓我憑空想像?」他挑眉一笑,這句話還是有些壞心眼的,彷彿在笑她算不得美人,也不知小兔子有沒有聽出來,氣不氣惱?

  「是要送我的,自然得畫我心裡的美人,我形容她,你幫我畫出來?」她樂呵呵提議。

  祝懷安看她仍是笑靨如花,絲毫沒發現自個吃了暗虧,忍不住樂得大笑,歎道:「好,妳說我畫。」

  剛說完忽然嗅到一陣幽香,他愣愣瞧她。小姑娘散下髮辮,一頭烏鴉鴉青絲如水般流瀉,柔順的披垂在她周身,那清香也不知是從她髮梢還是身上散發,她稍稍撥了下髮絲整理,又整個人裹進被子,只露出個小腦袋,香味於是跟著淡了些。

  她從棉被裡伸出手,遞出自己紅色的髮帶,笑意盎然地說:「你矇上眼睛畫。」

  矇……「這是甚麼玩法,矇上我還怎麼畫?」

  「可以的,你很厲害。」她顯然對他很有信心,鼓勵道:「聽說畫畫厲害的人都是這樣,嗯…胸有成竹、意在筆先,他心裡有,閉上眼睛也能畫出來,我一直很想親眼見識。」

  看她笑彎了眉眼軟語拜託,感覺比方才精神開朗許多,他不忍拂她,拾起躺在她手心的髮帶,遮住眼睛,在後腦杓打個結,邊綁邊嘀咕:「是妳說矇著眼畫的,畫不好我可不管啊?」

  髮帶綁好後,一片黑暗中他再次嗅到香氣,幽幽纏繞鼻息。他不太自在地握緊筆桿,這才發現連髮帶都透著香,不禁想伸手摘下來,剛動作卻被她握住手腕,聽到她輕軟的嗓音說:「是不是綁太緊?」她輕輕扯開帶子,仔細調整一番,幫他重新繫好,果真比方才舒適,可香氣還在……

  祝懷安咬咬牙,決定速戰速決,生硬地道:「開始吧。」

  她領著他的手沾墨,移回那大張紙上,輕聲說:「柳葉眉。」

  他依言落筆,唇角帶笑,美人十有八九柳葉眉,總不會是彎刀眉或惡鬼眉吧?

  兩只精緻眉毛畫好,感覺手讓她托高,聽她道:「幫你沾墨。」筆尖觸著甚麼,應是她以硯台就筆,免得亂了他落筆方位,挺聰明的?他笑意愈深,又聽她清清喉嚨,接著說:「深深的法令紋。」

  「甚麼玩意?」他脫口而出。

  「我的美人笑起來很開心,自然會有法令紋了。」她理直氣壯。

  「…好吧,但眉毛之後不是應該畫眼睛麼?」他吁出一口氣,不解問她。

  「旁人我肯定讓他接著畫眼睛,但你特別厲害,上回幫大爺畫親戚們的時候,你不也左畫一筆右添一筆,同樣絲毫不亂的。」

  「那回我沒矇眼。」他咬牙回應。

  「畫吧,總要試試。」她低聲勸。

  祝懷安揚了揚眉,捏著筆往下挪幾吋,試圖感覺"美人"法令紋的位置,不太放心地問:「這裡?」

  「差不多。」雖然他看不見,她仍然點點頭。他剛把那法令紋繪好,就聽她一板一眼地語氣說:「我最多只提醒你三次,你剛剛用掉一次了。」

  祝懷安真是哭笑不得,她還訂了規矩?

  「雙頰上的淺淺芝麻斑。」她嬌囀的嗓音接著說。

  他放棄掙扎,在兩頰位置準確精巧地點上些許細細斑點。

  海棠滿意極了,輕輕笑道:「真是很厲害呀,這數量跟範圍恰好,不會把臉畫太大。」他也跟著笑起來,因這笑聲清朗悅耳,海棠順著瞧過去。

  油燈火光讓一切顯得迷濛,少年雙眼讓髮帶矇起,英挺的鼻樑與分明的下頷線條摺疊出一些光影,顯出他精緻的輪廓。頰畔漾著淺淺梨渦和唇角揚起一抹優雅微笑,即使沒瞧見那雙神采過人的眼眸,仍看得出這是一張極為俊美的年輕玉容。海棠從未像此刻般,近距離仔細地瞧他,一時竟入了迷。

  「寧姑娘妳睡著了?」

  他聲音很輕地試探,彷彿怕吵醒她,海棠給這聲低喚拽回神,慌忙道:「沒睡。」頓了頓,沒想太多地坦白道:「祝懷安你生得可真好看,是我認識的人裡邊最好看的。」

  『也包括銜遠麼?』莫名地他差些脫口而出,幸虧憋住了,心下一陣冷汗,好不容易人家心情稍微疏朗,此刻萬萬不能提起這個名字。「多謝謬讚。」他僵硬地笑了笑,打聽道:「我們畫到哪兒?」

  這就不記得了?海棠不免驚奇,仍是回答:「畫到麻子。」看他緩緩點頭,她雀躍道:「那我接著了啊?眼角的魚尾紋。」

  「…妳莫不是在玩我?又是魚尾紋又是麻子,這人能美到哪去?」他狐疑地提高了聲調質問。

  「我的美人年紀有些大了,她還總是笑,自然眼角會有皺紋,不影響她美麗的,麻子也是。」她認真地說。

  祝懷安無奈,認命地在眼尾部份加上一些細紋,心裡邊犯嘀咕,耳聽她低低驚呼,不安地問她:「我是不是畫歪了?」

  「沒有,你畫得還可以,我只是驚訝你沒問我位置就直接畫了。」

  他哼了一聲,「妳說我就剩兩次提點機會,我不得省著用?」他偏偏再也不問她,非要自個摸索畫完不可!

  剛這樣想,又聽她呵呵笑著吩咐:「兔子牙。」

  就是在玩他。祝懷安總算曉得了,隨意在應該畫上嘴唇卻空空如也的地方給美人裝上兔子牙,接著是左眼下的淚痣,他依言在還沒安上眼睛的空白處稍下方點了一點,終於等到她說畫鼻子,還是個蒜頭鼻,在額角添上刀疤以後他又依序畫了菱角嘴跟眼袋厚重的三角眼,忍不住好笑:「這畫出來該多恐怖?」

  海棠在他身側呵呵笑,睜眼瞎話地誇讚:「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絕代佳人,她下巴該要有一顆師爺痣,帶毛的。」

  最後他憑感覺把這些費解的美人五官圈在一張臉皮裡,小姑娘說臉型讓他決定,他挑了張普世審美裡推崇的鵝蛋臉,希望能多少挽救一下這位美人。解下髮帶以後卻遲遲不敢睜眼去瞧,畢竟夜深了,他怕作惡夢。

  海棠先是輕拍他,接著又輕輕搖他手臂,他給晃得挺舒服,好似置身一艘小船晃晃蕩蕩,遂閉著眼靠在牆上輕笑,陣陣疲倦睡意襲來,後來竟是想睜眼也辦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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