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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外傳》(六)心悅君兮 之三--他總算知道自己怎麼了,相思病來著
  天光從窗縫探進來,灼著他沉重的眼皮,他偏頭一避,卻失去重心從牆邊滑落,狠狠敲在桌沿,疼得大叫,瞬間清醒。

  一如往常,醒來就沒她的影了,祝懷安四下環顧,發現桌面已收拾乾淨,可桌子擺放的位置跟昨晚不同。昨晚他將木桌放在床邊接近中央處,讓兩人可以共用;現在桌子卻整個移到他身邊堵個滿當,這是怕他跌下床?他撫著火辣辣的額角,想去洗把臉,低頭發現自己身上纏著棉被,被角還穩穩塞進他跟牆壁之間的縫隙,把他變成一個蠶蛹。

  他頓覺荒唐地笑出聲,推開桌子掀起棉被往外走,眼角餘光瞥見棉被下壓著一截艷紅,探手一抽,火焰般的顏色闖入他眼簾。長長的髮帶在晨曦下如春花鮮亮,似乎還帶著些許香氣,一瞬間有種異樣的感受從他心頭滑過。

  他定定神,擱下那微微燙手的髮帶,洗臉去了。

  他起得不算太晚,家裡人都出門了,只餘谷老爹跟他二人,谷銜遠照例去義塾幫忙,娘倆則結伴去溪邊跟其他姑娘一道浣衣。谷老爹把用文火煨著的藥端給他,笑道:「丫頭特別交代,讓我陪你把藥喝完。」

  她還真是一日也不落下……他乾笑道謝,把那碗熟悉的藥灌入喉,苦得齜牙咧嘴,連忙拾起碟子裡的花朵放嘴裡。

  谷老爹慈愛地鼓勵他:「簡郎中總是能對症下藥,丫頭今早起來完全好了,你按時吃藥莫使勁,一定也能恢復健康,到時就不用再喝了。」

  "對症下藥"四個字,聽在唯一曉得內情的他耳裡,還是挺荒唐,不過小姑娘似乎好多了?祝懷安本想去溪邊找她,看看她情況,讓谷老爹勸下來,說是溪邊擠滿姑娘跟婦人,他一個少年郎去了,不免讓人側目,說不定大夥會圍著他嘮家常,沒個把時辰脫不了身。

  他聽得頭皮發麻,感激老爹提醒,避免一場劫數。

  為了等她,祝懷安沒去義塾,待在房裡把快完成的畫補齊,目光卻時不時瞥向桌上的髮帶,愈畫愈靜不下心,乾脆一把抄在手裡,把這不屬於他的玩意先送回去。

  他在她房門前,試圖將髮帶纏在她門把上,剛繞了兩圈就聽她喊自個,扭頭瞧見一張笑意燦爛的粉緋小臉。海棠姑娘額上閃現薄薄細汗,似乎剛晾好衣服,衣袖還來不及放下,露出一小截白皙藕臂。

  祝懷安立刻別開視線,將髮帶反繞解開,悶不吭聲遞給她。

  她伸出小手去拿,這才發現自己衣袖還捲在手肘處,紅著臉胡亂推下,只露出蔥白手指,慌慌接過髮帶。就看他溫和地笑道:「昨晚不小心睡著,謝謝妳幫我蓋被子。」

  海棠今早一邊洗衣服一邊思考,驀地發現祝懷安昨夜恐怕很累,才會忽然說睡就睡。她記得爹從前也曾如此,忙裡忙外整整兩天,她不過閃個神,爹就在田埂旁坐著睡去了。她跟銜遠哥哥叫了好久叫不醒,還是天黑了娘提著燈找來,掬一把水潑在爹臉上,才讓他迷迷糊糊睜開眼。

  現下她聽了祝懷安這般說,心裡感激又過意不去,嚅囁道:「是我謝謝你。」頓了頓,她趨前推開房門,微笑招呼道:「進來坐吧,你還沒瞧過自個的傑作。」

  祝懷安跟著她進門,先將房門大敞,又把窗戶推到最開,能透過窗櫺看清院子裡大半景色。

  昨晚他只顧著安慰她,加上光線不足,這會才看清她房裡面貌──窗下小小的陶瓶插著幾枝綠梅,跟他房裡相同的一桌二椅、一把壺一口杯子,小衣櫃挨著牆站,床頭小櫃上擱著小鏡子還有……他昨天怎沒瞧見這玩意?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五彩琉璃老虎,不同於尋常虎身精瘦有力,小老虎身形微胖、姿態嬌憨地半坐半臥,分明幼崽模樣,神態卻炯炯有神,頗有見過大風大浪的威勢,像是要人不可小瞧了牠。

  祝懷安覺得她的東西都跟她很像,那陶瓶綠梅、那火紅髮帶,還有這隻看起來很倔強的小老虎。

  他低笑一陣,不自覺伸手將老虎拿起來,想看個仔細,可他剛用手指捏住虎頭,還沒抓在手心,她也剛好翻出要給他看的畫,小手一揚,不偏不倚打在他手背,他心漏跳一拍,在老虎脫手時,疾伸出另一隻手去接。本來可以接到,好死不死地,她剛好也出手要幫忙,兩人手撞在一塊,小老虎生生跌在地上,碰個碎。

  平地一聲雷,接著是一片死寂。

  看她跟著跌坐在地,一副大受打擊的情狀,他大氣都不敢喘。海棠直盯著那堆五彩琉璃渣發愣,彷彿魂都沒了。

  不曉得過多久,她渾身顫抖地伸出小手,一點一點去拾那些碎渣,她動作很慢,將一片片琉璃擱進帕子裡,大片的拾完,她竟想用手去抓握剩下更碎的琉璃。祝懷安原本被她異常的模樣嚇傻了,此刻看她動作,迅速蹲下扣住她手,輕聲勸:「別抓,會割傷的。」

  「你出去。」她說,聲如蚊蚋。

  祝懷安不曉得該怎麼辦,仍是扣著她手腕,張了張口,說不出一句話。

  「請你出去。」她顫著聲又說一遍,輕輕掙脫他。

  他緩緩站起來,悄無聲息地跨出房間帶上門,竟生出一種誤殺人命的惶急與強烈罪惡感。

  後來他迷迷糊糊地,再回過神,人已經跟谷銜遠一同坐在課室後頭,也不知自個是何時、又是怎麼走到義塾的。

  「銜遠,海棠她…有一只琉璃老虎,」他說著雙手合掌比劃,「大概這麼大,五彩斑斕的模樣,你可有瞧過?」

  「她借你麼?」谷銜遠很是驚奇地問。

  借?他本來是想問人家借的,可手比嘴快。瞧銜遠這神情,敢情那隻老虎從不借人麼?莫不是……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尷尬地打聽:「那老虎是你送她的麼?」

  「是海棠的爹給她的。」

  祝懷安咀嚼這句話,茫然問:「不是谷老爹送的?」

  他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就看谷銜遠不痛不癢地笑起來:「我爹沒這手藝,海棠的爹卻是非常出名的琉璃燒製師傅,那老虎是她五歲的生辰禮……」說到這兒笑容歛下來,輕輕歎息:「然後她家鄉遭了飢荒,餓殍遍野,她雙親帶著她逃難,甚麼都沒了,那只老虎成了她爹最後留給她的東西。」

  谷銜遠想起奄奄一息的小丫頭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她爹,他們家哄著丫頭先吃飯養身體,不敢同她說,她爹用最後一口氣揹著她敲開他們家門,託孤之後就再沒睜開眼。

  小丫頭還是知道了,從寧師傅的墳前回來,也不吵鬧,只是捧著那琉璃老虎掉眼淚,一顆顆淚珠都砸在晶瑩剔透的老虎上,乍看似乎連那老虎也在哭。丫頭東西吃得很少很少,說話更少,總是細聲細語說完謝謝就安靜坐在一旁,小手摩挲著琉璃老虎,木然地一坐就是一天。

  有天娘再也受不了,清早牽起小丫頭踏出門,去哪也不跟他們父子倆說一聲,倆人直到太陽快下山才回來。小丫頭眼睛紅腫,應該是大哭過,柔順地偎在娘背上睡著了。

  隔日神奇的事發生了,她倆清早在廚房一道做好飯,用飯時手拉手親暱地坐在一塊,娘說:『這是爹。』聽小丫頭輕喚了聲,娘又轉向他:『叫哥哥。』小丫頭跟著叫了,軟軟糯糯的嗓音,他第一次讓人叫哥哥,總覺得很開心,那天他才聽小丫頭說,她叫海棠。他們從此一家四口。

  祝懷安眼前一黑,當真想死的心都有。

  完了…這般聽來那老虎豈不是絕無僅有?他垂眸瞧自個發顫的雙手,他手為何這樣欠?海棠當時只是悶聲"請"他出去,他就覺得不對勁,哪怕她揮拳揍他兩下也好啊……他霍然站起,臉色慘白道:「我有事,先回去了。」

  「可你臉色不大對…懷安!」谷銜遠焦急地對他背影嚷,簡郎中不是讓他別跑別負重?少年卻像完全沒聽到這聲喊,迅速消失在谷銜遠的視野中。

  海棠的房門讓人火急火燎一通敲打,驚得她從椅子上跳起來。

  「別敲了,誰呀拆房子麼?」她稍微揚聲阻止,但她似乎說太小聲,對方壓根沒聽見,還是急切又響亮地拍門。她一拉開門就瞧見祝懷安臉上都是汗,面色跟鬼一樣又青又白,驚得她心裡一跳,慌慌問他:「你咋地?哪兒不舒服麼?」

  「對不起。」他喘著氣說。

  海棠一怔,喃喃重複:「對不起?」道歉…這態度還挺像討債的呀?她一陣荒唐,定定神讓出一些路,「你先進來吧。」

  「我還可以進去麼?」他詫異地問,蒼白俊顏上冷汗涔涔,方才跑急了,現在胸口刺痛,才想起他身體還跑不得的……

  海棠對他的態度與平時無甚不同,點點頭道:「可以呀。」說完自顧自地轉身倒茶給他。祝懷安鬆口氣跟著走進去,微喘著接過茶剛要喝,可屁股還沒挨上椅子卻讓她拉起來,手裡茶水差點灑了,就看她一臉嚴肅地說:「不能坐。」

  他詫異又提防地點頭照辦,心裡很凌亂。不讓他坐,那應該不把他當客人,卻為何倒茶給他?祝懷安捏著茶杯愣愣瞧她,不敢輕舉妄動,她接下來不會要讓他跪吧?頂著水杯跪?

  「瞧甚麼你喝啊。」她催促他。

  他更加害怕,意思意思沾了一口,就看她笑起來:「對了,跑這麼喘要慢些喝,也不能立刻坐下,得等氣兒順了再坐,否則會胸悶的。」

  原來如此。他這才如釋重負,分次把一杯水慢慢喝完,看小姑娘很是滿意,還掛著淡淡微笑,他忍不住問:「我還以為妳在生我氣…妳不生氣麼?」

  海棠想了一下,反問他:「你是說把我老虎打破那事麼?沒甚麼的,就是個擺件。」她微笑不改地說。

  「我知道那是妳爹做給妳的,方才問過銜遠了,不是普通擺件,妳…妳定然是惱我的,都怪我……」他覺得很難受,尤其她還笑,他從小就很清楚,"笑"有時跟開心沒半點關係的。

  她呆呆看他,這才會意,驚詫問他:「你不是從義塾一路跑著過來吧?」村頭村尾好一段路呢……「難怪你臉色很差,」她蹙眉拉著他坐下,從袖中取出方帕遞給他,「擦擦汗吧。」

  祝懷安也不客氣,接過帕子就蓋臉上,胡亂抹一通,臉皮給繡樣之類的玩意磨得生疼,這針腳挺粗啊?他拿下來一看,上頭只繡了三朵歪歪扭扭的小花,其中一朵扭得特別厲害,好像本來想繡蝴蝶,中途又改成花,黃色的花還挺眼熟……「這蓉蓉繡的?」

  「你眼力很好呀,怎知是蓉蓉?」海棠大奇,她們繡花時他很少在場,這般能認出也太神了。

  「她繡這帕子時我恰好在。」那次他後來也在道歉……祝懷安嘶了一聲,他好像常常在給姑娘賠罪啊?「對不起。」他擱下手帕,撓撓鼻頭,對著掌中空空的茶杯又說一遍。

  「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她溫聲接話,仔細將手帕疊好,「它破掉時我確實難受,可爹從前燒製琉璃時曾同我說過,有形的東西總有消滅的一天,或早或晚,只要還在身邊時好好珍惜就不遺憾。嗯…有些記不清……"彩雲易散琉璃脆",是這般說的麼?」

  祝懷安詫異抬眸,微點下頭,訥訥回應:「…是這句。」

  「我記得它長怎樣。」她微微一笑,溫和地說:「我也大概記得自個去世的爹娘模樣,不妨事的。」

  可是小兔子眼圈有些紅紅的。他喉頭一哽,咬著牙無法接話,總覺得此刻某種陌生的反應從胸口瀰漫,鼻頭跟眼角酸澀難當,他有些壓不住,也不知是想喊還是怎樣……

  「祝懷安你要哭麼?」

  她詫異地盯著他,他登時一個激靈,那些熱啊酸啊苦啊,通通嚇到九霄雲外,他僵了僵,硬聲道:「哭何?我從不哭的。」

  「"從不"?騙誰呢孩子呱呱墜地時都得哭一回,不肯哭那穩婆還打得你哭,據說是抓住雙腳倒著搧屁股。」她認真接話。

  他真是無話可說了,甚至忘記自個來找她做甚。

  窘迫尷尬時又聽她問:「你上回哭是甚麼時候?」她邊說邊拿過他還握在手裡的杯子,嘩啦啦倒茶,自顧自地用他剛剛喝過的那個杯子喝起來,似乎沒發覺哪兒不對,仍是好奇地等著他。

  杯子……他不知該不該提醒她,看她花瓣似的柔唇讓茶水染濕,更顯潤澤緋紅,那紅好像豔豔地一路燒上他耳根、往雙頰蔓延,他咬了咬牙,粗聲道:「我不記得了。」說完猛地站起身,落荒而逃。

  *           *           *

  祝懷安一晚上沒睡好,做了好些奇怪的夢,他夢到……不可以他不可以想起來。這簡直是他歷來做過的夢裡邊,最逼真、最恐怖的一個!他不是這種人,她更不會做這種事。

  雙眼發直地呆坐在床沿好半晌,他才算真正清醒些,穿好外衣,鬼鬼祟祟拉開房門,露出個腦袋四下張望,自己都不知在躲誰,就是於心有愧,不想在這當口遇見任何人。

  他本就預計今天要出去找塊好木頭,得趁家裡人醒過來前走避,他現下無論如何都沒法跟他們同桌吃飯,得自個緩緩……

  「你起得可真早?」

  祝懷安哇地一聲跳起來,這可把海棠嚇一跳,手上籮筐沒扶好,裡頭米粟灑了一地,她呀地一聲,蹲下身將要餵雞的米粟一小把一小把捧回筐裡。

  他見狀趕緊也上前蹲著幫忙,拾了兩把稍稍瞥眼瞧她,她剛好也看過來,正要說點甚麼,他卻跟見了鬼似的迅速低頭,用手鏟起大把大把砂土混著米粟,效率奇佳地全掃進筐裡,慌慌站起來轉過身。

  海棠覺得他態度很奇怪,向著他剛走了兩步的背影喊,想不到他拔腿就跑,捲起一陣風砂,彷彿慢些小姑娘就要吃了他。

  祝懷安風一般刮過鄉間小徑,直跑到眼冒金星才喘著粗氣停下,他跑甚麼呢?他也很想知道啊?暗咒自個一聲,發現天寒地凍他竟出了一身冷汗,他邊抹汗邊嘗試辨認身在何處,既像逃過一劫,又跟死過一回沒兩樣……

  「你早上急匆匆往哪去了?」谷銜遠好奇地問身側少年,兩人並肩坐在課室後頭,看著前面那些孜孜不倦的小腦袋。

  「…我去找東西,已經找到了。」祝懷安慢吞吞回應,他剛坐下沒多久,花了一上午冷靜,緩過來後有些餓,盯著自己帶回來的檜木樁發楞。

  「海棠找你。」

  「何時?」他猛然回神,木樁在掌中翻跳兩下又握緊。

  這宛如驚弓之鳥的態度讓谷銜遠莫名其妙,遲疑地回應他:「現在呀。」說著朝小夥子身後的窗邊遙遙一指。

  祝懷安剛要順著看過去又馬上轉回來,「可我沒事要找她……你、你確定她不是找你?」語氣裡竟透著哀求,僵直了背脊不敢轉頭。

  谷銜遠看看他倆,恍然大悟:「又吵架了?她看起來沒生氣,你跟她說說,肯定能和好。」

  吵架還好些……一直龜縮也不是他本性,他深吸口氣,站起來往課室外走,每一步都踩在活蹦亂跳的心口上,神色僵硬地迎視她。

  海棠一見他就綻出笑,芙蓉含露、牡丹颻風。

  祝懷安感覺快扛不住,莫名又想起那個他花了一上午、幾乎快忘掉的夢,夢裡她也是這樣笑,粉澤若膩的小臉慢慢向他湊過來,蘭花般馨香柔軟……不可以他不可以想,就沒這回事,也不會有這回事!他猛然記起城門上那張神似他的採花賊通緝肖像,當頭棒喝般醒過來,臉上微紅褪個乾淨,六根清淨一如往常地問她:「甚麼事?」

  「你沒吃早飯。」她小聲說,打開提在手上的食籃,飯菜清香撲鼻,「午飯你也沒回來吃,我想你或許會來找銜遠哥哥,幫你帶了點吃的。」

  他真不是人。祝懷安覺得自己很無恥、很可鄙,平時令人如沐春風的玉容,此刻因為自我厭棄繃得死緊。

  海棠瞧他臉色不好,擔憂地收起笑容,遲疑問他:「你在不高興?」

  「沒有。」他立即回應,微笑續道:「謝謝,妳太費心了。」

  她聞言一愣,祝懷安今天真不對勁啊,早上對她躲躲閃閃,這會又客套成這樣?「先吃東西。」她不再深究,拉著他走,她很少來,猶記得這院裡有個亭子的。「是這兒。」她循著記憶找到小亭飛簷,開心地拉著他加快腳步,卻直到轉過假山才發現亭裡有人,卓雲生。

  「卓姑娘。」祝懷安見她看過來,率先打招呼,大方自然的態度跟方才僵硬疏離判若兩人。海棠一雙烏亮明眸閃了閃,略微黯淡下去,對卓雲生禮貌頷首。

  卓雲生朝倆人親切微笑,起身步出亭子相迎,聽祝懷安說正在找地方吃東西,她掩嘴輕笑,邀請他們一道坐,轉回去將亭內石桌收拾一番。人家都熱情相邀,他倆也不好拒絕,跟著進了小亭。

  卓雲生旁若無人接著看書,祝懷安專心致志地吃飯,他還是不太有勇氣看海棠,也想不起平時自個都跟海棠聊些甚麼,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海棠安靜地坐在他身側,垂著眸一聲不響。她就不該來的,可若是她沒來,誰給他送飯呢,餓到晚上身體會熬壞的……她先隨意看了看,終是忍不住偷偷瞧卓雲生──

  花季年華的少女憑欄而坐,饒是冬日庭院景色蕭索,身著綠色衣裙的她,如同沉沉水墨畫裡挑出的一抹鮮嫩新柳,讓人移不開眼。

  海棠癡癡瞧著她,祝懷安畫過的那些美人,或手執團扇淺笑、或提燈眺望遠處,在他筆下,姑娘們都能顯得各有風情故事,卓雲生卻不用這般潤飾的。她深深覺得,要是祝懷安畫這個姐姐,只消畫出她現下低眸捧書的姿態,就是一幅極美極耐看的美人圖。她惆悵又艷羨地垂下目光。

  「這飯菜燒得真香,我都餓了。」

  清越的嗓音帶著笑,祝懷安跟海棠原本各懷心事,聽卓雲生這般說,他倆先是一愣,也跟著笑起來,氣氛活絡不少。祝懷安看海棠心情不錯,略略放心,他剛剛很後悔自己多嘴,竟發展成讓海棠跟卓雲生擠在一處的窘境,畢竟海棠……心悅銜遠的。

  他想到此處停下筷,心裡有些不平,為甚麼不是海棠是卓雲生呢?海棠也很好的,甚麼都會、燒菜好吃,性情、心腸跟樣貌都好,村子裡幾乎大家都喜歡她,銜遠為甚麼不喜歡?他扒了兩口飯,竟覺得有些苦,他其實知道卓姑娘好,銜遠喜歡誰也不歸他管,他只不過無理取鬧,這樣不對,可是海棠那天哭得好傷心。

  「除了飯菜香你們還有沒有嗅到其他香氣?」卓雲生好奇地問,凝眉仔細辨認,「很像是…檜木的香氣?」

  祝懷安嗆著了,轉過臉咳幾聲,海棠湊過去幫他拍背,竟也嗅到了檜木香氣,狐疑地問他:「從你身上散發的,你藏甚麼了?」

  就看他僵了僵,慢悠悠從袖子掏出一截檜木,問她:「妳覺得檜木怎樣?」

  她被問得莫名其妙,遲疑回答:「香啊…也挺貴的,你哪兒弄來的,做啥用?」

  「日後跟妳說。」他聳聳肩,將檜木藏回袖裡,接著把碟子裡的菜掃乾淨,著手收拾餐具。

  「又是日後?」海棠順勢接過他手中的碗筷,一陣好笑,問他:「這木頭跟那甚麼神女圖,你打算哪個先告訴我?」

  「神女圖?」卓雲生重複一遍,好奇地看著海棠。

  小姑娘應聲答道:「先前有客人找他畫甚麼山上的神女……」

  「檜木這事會先告訴妳,」祝懷安很快接話,「不要再提神女了。」他說完簡直覺得耳根熊熊燃燒,生怕晚上還得作奇怪的夢。

  卓雲生瞧瞧他倆,小姑娘坦蕩神色中透著好奇,少年卻紅了耳梢一臉不自在,忽然意會到他們說的是哪座山頭、哪位神女,也是尷尬地紅了小臉。她到底比兩人稍稍年長,很快冷靜下來,緩和氣氛地轉移話題:「谷大哥說你很會畫畫,除了山水鳥獸,還畫人像?」

  祝懷安大鬆口氣,笑著答她:「男女老幼都畫過。」

  卓雲生很有興趣地再問:「你幫人畫像一幅收多少錢?」少年回答十文,卓雲生開心接話:「那我想跟你買一幅,請你幫我畫……」她說到一半嬌顏泛起淺淺紅暈,瞧了谷家妹子一眼,這會實在說不出口,只得道:「畫我行麼?」心底輕歎一聲,打算日後有機會,再買她真心想要的那個。

  祝懷安卻犯了難,思索片刻,扯著笑提議:「卓姑娘,說實話我畫得最好的不是人,是動物,尤其畫馬畫牛特別好,要不…我畫一頭水牛給妳?」他扯甚麼犢子呢?人家姑娘要自個肖像畫,他卻提議畫水牛,這不是拐著彎罵人?

  他這會比剛聽到卓姑娘的要求更慌,尷尬地試圖解釋自己無意冒犯,想不到卓雲生聽了這句反而很高興,面泛紅霞、水眸盈滿光彩,熱切回應他:「水牛很好呀,我最喜歡的就是水牛了。」

  「……」祝懷安噎了。

  卓雲生這會眉梢眼角盡是壓不住的喜色,語調輕輕地詢問:「那你會畫嘓嘓蟲麼?」她將書擱腿上,雙手比劃著,「跟蛐蛐不一樣,腿長些,個頭也比較大……」

  「我會。」他坐到她身側,隔著一個人的距離,拉過讓她暫放一旁的紙頭,拾起毛筆沾墨,兩三筆就讓一隻活靈活現的嘓嘓蟲躍然紙上。

  卓雲生喜歡極了,欣然道:「是長這樣的。嗯…我想拜託你,」她愈說愈小聲,小臉紅得不得了,一字一句:「你畫水牛時,能否幫我畫隻嘓嘓蟲上去?儘量離那水牛近些,愈近愈好…… 」

  晚飯後祝懷安回房,立刻開始畫卓雲生午後訂的水牛與嘓嘓蟲。

  卓姑娘說這幅畫不用太大,她想夾在書頁裡,所以他把紙裁得更小些,很快畫好一頭半身浸在水裡的悠閒水牛,畢竟牛跟馬平時太辛苦了,至少畫裡頭讓牠輕鬆些,他邊想邊撇上幾枝柳條作為前景,輕掃水痕,餘下就是大片留白。

  正思考嘓嘓蟲要放在何處,海棠端著藥推門進來,輕輕擱在桌上,坐在他身旁悶聲不響。

  他認命地擱下筆灌藥,一口悶完從碟子裡取花,一邊叼著花一邊盯著畫,忽然發現她特別安靜,拿下花問她:「有心事啊?」

  「你為何不給卓姑娘畫小像?」

  她說這話時也沒看他,垂著一雙美目,彷彿是在問畫裡的水牛。

  祝懷安不知怎麼答她,人家是銜遠的意中人,他給誰畫也不方便給卓姑娘畫,銜遠要知道了會怎麼想?他顧慮海棠的心情,也不能如實說,只道:「她氣質太特殊,我畫不成。」轉了幾圈筆,苦惱地喃喃自語:「嘓嘓蟲…畫哪兒呢?」

  「跟你畫不成老虎一樣麼?」她說完臉上就是一熱,莫名惱自個,看他吃驚地望過來,當即慌慌站起身,抓起藥碗跟碟子,扔下一句:「嘓嘓蟲畫那牛鼻子上吧,可近了。」揪了揪髮辮,急匆匆帶上門出去了。

  *           *           *

  那天後祝懷安不再去義塾,給卓雲生的畫則是託谷銜遠送過去,谷銜遠看著那畫笑得開懷,說很有趣味──他後來真把嘓嘓蟲畫在牛鼻子上,與水牛面對面相視。

  這回趕集不再是他跟海棠兩人,村子裡好些姑娘與男丁也隨他們一道去,一路熱熱鬧鬧,卻因為同他搭話的人多,他反而跟海棠說不上話,只能偶而瞥她幾眼。

  小姑娘非常安靜,若有人跟她說話,她多半點頭搖頭回應,或許是日漸生得出色,村裡小夥子也慢慢注意到她,趁著今日谷銜遠不在,幾個膽大的嘗試跟她搭話,不曉得同她說了甚麼,她小腦袋就搖得跟波浪鼓一樣。

  「畫師,你們今日人很多呀?」一名衣飾鮮麗,顯然精心打扮過的富家小姐嫣然笑道。

  幾位禾穀村的小夥們立於攤子前後,免不了對這位頗有姿色的姑娘多瞧幾眼;可禾穀村的姑娘們就不假辭色了,因為這位小姐是鎮上首富黃老爺的掌上明珠,她們可沒少受她的氣。

  黃薔等了又等,面前少年卻沒回應,垂著眸快速在紙上勾勒,偶而抬頭望她一眼,感覺心不在焉。她不免生出些難堪,從來都是人家同她搭話、對她百般討好,而她愛理不理;因這小夥子容貌不錯又有才華,鄰里們時常討論,她好奇之下才來看看,上回她還破天荒自我介紹,卻也沒問到他姓名,畫完他收了錢又喊下一位。

  她不信邪,這回精心打扮一番,整路行來,她甚至感覺好多人驚豔的目光,誰知他仍沒甚麼反應,莫不是瞎的?「畫師?」她捺下性子輕喊,微笑有些僵硬。

  祝懷安一邊畫一邊凝神聽後頭的細細交談聲,他聽到一個男聲喊"海棠妹妹",不要臉,隨口就喊人妹妹。他不自覺瞇起眼,猜想是不是那個剛剛就一直繞著海棠轉的高壯小夥,你體格好又如何,小兔子不會喜歡你的,她喜歡的是……忽然一陣溫軟覆上手背,他唬一跳,下意識縮手迴避,就看面前那個姐姐也同時縮手,當即有些抱歉地問她:「客倌,您抓我做甚?」

  "客倌"二字讓黃薔臉色不大好,可見這少年根本沒記住她。

  祝懷安看她面色不悅,立時會意,綻出一個溫雅微笑,賠罪道:「我方才畫得太認真,沒聽見您說話,您有甚麼要求,方便再說一次麼?」

  少年衣著樸素,依舊掩不住氣質清貴儒雅,此刻有禮微笑,頰畔梨渦淺淺蕩漾,燦亮星目卻顯得含蓄克制,反而愈發惹人心馳神往。

  對著這樣一張笑臉,黃薔再刁蠻也生不起氣來,剛剛她叫他好幾次,不過想跟他聊聊,現下他在商言商的問她有何要求……她不想下不了台,順著話改口:「你畫好這幅我還要再買一張。」

  祝懷安有些詫異,隨即笑問:「第二張也是畫客倌您麼?」

  「不是畫我,是畫你。」

  黃薔嗲聲回應,艷麗的小臉透著嬌蠻嫵媚,纖長眼睫一眨一眨,引得周圍兩樣情──血氣方剛的男子們幾乎給勾了魂,曾受其害、知道她表裡不一的姑娘們則是犯噁心,紛紛去看祝懷安反應。

  「畫我做甚麼?您也不認識我。」祝懷安不解風情地叫起來,迅速退離桌子,驚恐地貼在椅背上。

  「因為…因為……」黃薔想不到他竟是這反應,又看其它姑娘們紛紛偷笑,登時羞憤地紅了耳根,咬牙細聲問:「你真不知道麼?」

  「我知道還用得著問您麼?」他茫然又深覺荒唐地反問,也沒壓低音量,啼笑皆非地看著客人。

  「因為你生得好看,人家喜歡!」

  不知道是哪個楞頭青大聲接話,場面登時哄然,除了祝懷安跟黃薔,所有聽到這話的人均笑得前仰後合。祝懷安反應也快,當即歉然道:「客倌,他們愛開玩笑,您別介意。」他頓了頓,神色自若地微笑,悄聲問她:「妳覺得我好看?」

  是妳不是您,只改了一個字,卻讓黃薔小臉遍染紅霞。

  祝懷安壓根不曉得,他頂著這張俊顏,似笑非笑地偏頭瞧姑娘,殺傷力是非常大的。換了一般人早就給羞得起身離開,可黃薔到底是跟著黃老爺出門做過生意的,很快鎮定下來,終究沒有失態,微笑道:「我方才同你鬧著玩。」

  祝懷安登時鬆口氣,毛筆輕巧轉個圈,沾了墨接著畫客人。才畫兩筆又聽這姐姐問:「另一個小姑娘今日沒來麼?」

  「有啊!藏樹於林,您要不要找一找。」他隨手往後一指,接著快速運筆,十個人,他今日預計只畫十個人,一百文錢,再加上稍早賣出的三幅大畫,足夠了,收工後就帶海棠在鎮上轉會,提早回家。

  「從前不曾看過你,只看到那小姑娘,你跟她是親戚還是朋友?」

  祝懷安喜歡跟人聊天,尤其喜歡跟大爺或公子們聊,有時說得太歡他手上就慢下來,可遇著姑娘們坐在面前,他總是風馳電掣畫得極為快速,為甚麼呢?煩啊。他挺煩人家一直問東問西也不知打探甚麼,好比現下這個問題,他回答姑娘們前後不下十次了,面上還不能表現任何不耐……

  他吁出一口氣,振作精神回答:「是朋友也是親戚。」熟悉的第二個問題接踵而至,問他倆是不是表兄弟姐妹關係,他揚了揚眉,實在不明白這些人問這麼細為了甚麼?谷大娘先前跟鄰居說他是遠親的孩子,來走親戚。看來是為了女兒名節著想,總不能讓非親非故的小夥子跟未出閣的姑娘同住在家裡。

  「妳猜看看。」他拖延時間,飛快思索,考慮著身旁都是村子裡的鄰居,這親戚關係不能說近,否則會露餡;說遠了又怕有損海棠的名節,畢竟他倆同進同出好些時日……

  忽然鼻間嗅到熟悉芬芳,肩頭讓小手輕拍兩下,海棠湊近他小聲說:「我想回去了,今天人太多,特別累。」

  「我再畫兩個結束,妳等我行麼?」他低聲詢問,心下歡喜,方才還琢磨要怎麼說服她提早離開,想不到她自個提了。等她點點頭,他精神一振,手上動作加快許多。

  黃薔目不轉睛盯著他倆互動,冷哼道:「我猜不著,你倆是可以成親的那種親戚?」她刻意說得大聲些,周圍霎時一靜。

  祝懷安忽然明白了,鄰里跟市集的這些姑娘們是甚麼意思,他跟小兔子看起來……「不是可以成親的。」他也朗聲回答,一面心理建設,自己是為小姑娘將來著想,吃點虧沒關係。

  當著周圍所有人探詢地眼光,他指著海棠微微一笑:「我跟她差著輩分,按理我得叫她一聲表姑媽。」他剛說完就看海棠瞠圓了眼,怕她露出馬腳,很快接著道:「只是她不想我把她叫那麼老,不肯讓我叫,失禮了,表姑媽。」

  黃薔臉色柔和下來,原本她看著海棠的眼色透露敵意,聽了這聲"表姑媽",竟對海棠溫順有禮地微笑,讓海棠驚出一手心汗,不明白這位跋扈囂張的黃小姐中甚麼邪,也是尷尬回笑,匆匆回到後邊等待。

  *           *           *

  茶樓裡倆人相對而坐。

  海棠頭一次進來,而且是坐在二樓視野開闊處,她非常好奇地東張西望,笑問對面正優雅倒茶的少年:「為甚麼說我是你表姑媽?」

  「妳回去問大娘就知道了。」他將聞香杯倒扣,拾起來細聞茶香。海棠驚奇地瞧他,學著他的動作倒扣杯子,將手感溫潤的長杯湊近鼻子,果然一陣清雅的茶葉香撲面而來。

  「這個好香。」她讚歎地說,想起方才祝懷安看茶譜點茶的模樣,一件疑惑許久的事浮上心頭,問他:「祝懷安你家是做甚麼的?」

  他眸光微動,微笑道:「做小生意。」他可沒騙她,官場"生意"從來不少。

  「賣茶葉麼?我覺得你對茶葉懂很多。」看他笑得開懷,她改口:「你這樣笑就肯定不是。」想了會她喃喃道:「或許不是小生意,至少不是像我們這種小生意,而是黃老爺他們那樣的吧。但是你的氣質又不像商人……」

  「這茶樓會有人說書,妳不是喜歡聽故事?」他指著樓下,提醒她:「說書先生剛到,一會就開始了。」

  海棠眼前一亮,探出小腦袋去看。祝懷安輕笑一聲,方才她想看風景坐在靠外側,現在似乎後悔了?「咱倆換位置。」他提議,剛要站起來,小姑娘已經繞過桌子,直接坐在他身邊。

  「一起坐吧,街上太吵了你會聽不到的。」她一邊說一邊傾身取過茶杯,手捧熱茶專注地看著樓下等待。

  他記得剛遇上她時的情景。

  當時她對他,就好像今日對村裡小夥們一樣,話很少、行坐之間總是隔著距離,有時會顯露提防神色;現在的海棠姑娘卻跟他很親近,經常笑得很開心,毫不設防地跟他擠一張椅子、同坐一張床,把他視為家人,悉心關懷照顧。他應該感到無比開心,卻不知為何有些悵然、有些鬱悶,猶如夏季午後悶雷陣陣,始終等不來一場雨。

  開鑼聲讓他回過神,說書先生臺風極穩,今日說的是一名大儒固守君側,力抗皇帝起兵造反的親兄弟,最終城破卻寧死不屈的故事。

  說書先生把主要人物換了頭臉,祝懷安仍聽出他說的是哪朝哪位大儒,這故事他曾在課堂聽過,戰場部份遠沒有說書先生描述的壯大精彩,當時授課夫子更著重在城破後那位大儒面對新帝的態度。

  這…這可以說啊?他尷尬環顧周遭,發現包括海棠在內,每個人都聽得如癡如醉、難掩神色激動。官府都不管了,大概不要緊,他聳聳肩,接過她手裡的空杯,幫她添上熱茶。

  卻是愈聽愈不對頭。這位說書先生故事渲染能力極強,說到反軍兵臨城下、護城眾將士視死如歸的時候,現場陸續有啜泣聲此起彼落。他瞥她一眼,果不其然已經哭起來,正用帕子拭淚。

  祝懷安真是很無奈,他帶她上茶樓是尋樂子,說個黃帝戰蚩尤或三打白骨精,熱鬧熱鬧不好麼?何苦要搞得血淚滿襟……他焦慮地邊嗑瓜子邊四下張望,前半部就如此慘烈,後半部該如何是好?

  幸虧還有"下回分曉"這玩意,故事在皇城攻破那刻戛然而止,沒有接著說那位倒楣大儒,是如何拒為新帝擬詔書,最終招致誅連十族、自己腰斬收場的慘烈結局。他大鬆口氣,站起來用力鼓掌、高聲喝采,這茶樓有生之年再也不來了!

  騾車已經先讓鄰里趕回家,回程路上他倆並肩而行,小姑娘悶聲不吭,顯然還溺在剛剛的故事裡,與眾將士同進退。

  他邊走邊踢石子,忽聽她低低地說:「茶樓那故事我好像聽過,雖然名字換了,說的是不是方孝孺跟靖難之變?」

  祝懷安詫異瞧她,半晌才回應:「我也覺得是。」

  海棠沉默一陣,忽然義憤地說:「為甚麼讀書人都這麼死腦筋呢?」

  祝懷安瞠圓眼,忽地開懷大笑,甚是同意道:「確實死腦筋。」

  從前在課堂上他不只一次覺得讀書人不知變通,可當著滿屋子讀書人,其中還包含皇親國戚,他如何也不能在一片推崇"碧血丹心"的聲浪中,直言這些人不過是死腦筋罷了。他雖胡鬧,到底明白有些事不能做、不能說,否則會連累許多人,只能獨自在心裡不以為然,如今海棠替他說出來,真是痛快。

  小姑娘卻很難過,揩揩眼睛接著說:「因為他的不通氣,好多無辜的人都喪命,他拒絕新皇帝要求時,可有問過那些親朋好友,願不願意跟他一起死?他…新皇帝行事殘暴,可他也是非常冷血的。銜遠哥哥說這是忠義之士,我卻討厭他。他只是為了成全自己名聲,卻犧牲這麼多沒留下姓名的人…這些人裡有娃娃也有老人,他們也許一輩子沒做過壞事,卻因為他的自私陪葬……」海棠說著說著,難過地抽咽起來。

  祝懷安靜靜看著泣不成聲的她,眼裡生出熠熠光彩,湊近她問:「如果妳是他,妳會怎麼做?」

  小姑娘茫然抬眸,似乎在消化這句話。

  他雙手在身側握成拳,抑制心裡激動,沙啞地問:「妳會聽話擬詔書麼?」他問過不只一個人,個個都是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的好漢,也個個是罔顧他人求生意念的渾帳,或許那些人出於顧慮沒說真心話,而他很想知道她會怎麼做。

  「擬啊,大勢已定,皇帝要甚麼我給甚麼。雖然後世一定會罵我沒節操、沒骨氣,但也是罵我一個,很多人能因此得救……」她抹去淚水,篤定地說:「我不在乎歷史怎麼評價,只要我知道自個在做甚麼就行,我問心無愧。」

  細雨輕輕飄落在他心上,浸潤著山石林木,也柔和了他的目光。

  祝懷安這一刻忽然明白了谷銜遠,以及馮子淵。他鬆開緊握的拳頭,內心既沸騰著喜悅,也煎熬著傷感;欲相守但只能相望,欲傾訴卻甘心深藏……他垂下眼眸,語意不明地輕吐一句:「若是…我早生個十年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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