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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外傳》(十一)桃花醉春風 之二--他說,過陣子他就離開了。
  自打那日與蕭隱分別後,祝懷安就跟害了相思病一樣,吃得少、睡得少,有時整個人看起來恍恍惚惚,沒事就盯著那塊玉馬發愣,這可把谷銜遠一家四口擔心壞了,卻都沒人敢問一句。

  期間谷大娘偷偷跟爺倆討論,推斷懷安這孩子肯定是慕少艾才茶不思、飯不想。

  谷銜遠驚奇地反問:「娘您也知道甚麼是"慕少艾"麼?」

  「娘也年輕過,做姑娘時還不是慕的你爹麼?否則哪裡有你……」

  「妳這會跟孩子說甚麼呢?」谷老爹面紅耳赤打斷老伴,對她一臉坦蕩感到不可思議。

  「可您先前不是才說過懷安對海棠……」

  「娘記得,」谷大娘揮揮手,「你妹妹甚麼樣你不清楚?她就是榆木腦袋,懷安平時對她好咱都瞧在眼裡,偏她自個不上心,人家總會累吧。如今讓其他姑娘鑽了空,我反而不好提點她了,這會丫頭要是醒過來,還不得傷心壞了?你跟懷安談得來,就不能打聽一下那玉馬是誰家姑娘給他的……你那甚麼表情,難道要娘自個去問,這不像話吧?」

  「銜遠問也不像話的。」谷老爹趕緊插話。

  谷銜遠極是認同,尷尬地說:「這都是您的猜測罷了,或許人家根本沒這意思,只是您覺得懷安好,想把他們湊對,愈看愈像一回事麼。」

  谷老爹贊同點頭,「對對,上了年紀的大娘都……」他沒說下去,在老伴淡漠掃視的目光中,端起茶杯慌慌抿一口。谷大娘又盯著他倆好一會,看他們父子全不當一回事,嘖了一聲,扭頭走出去。

  海棠頂著榆木小腦袋在房裡飛針走線,她繡得極是認真,所以連祝懷安進來都沒發現,直到聽他震驚地問:「妳繡的甚麼?」這才一個激靈回魂,那針尖差點捅了手,幸虧她機警一縮。

  「你咋不敲門?」她心有餘悸地問。

  「我敲好一會了,妳……」他逕直拉椅子坐在她身側,看著桌上明麗的紅緞與繡到一半的彩蝶,詫異地盯著她,「妳繡…繡啥?」他不敢猜,若真是那也太離譜。

  「嫁衣啊。」榆木小腦袋樂呵呵笑答。

  「誰的?妳的麼?」他面如死灰問,已經知道答案。

  「嫂嫂的。」海棠邊繡邊回答,模樣專注且仔細。

  祝懷安臉色很難看,沉聲問:「她自個不會繡?誰讓妳做這些的?」

  海棠聽出他口氣不對,愣愣抬眸瞧他,解釋道:「似乎不大會,她寫字好看,針線活卻生疏,嗯…她對鎮上也不熟悉,就問我哪兒有成衣舖,想去買嫁衣,成衣舖哪有得買?她要是去問會被笑話的,所以我就說,若是她不嫌棄,我可以幫她縫,娘也知道這事的,還說我繡一日她繡一日,咱一道很快就完成。」

  祝懷安震驚得說不出話,想不到有生之年還真能見著一回替人作嫁?他咬了咬牙,覺得不痛快,盯著她的眼睛,試探地輕聲問:「妳做這些,不委屈麼?」

  委屈?她先是怔愣,立刻明白他言下之意。想起自個先前情路失意,竟當著祝懷安的面哭得涕淚縱橫,也就兩個多月前罷了,卻恍如隔世,現在想起來一點也不難過,只是覺得丟臉,除此之外還有些莫名後悔……

  「不委屈不委屈。」她紅著小臉細聲說,低頭接著繡那蝴蝶。

  他坐得離她近,倆人擱在桌上的衣袖隨著她扯線的動作不時輕輕摩挲,祝懷安並未發覺,她卻感覺自個右半邊逐漸燙起來,繡了一會覺得這般挺煎熬的,終於停手問他:「你找我甚麼事?」

  「沒事…不能找妳麼?」他原本好奇地趴在桌上看她忙,聽了這話不由得錯愕,等了會也沒等到她回答,連個眼神都不給,瞬間就挺難堪的,撓撓鼻子站起來,「那我不打擾妳了。」說完灰溜溜起身離開。

  海棠正琢磨說啥,哪知他抬腳就走,她著急起身,對著他背影想喊,卻不知喊甚麼,猶豫間他已經出去了。她有些失落,卻也稍鬆口氣,想了一會不大明白自個怎會這般,乾脆接著專心繡那嫁衣。

  祝懷安其實找她有事。

  他這些時日一直在想蕭隱,偶而也會想起林海清,還有心直口快的林暄。他的掙扎日益加深,有時望著鄉間延伸出去的小路,他總在想像另一頭的任字營是甚麼模樣。他想去瞧瞧,但他知道自己不屬於禾榖村、不屬於這個寄住的家。

  離開懷府後他幾乎每天都很快樂,再喜歡一個地方也不打擾超過三個月,興致勃勃體驗各種生活。這回不知不覺在這兒住了超過三個月,他希望能一直住下去,若是他重新揹起行裝,是不是再也不能回來?

  他不知道該找誰商量。

  *           *           *

  禾榖村感情緊密,若有哪戶娶妻生子,整個村都會前來幫忙,男子們爬高爬低張燈結綵,吆喝著幫新人布置新房,女子們負責筵席備菜以及替新娘梳妝。

  谷銜遠成親當日,祝懷安大清早就讓村裡活絡熱鬧的大陣仗吃了一驚,院子裡滿滿都是人,大夥摩肩擦踵各自忙活,連聲恭喜、笑語不斷。他讓這喜慶的氣氛感染,甚至覺得這排場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場婚禮都盛大,順著院子裡流動的人潮轉一圈,好奇地蹲在院子角落看大娘們包餃子,忽地肩膀讓人輕拍兩下。

  海棠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湘妃色衣裙,她膚色本就白裡透紅,這般穿著更顯粉嫩可愛,烏檀木般的秀髮在單側綰成矮髻,鬢邊紅色髮帶垂在肩上,跟身側牽著她手的蓉蓉又是相似髮式,倆姑娘一齊對他綻出笑。

  「可找到你了。」蓉蓉小臉滿是得意,雀躍地說:「哥哥,咱留了點心給你,一道去廚房吧。」說著遞出另一隻小手等他牽。

  祝懷安輕輕握住小丫頭,蓉蓉牽著他要走,卻發現拉他不動,疑惑扭頭,就看這哥哥蹙眉笑道:「哥哥蹲得腿麻,妳可得使點勁把我拉起來。」

  海棠抿唇一笑,知道他這會又戲弄人。蓉蓉倒老實,點點頭鬆開海棠,兩手握住他,使勁拉拔,脹紅了小臉喊:「咋跟蘿蔔似的,你自個也得使勁呀!」

  忽地就將這哥哥連根拔起,她踉蹌往後栽去。祝懷安一把托住她小小的背,順勢提高她手,帶著她原地轉好幾圈,蓉蓉小腳丫紛沓點踩,繞得暈頭轉向,跌在他懷裡,咯咯笑個不停。

  這下可把不知何時圍上來的其他小蘿蔔頭羨慕壞了,紛紛伸直了手也要來一個,整村子的娃娃吱吱喳喳繞著他跳,像極了家裡剛孵出來那一窩雞仔,唬得他瞪大眼微微後退。

  「一會再玩吧,先讓哥哥吃飯。」海棠勸孩子們。

  她聲音輕柔,幾乎被娃娃們的叫嚷淹沒,祝懷安卻聽到了,當即喊道:「太餓了,沒力氣轉。」剛說完就被好多小手拉著走,孩子們擁簇著他往廚房去,一路吵吵嚷嚷排著轉圈順序,也沒問祝懷安樂不樂意,只有蓉蓉還堅定不移地牽著海棠佇足原地。

  「剛才真的很好玩,像跌進雲裡一樣。」蓉蓉看著他們的背影喃喃說,抬眸問海棠:「妳有玩過麼?」

  「我怎麼會玩過?」海棠吃驚反問,小臉熱起來。

  谷大娘在院子一角找到祝懷安時,他已經給折磨得眼神渙散。

  他分明瞧見了,那個穿褐衣胸口還沾著糖粉的男孩,已經排了三次隊伍,還騙他是第一次玩,這遊戲甚麼時候才是個頭?他手為何這樣欠?海棠姑娘倒是躲懶去了,聽這票娃娃說,他們本來是跟在她後頭走,這會卻通通纏著他不放……

  是以當大娘提醒他迎親隊伍即將出發時,他簡直要感激涕零,如獲大赦地穿過孩子重重包圍,在新郎倌身側站定,任憑那一聲聲哥哥喚得情真意切,照樣目不斜視。

  嗩吶一響,明亮奔騰的音色直上雲霄,伴著鑼鼓喧天以及鄰里們振臂歡呼,祝懷安霎時提神,轉頭恰好見谷銜遠看過來,這俊朗的哥哥今日一身紅袍,身姿挺拔、神采奕奕。

  他對祝懷安溫文一笑,眼眸折著細碎粲然的光,儒雅風流,令小夥子微微恍神、腦袋發熱,竟感覺不認識他似的,差點忘了跟著隊伍走。

  沿著熟悉景色前行,隊伍一路敲敲打打來到卓夫子家門附近,前頭鞭炮震耳欲聾,炸得隨行娃娃們摀著耳朵又笑又叫,卓雲生讓卓夫子牽著跨過門檻。

  鄉村娶親並不蓋頭,人人都能一睹新娘子芳容。卓雲生今日更是美得驚人,雪膚紅妝、絳唇輕染,墨髮如雲以絹花輕綰,露出纖白修長的脖頸,合身喜服襯得她身形裊娜,與她出眾的氣質相互輝映,芳姿艷容令眾人一陣屏息,瞬間靜默。

  「新娘子太美了!」誰人的這聲喊把大夥拽回神,紛紛熱切地高聲賀喜。

  谷銜遠與卓雲生兩相對視,眼中均流轉著深切情意。他幾步上前,從恩師手中接過心愛姑娘的纖纖柔荑,懸了多年的心總算落地,眼眶微灼,對岳丈懇切地低語:「爹,我必定好好待雲生。」

  卓雲生聽了這話落下淚,轉頭向卓夫子不捨地輕喊:「爹……」

  卓夫子原本滿臉喜色要勉勵女婿,想不到女兒這般做派,當即錯愕地道:「妳哭甚麼?不就是村頭村尾一小截路,不知道的還以為妳要嫁到燕國或是大凜去了。」

  祝懷安與眾人本來沉浸在新娘離家依依的情懷中,卓夫子這句話倒是當頭敲醒眾人,可不是麼,村頭村尾,就是天天到娘家轉轉也方便得很。

  場面登時一陣哄然,大夥樂得連連拍手吆喝,新娘子也破涕為笑,在谷銜遠溫和蘊藉的眸光中更不好意思,嬌顏緋紅地踩上矮凳,輕偎在他寬闊的背上,環著他肩,讓他揹起來。

  村裡喜娘唱頌吉言領路,嗩吶鑼鼓再次響起,一行隊伍熱鬧啟程。祝懷安幫著谷銜遠整理衣袍,稍稍回頭,瞧見海棠牽著蓉蓉行至卓夫子身畔,蓉蓉主動將小手放進卓夫子掌心,三人有說有笑,連成一串加入隊伍。

  看她笑意盎然,他這才真正放下心,轉身隨行新郎倌幫襯著,發現銜遠與卓姑娘正細聲說悄悄話,他知趣地稍落後兩步,這才瞧見新娘裙襬繡著妍麗牡丹與數隻繽紛彩蝶。

  新人身著艷紅喜服相依相偎,金燦陽光下,裙襬隨著他們步行輕輕飄動,彩蝶鮮活得好似翩翩飛舞。

  *           *           *

  初夏暑意漸濃,禾穀村民總趕在晨光稀微下加緊勞作,午後日頭正辣時小憩,再一路忙活至天晚。祝懷安經常跟去田裡幫忙,午間與谷家父子一道在樹下乘涼,高興就畫上兩筆田野風光,聆聽悅耳蟬鳴與松濤陣陣,閉眼享受帶著草香的涼風拂去頰上細汗。

  今日的風卻帶著鹹味。

  谷銜遠琢磨這幾天農事忙得差不多,撿了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帶他們去海邊走走。祝懷安與他並肩趕騾車,後頭載著興高采烈的仨姑娘──卓雲生、海棠、蓉蓉。

  祝懷安曾以為海邊很遠,得路經朝樂縣才能尋到出海口,想不到谷銜遠帶他們轉過一個山坳,往前數里即瞧見一漁村,從小山坡朝下望,湛藍海水清澈耀眼,海岸線綿延至天邊,一座石造建築矗立海灣,防風林外,房屋錯落有致。

  谷銜遠指著那碧瓦飛簷、面朝大海的石厝,笑道:「海棠今早說你想知道龍王廟在哪,這就是了。」

  祝懷安聞言,驚奇地回頭瞧她,當時他就是隨口問問客人,想不到還真有個龍王廟?這都多久以前的閒談,她倒記得清楚。

  海棠沒想到哥哥忽然提這事,又看少年側身瞧她,她紅了小臉乾笑兩聲,在他開口詢問前,慌忙轉頭對蓉蓉說:「我幫妳盤頭髮,一會好玩水。」遂垂眸無比專注地幫小丫頭梳頭髮。

  擱下清水與草秣餵騾子,祝懷安另尋了個視野不錯的樹蔭,將娘的牌位妥善安置,雙手合十祝禱,接著一行五人褪下鞋襪,腳踩讓晨光曬暖的細沙,高高興興往浪花奔去。

  除了他跟谷銜遠,三個姑娘都不會泅水,是以只他倆往海裡游,姑娘們則在淺水處嬉戲。他知道鹽是從海裡來,好奇地咂了一口海水,果然又鹹又苦,忍不住皺眉呸出來;谷銜遠將他這些行為盡收眼底,邊游邊哈哈大笑。

  他倆游一陣,仰躺在潮水中載浮載沉,祝懷安確信自己是第一次看海,可不知為何,這溫暖的波浪與耳邊陣陣潮汐,竟有種莫名熟悉與安心感,好像他很久很久以前就來過,只是想不起何時何地。

  「聽說孩子在母親肚裡頭就會泅水了。」谷銜遠躺在他附近說。

  祝懷安睜開沾著水珠的眼睫,晴空一碧如洗,防風林將朝陽篩成無數金色光點,幾束日光穿過初夏堆雲,披散在姑娘們髮上,將她們明麗的笑顏柔和幾分。他又聽谷銜遠不解地道:「明明生來就會的東西,許久不碰卻也忘記了。」

  他溺過水。七歲那年,娘剛走沒多久,大哥同他說,滿月的晚上,要是獨自在主屋花園池邊朝下看,可以看到故去的親友。他依著大哥說的方式,月圓夜時孤身前往池塘,趴在池邊,滿心期待想著輕喚三次娘親的名字,就能再見到她。只喊了兩聲,冷不防讓人從背後推一把,差點讓那池子給吞了。

  等他再醒過來,哭得最傷心的,除了許嬤嬤,就是大哥。他答應大哥不把這個傳說告訴任何人,免得大哥受罰,撒謊說是自己淘氣偷偷去玩水。所以當時究竟是誰推了他一把?他一直也弄不清楚。

  「忘記了就再學一遍,沒甚麼是學不會的。」祝懷安微笑道,俯身往岸邊游去。

  他倆一同教三個姑娘泅水,蓉蓉是最先學會閉氣跟踩水的,這讓兩個做姐姐的很不好意思,彼此互相打氣,努力克服稍稍懼水的心情,照著他倆指導練習。

  這般學到近午,三個姑娘都能漂起來,更是樂得她們不願上岸,還是在谷銜遠堅持下,姍姍走回樹蔭吃午飯。幾人一直玩到夕陽西斜、海水開始漲潮時,才換上乾爽衣物乘著餘暉返程。姑娘們累得躺在後頭相擁睡去,祝懷安瞥她們一眼,竟彷彿有種他跟銜遠是人販子的荒謬念頭。

  「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倆要把她們拖去賣了。」谷銜遠笑著說。

  祝懷安樂得大笑,慌忙摀住嘴,眼看沒驚動她們,鬆一口氣。

  「銜遠,過陣子我就離開了。」他輕聲說。谷銜遠笑容微凝,目光探詢地望著他。祝懷安伸手接過韁繩,似乎怕吵醒身後的姑娘們,語調仍是很輕地續道:「除了我成長的那個地方,這個家是我待最久、也是最開心的。」

  「那為何要走?」谷銜遠目光落在身側的包袱上,裡頭裹著他好友娘親的牌位,不解地再問:「你說過想帶你娘走訪世間美景,要是喜歡這裡,何不多停留些時日,你另有其他打算?」

  祝懷安笑答:「確實有非做不可的事。」

  他是方才泅泳時下定決心的。禾榖村與這片海,猶如母親溫暖安定的腹中,令人流連不捨離去,但他總不能一生停駐於此,靠著賣畫與不甚擅長的農事在朋友家受人庇護。如果沒有走出去、朝一個清晰目標全心投入並成長,等他浪擲完大好青春,也不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他隱隱曉得自己的機會在何處,想定下心性拚個幾年,為他理想中的將來。

  到家時已天色昏暗。

  卓雲生半途醒過來,隔著低矮的車板與谷銜遠背靠背相偎,谷銜遠輕哼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卓雲生也隨著他一同哼唱。這似乎是他倆熟識的小調,因為谷銜遠勾著笑刻意搶了幾次拍,卓雲生跟不上,亂著亂著她乾脆不哼了,佯作嗔怒地探手摀住他嘴,不讓他唱。谷銜遠笑彎了眉眼,還是含糊不清、依然故我地接著哼唱,逗得卓雲生和祝懷安憋著嗓呵呵笑。

  祝懷安看著他倆,心底說不出的欣羨,側頭瞧海棠的時候,發現蓉蓉這丫頭竟把薄被捲個乾淨、滾到另一頭酣睡。他找不到其它布料幫海棠遮涼風,乾脆褪下外衫兜住她;小姑娘似乎縮了縮身子,卻沒醒過來,仍維持相同姿勢睏覺。祝懷安不敢多瞧她,怕讓卓雲生看出自己隱密的心思,又轉回去端坐。

  鄰近家門口,卓雲生輕喚倆姑娘,祝懷安連忙探手將披在海棠身上的外衫拾起,頂著卓雲生吃驚的目光,他咧嘴笑笑,趁小姑娘睜眼前迅速穿回去,了無痕跡。

  當晚海棠飯吃得很少,也不去散步,早早回屋歇下,她連著兩天如此,看上去精神不濟,整個人恍恍惚惚。

  谷大娘擔憂她病了,想帶她上簡郎中家瞧瞧,喚她好幾次她才回神,卻說自己沒病,不用勞煩簡郎中。祝懷安瞧她確實不太對勁,想起一個小迷信,從田裡回來時特意去摘了些艾葉、香茅跟茉草,夜裡將那些草葉浸在熱水中,端著臉盆敲響她房門。

  「誰呀?」

  他敲了三遍,才聽她回應,看來還真嚴重啊?「是我,妳出來一會。」說著將臉盆擱在門邊矮架上。

  海棠原本趴在桌上,聞言抹抹眼睛,微微沙啞地應聲:「我要睡下了。」說完吹熄油燈。

  祝懷安一愣,正想轉身去拜託谷大娘接手進行,卻看小姑娘拉開房門,盯著自個的繡鞋,低聲問:「甚麼事?」

  今晚月色昏黃,光線不大好,祝懷安偏頭想去看她低垂的臉,小姑娘卻抬手用袖子遮個嚴實,嚅囁道:「沒睡好,臉色很嚇人,你別瞧吧。」

  他也不勉強,思忖:果然是去海邊那日沾染了甚麼,發夢魘才睡不穩。當即在泛著草葉清香的熱水中揉洗巾帕,擰乾後遞給她,溫言道:「妳擦把臉。」

  「好端端的我做何擦臉?」海棠作賊心虛地輕喊,另一隻小手連忙扯過衣袖,將臉藏得密不透風。

  祝懷安笑起來:「擦完我同妳說。」

  看她躲躲藏藏,他擔心巾帕涼了,乾脆按下她的手,像上回那般,自己幫她抹臉。海棠措手不及,反射地後退兩步,腳跟讓等在後頭的門檻暗算,一個趔趄往後栽倒。她的微弱尖叫與祝懷安的驚呼重疊,伸手在空中亂抓時果真揮到甚麼,剛覺得後腰一緊,就聽一聲痛呼。

  祝懷安一手攬住她,一手扶著門框撐住兩人,疼得齜牙咧嘴,無奈歎道:「寧姑娘,妳好歹把爪子修剪些許。」

  海棠小臉燙得不行,猛然想起幾天前他教她泅水時,也是埋怨過她的"爪子"掐疼他,暗叫不好,她方才莫不是抓傷人家了?慌得伸手捧住他臉,就著朦朧月光想檢查一番。哪知祝懷安只乖了一時半會,竟偏頭躲開,不讓她好生察看,這光線就不足了,他還添亂,海棠於是氣惱道:「你別亂動,讓我看看。」

  「寧姑娘!」他打斷她愈湊愈近的粉潤小臉,咬牙笑道:「我要鬆手了,妳站穩些。」

  這下海棠才意識到他倆的情形很不妥──

  她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因為祝懷安緊箍著她後腰,她尚且維持著方才差點摔出去的後仰姿勢,雙手卻捧著人家的臉,扒拉著硬把人家往她這兒扯,導致祝懷安撐著門框的手更加辛苦。

  「抱歉。」她慌忙撒手,將另一隻腳也縮回門裡,總算扶著他肩重新站穩,道謝後扯了扯髮辮,窘迫地解釋:「我知道抓傷你了,想幫你看看傷哪兒。」

  祝懷安右手上還殘留著輕軟的觸感,他盡量不要去回憶方才種種,只是點點頭,含糊應一聲:「我沒事。」給抓傷的脖頸倒不大疼,就是心臟撞得他快負荷不了。他悄悄換幾口氣,鎮定自若地轉身將帕子浸回熱水中,為防她腳步不穩,乾脆幫她端進房裡。

  海棠姑娘自動自發給他讓道,心裡邊七上八下,低聲問他:「你生氣?」臉繃成這樣,肯定生氣了,她急道:「你別氣吧,我幫你上藥,一會就去修剪爪子。」

  祝懷安原本在點燈,聽她語氣不對,回頭一看當即吃驚地喊:「我沒生氣,妳哭何?」

  「不哭啦我不哭。」她連忙說,用袖子擦擦眼淚,繞過他往床頭小櫃摸索,掏出一小盒膏藥,邊吸鼻子邊打開蓋子,白蔥似的手指蘸了些許,問他:「你傷口在哪?」

  「脖子。」剛答完就看她幾步上前,祝懷安心跳又竄起來,伸手擋下她,僵硬笑道:「我自己來。」

  海棠一雙烏亮明眸閃了閃,將藥抹在他手指。祝懷安從指尖一路酥麻到脊樑骨,莫名憶起方才她柔膩掌心貼在他雙頰,直教他此刻耳朵燙得像火燎過,暗暗慶幸"自己來"果真是正確的決定。小姑娘還是那個周到的性子,自小櫃上拾起小鏡子遞給他,讓他能瞧見傷口。

  「這點傷不管它也行,何必浪費。」他坐下來,對鏡邊嘀咕邊抹藥,哪知一瞥眼,又看她滾下一滴淚。祝懷安遲疑地伸手,輕揉她小腦袋,溫聲安慰:「我幫妳擦臉,擦完人就舒服了,妳莫哭。」

  海棠點點頭,看他擰乾巾帕時才發現水裡飄著些草葉,沙啞問他:「裡頭放甚麼?」

  「我小時候不好帶,若是嚇著了或睡不好,我娘就會摘這些草葉給我擦臉……」他說著俊顏泛紅,頓了頓才續道:「除了臉還得擦手腳跟胸背,這水是洗平安的,一會我出去,妳再自己照著擦洗一遍,今晚就能睡個好覺。」他一手扣著她後腦勺、一手將整平的巾帕覆上她臉,幫她輕柔擦拭,一邊神神叨叨唸著甚麼。

  海棠仔細聽了會,竟對這似歌謠的吟誦一個字都不懂,等他挪開帕子,好奇問他:「你方才唸的甚麼?」

  「梵文。」看她一臉迷惑不解,他淺笑解釋:「就是佛經,我娘從前總這般幫我洗平安,曾逐字逐句教我唱,妳可好些了?」

  海棠點點頭,看他起身,知道他要回去了,默然隨他到門邊,終於憋出一句:「謝謝你,還有祝夫人。」

  他微笑回應,提醒一句:「那水得趁熱擦洗。」欲幫她帶上門。

  想不到小姑娘抓著門扉,從半掩的門裡問他:「你家在哪?」

  「…挺遠的地方,有幾次冬天還下雪的。」

  海棠顯然不滿意這含糊的答案,從門縫裡溜出來,在他身前站定,無比耐心地再問:「具體在甚麼郡,哪個縣哪個村,你…你能不能寫在紙上?」

  祝懷安震驚了,大晚上讓他寫啥?他撓撓鼻子,笑著打趣:「妳知道我家做何?上門提親還是要債?」

  他這個玩笑顯然開得過分了,因為海棠小臉通紅,眼底還泛起亮晶晶淚花。

  他見狀連忙想安撫她,就看她一臉認真地細聲拜託:「你寫給我吧,不是要債的,也不會無事打擾你。」她揉了揉眼睛,專注神情中竟透著求懇之色,整個人微微顫抖。

  祝懷安不明白她堅持甚麼,可看出她正忍著不哭,他放柔聲調:「不是我不寫給妳。我家…如果那鬼地方也能稱為家的話……」提起這個他差點冷笑,又因顧慮海棠沒真笑成,仍溫和耐心地解釋:「現今那裡我在乎的人一個都沒有,當初我既然捨得離開,就再也不打算回去,若寫給妳也沒……」

  海棠忽然臉色慘白,嗚咽地抽泣起來,哭得很厲害,上次她哭成這樣,還是他滿身繃帶剛回來的晚上。

  祝懷安讓她激烈的反應唬一跳,連忙打住未說完的話,剛想安慰她、問她為何要哭,可她卻擺擺手,抽抽搭搭地輕喊:「我知道啦,你、你早些休息。」急切地轉身進屋栓上門。

  祝懷安哪能真回去休息,仍輕拍她房門,低喚她名字,這般堅持一會,小姑娘哽泣嗓音從屋內傳出:「我、我已經睡了,你回去吧。」

  哪有人會說自己已經睡了?祝懷安欲言又止,卻不敢再敲,貼著門低聲哄道:「妳開個門行麼?」

  「開不了。」海棠邊哭邊說,要是他還追問她哭何,她哪答得上?吭嗤吭嗤地四下張望,發現桌上還微冒熱氣的臉盆,用力嚥下哽在喉頭的酸苦,稍揚聲回應:「我還要擦洗平安,得、得趁熱,你快回屋吧。」說完還真抽抽噎噎地擰帕子,邊哭邊推高衣袖往手臂抹,都不知自己在做甚麼。

  祝懷安先在她低泣之外聽到水珠落盆聲,又聽窸窸窣窣似乎是衣服摩挲的響動,登時紅了俊顏不敢再貼門上,尷尬地提醒她:「那妳弄完也趕緊休息,我…妳要是還怕就喊我一聲,我一定過來。」

  「你快回去。」她握拳輕擊兩下桌面,咬著帕子埋在桌上哭。

  祝懷安覺得這恐怕不是洗洗平安能解決的,她似乎比稍早更嚴重?急匆匆前往谷銜遠房門,剛要敲下去幸虧打住了,銜遠已成親,跟大娘老爹那屋一樣,不方便他叨擾……他吁口氣轉身,又走回海棠姑娘門前,屋裡滅了燈,他屏息聽一會,裡頭再無響動,這才鬆口氣,舉步回房。

  沒半晌他又拉開房門邁出來,怕她喊他時他睡太死沒聽見,那小姑娘求助無門太可憐了,乾脆坐在她門檻上托腮小憩,一邊安慰自己辛苦一晚沒甚麼,明兒他就問大娘,帶小兔子一起上廟禮佛驅邪,到時她就好得多了。

  *           *           *

  隔日一早天還未亮,海棠拉開房門,向來哪裡都能睡的祝懷安失去門板支撐,直接朝後摔,他一個激靈清醒,就聽到身後一聲哀叫,逕直砸在蹲下接他的海棠身上,摔作一團。

  祝懷安完全不疼,甚至覺得倒下那一瞬,比他睡過的所有軟床都舒服,心裡卻慌得一把,連忙彈開,轉頭看她有沒有給壓傷。

  海棠昨晚哭得眼睛腫,睜不大開,想用井水冰一下消腫,誰知開門即收禮,幸虧她接住了,否則這般往後倒,祝懷安恐怕要摔壞腦子。

  剛剛那一下照舊很倒霉地撞著她正在成長的地方,還是疼得她死去活來,半趴在地暫時動不了,蒼白小臉沁出薄汗。這般忍疼時,祝懷安偏追問她哪兒疼,還想幫她瞧,那怎麼能讓他瞧?她深吸口氣,忍著抽痛回他:「我沒事的……你坐外邊幹甚麼?」

  「…不幹甚麼。」他紅著耳根草草扔一句,輕柔地拉起她,發現光天化日下她果真好許多,稍鬆口氣,瞥見桌上放涼的洗臉水,當即一把拎起,邁出門往溝裡倒,偷偷打呵欠,打定主意今兒就帶她去廟裡走一遭。

  祝懷安沒能如願。

  趁著海棠去溪邊浣衣,他轉進廚房幫谷大娘打下手,一邊說起昨晚海棠哭泣的事,表示想帶小姑娘去鎮上的廟祈福,讓她今晚好睡些。哪知谷大娘一反平時不多問的習慣,細細打聽昨晚他與海棠談話內容,鉅細靡遺的程度讓他有種話本上官老爺斷案的臨場感,也是盡量不含糊地還原昨晚情況,獨獨沒說自己在她門外睡了一宿,還有他倆跌了兩次的事。

  谷大娘聽完凝眉沉思好一會,微笑不改地說:「那我帶丫頭去一趟,你看來也很累,等會先回房歇息吧。」

  他想跟去,仍讓谷大娘勸下來,說想帶家裡倆丫頭去鎮上繞繞,順道買點姑娘家的用品。祝懷安這就懂了,"姑娘家"總有些用品不方便讓男子曉得,當即應下幫老爹、銜遠送午飯,晚上再聊。

  這識趣機伶的孩子可太深得谷大娘心意,天知道雲生進門前,家裡除了懷安,就沒一個這般剔透,都是榆木腦袋,把她憋的。

  鎮上長街行人匆匆,谷大娘與倆姑娘比肩而行。她這兩天拼拼湊湊還是聽了個全貌,先有兒子說懷安過些時日就要啟程離開禾穀村,接著閨女又成日神思恍惚,昨兒要不到小夥子老家住所,丫頭甚至哭上了,這…銜遠分明說當時只有他聽到這話,丫頭……她轉頭看著悶悶不樂的小姑娘,恰好跟卓雲生關切地眼神對上,兩人心照不宣笑笑。

  卓雲生這七巧玲瓏人兒當即道:「爹前些日子讓我幫他找書,我能否去書齋瞧瞧,一會兒再去武神廟跟你們會合?」

  谷大娘欣然答好。海棠卻沒反應,她壓根甚麼也沒聽見,直到谷大娘牽著她進廟門,點香時她才慌道:「娘,嫂嫂不見了!」

  谷大娘哭笑不得,打趣她:「不見了有兩條街啦,妳還神遊四海那會,我親眼見她進的書齋。」

  海棠於是鬆口氣,人沒丟了就好,跟著谷大娘繞廟拜了一圈。

  谷大娘本想趁這時跟她聊聊,旁敲側擊弄清楚丫頭種種反常是為何,卻看她定定瞧著廟門邊掛的各式護身符,轉身問廟裡一位小沙彌:「小師父,您能不能告訴我,這裡頭哪個護身符,是能保佑人出門在外順利平安的?」

  小師父雙掌合十輕唸佛號,指著繫繩上其中一張符。

  海棠看不懂上頭寫甚麼,瞧著瞧著卻瞧出淚花,從袖子裡摸出五枚銅板放進香油錢箱。谷大娘出門時給了姑娘們一人五銅板零花錢,讓她們買點自己喜歡的玩意,小丫頭一個不剩就換了張符,跪在佛前閉眼誠心祝禱,又在香爐過個三遍,珍而重之收進隨身的小荷包。

  不用問了。谷大娘輕歎口氣,瞧著閨女一雙明眸濕漉漉,也跟著心疼地紅了眼圈,這可怎麼辦?

  母女倆並肩坐在廟裡百年老樹旁,這裡能清楚瞧見往來香客,卓雲生找她們時就不會錯過。老樹是武神廟裡祈求姻緣的合抱夫妻樹,據說十分靈驗,樹上枝條掛滿祈求姻緣美滿的紅繩,在清風旭日下款擺。

  海棠仰首瞧那滿樹喜氣紅繩,喃喃問:「娘,您可曾在這兒綁過紅繩?」尾音帶著笑,谷大娘訝然看去,閨女果真掛著淡笑。

  「有,我綁過不只一次。」

  海棠愕然扭頭,不可置信地輕喊:「您不是說這輩子只喜歡過爹一個男子?那綁一條足夠了,這樹得想著心上人綁的。」

  「我回回想的都是他,每年都來綁上一條,從十二歲一直綁到二十歲,那老頭才肯娶我。」谷大娘咬牙:「八年啊,我等他八年,都等成老姑娘了,總說這樹靈,可遇著心上人太遲鈍,還得歲歲年年等下去。」

  海棠呵呵笑,心情舒朗些許,孰知下一刻就聽娘親問:「妳想不想綁一個?」

  「綁…紅繩啊?」她詫異指著老樹,慌張擺手,「我沒零花錢了…不、不是,我綁甚麼呢真是!」她這回沒扯髮辮,手卻無意識捏著腰間僅存放平安符的荷包。

  谷大娘垂目看去,輕撫她因幾日睡不好略顯蒼白的小臉,溫聲問:「護身符是幫懷安求的?」

  小姑娘詫異一瞬,咬唇點頭,悶悶地說:「他也告訴您了,就是不同我說,敢情是想偷偷溜走,這我得加緊縫好給他,省的哪天醒來他……」

  「海棠。」谷大娘輕聲打斷她,掏出手帕擦她的淚珠,有些不解地問:「妳如何這般想?」看丫頭不說話,只是接過帕子抹淚,又拍拍小姑娘的手,柔聲道:「懷安可沒告訴娘,這是妳哥哥說的。」

  「那他也只同哥哥說,甚麼都不告訴我,也不知上哪去、何時回來。」她垂著眸,淚珠拼命砸在手背上,微帶哽咽地顫聲道:「要是他不回來呢?娘,我很害怕,我怕再也見不到他…他曾說過自己四海為家的,我、我希望可以每天見到他……」她再說不下去,埋進娘親的懷裡哭,除了心慌,還生出一種委屈跟埋怨,揪得她心口疼。

  海棠姑娘哭得投入,又因為昨晚幾乎沒睡,哭著哭著就在娘親懷裡睡去。天光變幻、日暮西斜,香客們早散了,只餘她們三位還坐在姻緣樹下。直到寺裡暮鼓搥兩聲,小姑娘惺忪著眼皮抬眸,茫然一瞬後,慌問:「這麼晚了,嫂嫂呢?」還是找卓雲生。

  卓雲生正跟谷大娘背靠背相倚而坐,互相充當對方的椅背,聞言放下書,伸出兩隻手臂揮動,揚聲答她:「嫂嫂在此。」

  海棠這才把心收回肚子裡,不好意思地說:「我竟睡著了,讓你們好等。」說著湊上去幫娘親揉肩。

  卓雲生用繩子繫好書,笑道:「太累了歇會總是好的。」跟海棠一人一邊將谷大娘拉起來。幾人往家裡走,長長的影子落在身後,卓雲生後知後覺地問:「家裡那三位,平時都是打下手的,能自己做飯麼?」

  這話把不知不覺的母女倆驚一跳,是呀他們家似乎只有女子會燒飯。谷大娘思忖:懷安她不清楚,銜遠約莫會一些,老頭子做的菜都能毒死耗子……她想著又加快腳步,生怕他們糟蹋食材或燒壞她的鍋。剛走出鎮子,卻看火紅夕陽下一輛騾車朝她們駛來,較年輕的兩個步行,趕車那個她很熟,行走的耗子藥麼。

  倆年輕人朝她們奔來,笑意盎然。

  祝懷安喜道:「看起來精神好很多。」

  他說的是海棠,雙眸也映著她,鎮裡剛燃起的燈火在他眼底流轉,光彩熠熠。海棠沒搭腔,只是瞧著他,烏亮的美目微潤。

  「老頭子讓你們找來的?」谷大娘勾著笑側頭問兒子,目光凝望逐漸趨近的騾車。

  「我提議的。」祝懷安接話,粉飾他們都不大會做飯的尷尬,極會做人地說:「平日辛苦你們,鎮裡有間酒肆生意不錯,據說也不貴,我一直好奇,想邀大夥嚐嚐。」

  谷銜遠接過卓雲生手上的書,跟著笑道:「咱回家一個人都沒有,太冷清了,草草收拾就來找你們。」又傾身對卓雲生附耳一句:「機會難得,我把兩個爹都拖來。」

  剛說完騾車也到跟前,車上除了谷老爹,後頭還坐著卓夫子,谷老爹一靠近就對大娘嚷:「不濟事啊,剛才路上問過,除了親家咱們都不會做飯,我怕把妳那鍋又燒嘍。」將倆孩子的臺拆個乾淨。

  酒肆店主認得祝懷安,一看他進門即喊他小畫師,熱情領著他們在一幅巨大潑墨畫前就座。

  祝懷安見著畫才猛然記起這位面熟的大爺,雙目與心臟一同震盪,強抑尷尬、內心懊悔,扛著肩往角落擠。

  「一醉…解千愁?」卓夫子站著瞧畫,辨認出酒罈傾倒而下、流淌至缺口酒碗外的瓊漿玉露勾勒出這幾字,字體狂放地似乎執筆之人亦喝得酣暢淋漓,執筆揮就。

  「……」祝懷安將臉埋在菜譜後,愈發焦灼。

  「還真是。」谷銜遠站在老丈人身側,還跟上回讚水牛嘓嘓蟲般不顧他人死活,欣喜地點評:「這愁字寫得尤其好,筆墨漸次暈開、尾端若有似無,合該讓這酒沖淡了。」

  等店主點好菜他再解釋啊,這就是句玩笑話,他可從不認為喝個爛醉能解啥愁,沒出息麼。

  祝懷安正安撫自個呢,哪知店主紅光滿面地指著他,叫道:「這是小畫師的主意!」

  他登時渾身一僵,想起自個賣畫營生開張當天,因為許久沒收到這麼多錢,心裡熱乎著,接待客人時過於歡脫──

  『您具體做甚麼生意?』

  『我在城門附近開酒肆的,有酒有菜,生意好著。』落腮鬍大爺面泛紅光,雙臂大張比劃,聲如洪鐘地笑道:『我這畫愈大愈好,上面你幫我提字,要能讓我酒罈子嘩嘩地賣光、銀兩嘩嘩地落袋。』

  『您想提甚麼字?』祝懷安跟著笑起來,很好奇這江湖味濃厚的大爺會說出甚麼。

  『不知道啊!』大爺一擺手,竟跟他商量起來:『酒肆麼,來的客人不像酒樓財大,也沒茶樓風雅,你幫我想一個,要能勸人多喝那種,我若喜歡,錢不是問題。』

  『那就一醉解千愁唄。』祝懷安邊在訂單畫大爺小像,邊開玩笑地說:『喝他個滿目燈花如星落,醉意朦朧瑤臺近。』

  『這個好、這個好!』大爺用力鼓掌,拋下豐厚訂金,提醒他:『畫師你完工幫我印上你私章,落款也寫上大名,我要跟這店一道傳下去。』

  他想到此處,抬眼去看已裱好框的巨幅字畫,落款明明白白"祝懷安"三字,以及接單當日他因為好玩特地去刻的私章,蓋章時他還有模有樣,真當自己是名家,沾沾自喜的…凡做過必留痕跡啊……

  店主並不放過他,喜孜孜繞進櫃台,從上鎖的抽屜翻出張紙,祝懷安立刻知道他拿甚麼,倒抽一口涼氣,「大爺……」

  大爺逕直將紙甩進卓夫子手中,朗聲笑道:「我讓他寫在訂單上的,他當天唸的詩,這兩句我也忒喜歡。」

  卓雲生湊上去,立時跟谷銜遠一起笑出來,卓夫子沒像他倆笑得花開燦爛,仍然一派儒雅,唇角微彎,促狹地隔著桌瞧祝懷安。

  饒是他跳進黃河洗不清,仍有收穫──

  那豪氣的店主送他們一小罈汾酒。不是一壺而是一小罈,這酒挺貴的,祝懷安剛揭了封泥聞到味兒,就知道讓店主破費,連忙站起,誰知店主按著他肩,快活道:「你坐啊,沒事兒,一道嚐嚐。」

  臨近飯點,酒肆愈發熱鬧喧嘩,祝懷安挨個幫整桌人都斟上酒,輪到海棠跟卓雲生時,他抬眼問:「能喝麼?」倆姑娘一齊點頭,他驚訝地挑眉,各為她倆斟上少許,提醒道:「這酒香甜,可是挺烈的,別沾太多,醉了明兒會頭疼。」

  海棠點點頭,在他坐下時湊近他,好奇地說:「我以為酒都是黃色的,這酒看來跟水一樣清。」

  「愈清澈的酒會愈貴,大爺對咱們很慷慨。」祝懷安也是小聲回她。

  綰著簡約花髻的小姑娘好奇俯視酒杯,鬢邊垂鬟隨著她動作遮住些許側顏,燈火下纖長眼睫泛著絨光,她舉杯湊近紅潤的小嘴,卻讓祝懷安握住手腕動彈不得,詫異看他。

  「不能這麼喝。」少年輕笑,夾了一筷子菜給她,耐心解釋:「先吃東西墊肚子,再一次抿一小口,喝愈慢會愈舒服。」看她乖巧點頭,放下酒杯起筷,邊嚼邊盯著香冽的酒水,他愈發覺得好笑,低聲問:「之前沒喝過酒?」

  她用衣袖掩嘴,細細咀嚼嚥下後回答:「兌湯裡的喝過,算麼?」

  那就不算喝過。他笑著點頭:「也算。」

  海棠還是很聽勸的,吃了好些才又去碰酒杯,淺抿一口,灼熱的酒液順著喉滑入腹中,連帶肚子也暖起來,每次呼吸都泛著特殊的清香,她特別喜歡。

  酒肆中賓客絡繹不絕,歡聲笑語應和眼前透著明光的燈籠,教小姑娘恍惚如夢,她聽到身側嫂嫂在吟詩,哥哥立刻接一句,知道兩人在玩行酒令,她無法摻和的遊戲。卓夫子跟爹還有方才的店主倒聊起來了,依稀是在討論賦稅的流變跟民生問題,這她也不是很懂,低頭去瞧慢慢見底的酒杯,迷濛問祝懷安:「我能再喝一點兒麼?」

  不好吧。想是這樣想,他仍是那個不忍拂她的性子,起身捧起酒罈,幫她倒了約莫一截小指的量,接著迅速封罈,遞給對面的大娘,用口形請人家幫忙藏起來。大娘邊笑邊收在桌下。

  小姑娘攥著酒杯,卻只是愣愣盯著並不喝,湊近深吸口氣,一臉陶醉。祝懷安問她為何不喝,她惆悵地答:「喝完就沒了,我想多留會。」

  小夥子一陣好笑,知道她肯定醉了,正要問店主這兒有沒有賣現成的醒酒湯,袖子卻讓人輕扯,轉頭就看她微笑道:「我也想買你的畫。」

  這是發酒瘋了?祝懷安撫著唇尋思,她要甚麼他都是白給,怎會收她的錢。又覺得好玩,乾脆逗她:「那客倌想要怎樣的畫?」

  看她蹙眉苦思,他倒想起來了,提醒她:「我畫過一張給妳的,」他往自己眉尾輕劃,淡笑問:「那幅有刀疤的美人圖,妳可還留著?」

  「是呀我有你的畫了。」她笑著輕輕敲腦袋,慢吞吞往桌上趴,喃喃自語:「可畫上你沒寫名字,也沒蓋私章……」她聲量漸小,緩緩闔上的水眸抿出一滴淚,閉著眼不知唸甚麼。

  「您家小丫頭是傳說中的一杯倒啊?」落腮鬍大爺笑道。

  「沒倒,還在唸叨著呢。」祝懷安替她辯白。

  「那趕緊聽聽唸甚麼。」大爺指著她笑,經驗豐富地說:「酒後吐真言,這時唸著的肯定是最掛懷的!」

  祝懷安有些想聽,可這樣未免太損,再說兩次酒都是他斟的,他聽算甚麼好漢?是以反倒挪遠些。

  不必好漢的卓雲生倒是噙著笑湊過去聽了。聽個幾句,詫異地看著祝懷安,訝然道:「是不是在喊你名字?」

  祝懷安不敢相信,扛著劇烈跳動的心房,也忍不住湊上去聽,一桌子人都安靜下來。溫熱芳息幽幽吹在他耳畔,他試圖靜下心聽那細軟囈語,好一會才終於聽清,笑著直起身,對卓雲生道:「很像,但不是。」

  谷銜遠好奇不已,也湊近小丫頭聽她說甚麼,半晌後直起身,跟祝懷安一齊開口:

  「出入平安。」

  整桌的人哄然大笑。祝懷安都不知是她離譜還是店主不靠譜,邊笑邊道:「為何是出入平安,唸個糖餅花糕也好啊。」話落又引來一陣笑語。

  唯有谷大娘不笑了,隔桌凝望丫頭,將酒水一飲而盡,眼角讓烈酒嗆得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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