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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外傳》(十)桃花醉春風 之一--一來二去,名為"朋友"的次元壁悄悄鬆動
  夜裡谷銜遠幫祝懷安換藥,剛端著托盤走出小夥子房間,又驚見妹妹守在門外,小姑娘悶聲不響、墨玉般長髮飄飄,黑暗中委實嚇了谷銜遠一跳。

  他剛低呼一聲,就看妹妹緊張地將食指抵在唇上,悄聲道:「哥你別叫!我…我只是想問問他傷得如何?」

  這教他如何回答?谷銜遠也不知倆孩子是默契太好還是全無默契,方才上藥時他吃驚不已──懷安身上好幾處的縫合傷口又深又長,猶如被間距相等的利刃重重劃過,哪裡是跌進山溝裡的情狀?他邊換藥邊詢問,懷安總算說出是讓老虎抓的,因當時閃避不及,讓老虎襲擊後才跌溝裡,剛解釋完又立刻拜託他別跟任何人說起。

  懷安卻不曉得,昨日他去看老虎屍體,上頭一處刀傷劍傷也沒有,反而佈滿許多深淺大小不一的窟窿,也不知是給甚麼捅的,直到他翻看老虎咽喉處,才拔出一截斷竹,尖端給削得鋒利。當日送懷安回家的軍爺們個個佩劍,倘若虎是讓那些軍爺所殺,屍體不該如此;況且今日簡郎中拆解虎屍、取虎骨時也說,那些窟窿深及老虎肺腑,不是常人之力,若是陷阱發動彈射,倒可能有如此穿透力。

  他將這些都說出來,要小夥子別瞞他,等了很久,孩子才吞吞吐吐說自個上山獵虎,把他驚出一身冷汗,當真罵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心裡又氣又疼,面上表情也不大好;小夥子似乎讓他的臉色嚇住了,竟忙不迭道歉,保證往後不會這般魯莽。打他記事以來,從未如此刻難受,只是輕輕摸孩子的頭,說不出一句話。

  谷銜遠遵守跟祝懷安的約定,沒讓家人知道孩子傷勢,因為不願說謊,只道:「都上好藥了,只要不拉扯傷口,過些日子能癒合,有甚麼我們多幫著點,讓他好好養傷。」

  海棠點點頭,再問:「那他睡了麼?我想去瞧瞧他,昨晚他很累,今天或許好些。」說著對虛掩的房門探頭探腦。

  「妳…現在很晚了,一個姑娘家單獨跟小夥子共處一室,不妥吧?」谷銜遠強抑驚愕地勸她,他記得海棠從小對這些分際很重視的,甚至從不單獨與外男說話,每日只湊在姑娘堆裡,怎地如今大了反而不在意呢?

  「沒事,他是祝懷安呀,他不會介意的。」她小臉微紅地回答,不好說出口,其實她跟祝懷安都去過彼此房裡串門子,這也沒甚麼……「我就看看他,很快出來,哥你先回去歇息吧。」她對谷銜遠揮揮小手,輕敲房門招呼,聽得人家回應,從門縫溜進去,不一會油燈再次點亮。

  谷銜遠呆了好一會,也不知這樣妥不妥當,終究隨他倆去了。

  她一點好燈就輕車熟路坐在他榻上,絲毫沒發現他一瞬間的窘迫,親切地問:「你敢不敢吃魚?」

  「…可以吃。」

  「是麼?」她開心地笑起來,幫他把被角塞好,喜悅地說:「明早我去買鱸魚熬湯,你跟娘都喝些…慢著,可以吃?你不喜歡魚啊?」

  「魚很腥的。」他苦笑,這才輕聲承認。

  「那你不用怕,我買淡水魚,不腥的,再加些蔥末薑片,非常鮮美,對傷口有幫助的,你多少喝些。」她無比耐心地說,掛著淡淡微笑,像是在哄他。

  他沉默看著她,似在思索,好一會才道:「我想問妳……」

  剛說完就看她點點頭,身子坐直了些,一臉認真專注地等待。他不由好笑,雙手從被子伸出來,也打算坐直再說;小姑娘瞧了他動作,立刻傾身幫他疊枕頭,想讓他舒適些,卻沒發現自個的長髮在她靠近時,不安份地伸進人家略鬆的衣襟裡。祝懷安給撓得裡裡外外一陣麻癢,心慌意亂去撥那絲滑秀髮。

  「啊抱歉……」她終於發現,抬起手臂撈頭髮。

  原本祝懷安撥開她頭髮的距離拿捏得宜,想不到她這一抬手又離得更近,他就這麼一不小心、毫無阻攔的碰到了……

  「我不是故意的!」他大驚失色,反射地抽手往後躲,用力過猛之下整個人砸在床榻,牽動腰腹傷口,疼得他嘶一聲,埋進被褥爬不起來。

  海棠微弱尖叫一聲,連忙湊近查看,發現他耳根紅透、後頸泛著薄汗,她不敢去碰他,怕拉扯他傷口,只能低喊:「你哪兒疼?是不是傷口摔裂了?倒是說句話呀。」

  祝懷安已逐漸緩下疼痛,但他不敢把頭從被子拔出來,他好怕她又搧他一耳光,雖然她答應過再也不打他,可剛剛那樣真是太過分了,他、他一定會挨打的!而且他的臉現在很燙,火燒火燎的,哪怕是宰了他都不要露臉……

  谷銜遠剛解開外衫打算睡下,門卻讓人急促地拍響,只得邊繫腰帶邊走回去,剛拉開門,就看妹妹小臉慘白、神色惶急地喊:「哥,你快幫我去看看祝懷安,他傷口可能裂了。」

  谷銜遠吃一驚,當即邁步往祝懷安房間去,走到孩子門口又讓妹妹一把扯住,小姑娘有些不自在地悄聲交代:「他若是問起我,你就說我沒事,讓他好好歇息,我…我在他門外等你,你可千萬別讓他知道我人在哪……快、快去吧。」

  谷銜遠讓她輕推一把,帶著滿腹疑惑匆匆往小夥子房裡察看,這倆人大半夜鬧哪樣?

  隔日一大早,海棠果真端了大碗魚湯到祝懷安房裡,看起來一如往常,關切地詢問他傷勢,彷彿昨晚甚麼都沒發生。

  看他並不排斥,甚至喝得津津有味,小姑娘很開心,熱切地說:「等你傷口好全了,魚湯裡還能加一杓酒,滋味會更好的,娘的魚湯我就有放。」

  他聽了一頓,詫異問她:「你們沒一道喝麼,該不會只大娘跟我有?」

  海棠接過筷子幫他把方才沒挑乾淨的魚骨夾出來,將筷子交回他手裡,「我們也有喝,」她雙手合捧做出一個小碗狀,又指著他那個大碗公,開心笑起來:「只不過你跟娘都大病初癒,要好好滋補才是,這碗公是我跟蓉蓉家借來給你倆用的,可得仔細些別摔了。」

  祝懷安點頭說好,看著手裡那支大湯勺,甚至比他嘴還大許多,這讓他方才喝湯有些辛苦,就怕湯水會漏出來滴在下頷,所以他幾乎都用啜的,偶而不小心發出不太優雅的聲響。他蹙眉問:「這杓也是跟蓉蓉家借來的?同咱們家舀湯那支差不多大的樣子……」

  還沒說完,海棠噗哧笑出來,彈了個響指,樂呵呵承認:「就是咱們家的!娘是用一般調羹喝湯,這…這是我特意幫你換過的,感覺跟碗公特別搭,你說好不好用?」她笑得小臉緋紅,眼眸似有繁星燦亮,興致盎然地瞧他反應。

  原來她戲弄他麼?祝懷安震驚地瞧瞧湯杓又瞧瞧她,慢慢舀起一杓魚湯送到嘴邊,發出比剛剛更響亮的喝湯聲音,一臉陶醉地望著杓子說:「是咱們家的就好,也不用歸還,往後我都用它喝湯。」

  這下小姑娘更是樂壞了,忍不住探手輕輕摸他頭,有感而發地喃喃道:「要是咱從小就認識多好,可以一起玩泥巴、放牛、爬樹、編花環,還有赤腳在田埂上跑,肯定很有意思。」

  祝懷安微微一頓,想起谷銜遠跟他說過的童年趣事,笑問她:「我若在禾榖村裡土生土長,妳真會和我一道做這些事?只怕睬都不睬我吧。」

  海棠倏然睜大眼,發現他說得半點不錯,打小她肯親近的男子只有爹跟哥哥,方才說的種種往事,都是年齡尚小時候,跟村裡小姐妹一道玩的;若有男孩子加入,她總覺得掃興,自個提著裙襬回家了,或許是從前讓男孩揪過頭髮,她就是不喜歡跟他們相處。

  祝懷安從沒揪過她頭髮,也不曾欺負她,而且打相識就待她很好,雖然有時脾氣大了些,好像一隻小老虎;但仔細想想,她發現他每次生氣都只是出於關心,平時她怎麼跟他開玩笑,他都無所謂,簡直像極了娘親待她那般,只要她平安,娘也是隨和且令人喜歡親近的。

  她豁然開朗,眸裡含著喜悅光芒,微笑道:「還是之後認識你吧,像現在這樣。」

  他淡淡一笑,夾起魚肉細嚼慢嚥,沒有接這句話。

  他很想跟她說,要是他倆早早認識,他一定不會讓人欺負她。冬日他們可以一同去義塾學習,好像在飯桌上一樣坐在隔壁;平時忙完農事一道玩耍說笑,他還會做風箏的,可以紮個最漂亮、飛得最高最遠的送她……那樣她還會喜歡上銜遠麼?他終究遲了好多好多年。

  海棠看他沒甚麼精神,擔憂他傷勢,溫聲提議:「喝完湯你多躺會好麼,睡眠可以幫助傷口癒合的。」她說著卻眼角酸澀,後面幾個字微帶哽咽。祝懷安放下筷,問她為甚麼哭,小姑娘抹抹眼睛才低聲說:「我覺得…咱倆還是不認識好些。」

  他瞠圓眼,追問為甚麼,聽她抽抽搭搭地回應:「你自個想想,是不是遇上我以後一直走霉運,別說舊傷好不了,還添許多新傷,差些把命都搭上了…你、你本來有一把很漂亮的劍、會發光的珠子,現在因為我們都沒了,祝懷安我對不起你,都不知怎麼報答你……」

  終於說出來,她愈發哭得厲害,胸口絞得好疼,若說祝懷安是她跟她家的福星,那她簡直就是他的災星,人家從前好端端的,現在卻成這般……

  「我做這些不是要你們報答。」他溫聲接話,看她忍耐著抽咽抬手抹淚,他忽而憶起昨晚原本想問她的事。幸虧沒問出口,人家琢磨著如何報答他呢,倘若這時他流露哪怕一絲絲好感,跟那趁人之危的黃老爺有甚區別?

  他深吸口氣,漫在心裡的苦澀似乎淡了些,遂拍拍她頭,明朗地笑道:「忘記同你們說,我那內傷已治好,多虧昨日陪我去退婚的軍爺和另一位哥哥幫忙,現在甚麼都能做,再也不是廢人了。」

  海棠一聽這話眼睛亮起來,怔了怔卻反而哭得更慘,祝懷安驚詫又提防地覷著她,蹙眉稍稍湊近,聽她含糊不清地一遍遍呢喃:「太好了、太好了。」

  這令他更是不解,姑娘們的眼淚都不要錢,怎地好不好都哭?深怕害她哭瞎眼,他不敢再安慰,只得舉著杓子又默默喝起湯來。過了好半晌,湯都快見底了她還在低泣,真是很厲害……他扛著焦慮將魚湯刮得連蔥花都不剩,看著乾淨的碗底,後知後覺地發現小姑娘幫他把魚骨挑完才端過來,這也太周到了?

  「第一次有人幫我挑魚骨頭。」他輕聲呢喃。

  他想起小時候許嬤嬤無微不至的照顧,總是說魚對身體好,勸著他吃;他不喜歡魚腥味,但只要許嬤嬤開心,他還是會依言吃些。許嬤嬤年紀較大,眼睛容易乏,他都是自己挑魚骨,連許嬤嬤的那份也一併挑乾淨。從前在懷府,出了自個的院子他就得提高警覺,說實話活得很疲憊;自從來到這個家,他無時無刻都是鬆弛喜悅的,連呼吸的空氣都泛著甜。

  他湊近小姑娘,柔聲道:「海棠姑娘,妳莫哭了,這家裡每個人我都喜歡,我很開心能幫上忙。你們待我好,我都記在心上,妳方才說的兩樣東西,不過是身外之物,能用來換我重視的人安穩,它們才有價值。」

  少年笑意溫雅真摯、字句清潤。海棠停下眼淚,怔怔瞧著他,驀地握住他手,哭過的嗓音微帶沙啞,水眸卻泛著晶亮燦光,她報以同樣的真心,誠摯道:「我也很喜歡你。」

  「喜歡?」他愕然地重複一遍,覺得自己恐怕聽錯了,只是任她握著手發愣,此刻頭頂好似冒著陣陣熱氣。

  海棠姑娘篤定地點頭,一點都沒有女兒家的扭怩害臊,坦蕩承認:「除了蓉蓉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我甚麼都願意為你做的。」

  「……」好吧,他沒聽錯,但就是想得太多。大起大落之下他還真有點累,揉著額角苦笑道:「那真是多謝妳了,我現在想再睡會……」妳先出去吧。

  照例沒能說完後半句,小姑娘倏地站起來,唰地掀開被子,將被褥疊鬆拍軟,走回來攙著他胳臂,親切地提醒:「你慢些,好好睡一覺,我就在隔壁繡東西,若需要甚麼叫我一聲。」

  他可以自己走……算了,此刻他愈發累得爭不了、也掙不了,一臉木然地讓她扶上床,看她幫自己將被角塞個嚴實,還輕聲催促他閉眼,他只得照辦。感覺光線暗下來,應該是她解開床幔遮住日光,他輕歎一聲,打算忘掉剛剛荒唐的期待,好好睡一覺。

  「你為何重重吐氣,哪兒疼麼?」

  祝懷安差點叫出來,猛然睜眼,發現她側身坐在床榻,床幔果然已經放下,天光大半被隔絕在外,他倆一同置身在昏暗的床幔裡,小姑娘一雙美目澄澈晶亮,正專注擔憂地覷著他。他就有些忍無可忍了,掙扎坐起身,咬牙反問:「妳挺心大膽肥的啊?」

  「甚麼意思?」感覺他在生氣,她不曉得自個哪裡惹他不痛快,慌慌解釋:「我本來要走了,聽你抽氣,擔心才多問的,不是打擾你休息,要不…我現在走吧。」

  她說著站起身,手腕卻讓他一把扣住,瞬間給扯得跌坐回床上,驚訝他力氣之大。怕他牽動傷口,小姑娘好聲好氣地勸他:「別使勁,你喊一聲我就回來的。」

  「海棠。」

  不知為何,她直覺他的這一聲喚不同以往,他偶而才叫她名字,或直爽或帶著調侃笑意;此刻這兩字卻是她完全陌生的語氣,喚得百轉千迴,十分柔情七分醉,她名字原來這樣好聽的麼?

  小臉迅速燙起來,慌得她想伸手輕拍臉蛋,卻發現其中一隻手還讓他握在掌心,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只能頂著熱辣辣的小臉垂頭不語。

  祝懷安感覺到她一瞬間的動作,輕輕鬆開手,看她指頭彎了彎,慢慢把手縮回去藏在袖子裡,纖長眼睫如蝶翼掩住眸色。他心緒複雜,輕聲問她:「妳知不知道我跟蓉蓉不一樣?」

  她訝異地抬眸瞧他,床幔把他倆與外界隔開,一方昏暗的小天地裡,少年目光如炬,不再有絲毫玩笑之意,指著那深色床幔,對她說:「妳或許忘記了,但我提醒妳,我同妳爹、同銜遠一樣,都是男子,如果妳與他們不會像這般共處,跟我也不可以。」

  *           *           *

  祝懷安悔之晚矣。

  晚飯時他跟海棠仍坐在同一張長凳上,只是今晚小姑娘再也沒熱心地夾菜給他、催促他多吃點。有一兩次他不小心碰到她衣袖,她就往旁邊挪幾吋,挪著挪著祝懷安感覺她都快跌下長凳,忍不住低聲提醒她:「妳坐太過去了,很危險。」說完他自個往旁邊避開,讓她可以安心坐回來。

  她稍稍瞧他一眼,停頓一會才端著碗往他的方向移動些許,悶聲不吭埋頭吃飯。

  今早他一時意氣,話說得太重,似乎把她嚇著了。當時她咬著唇瓣,又是震驚又是委屈地瞧他,眼底泛起亮晶晶淚花,卻甚麼也沒說,小腦袋點了點就掀開床幔,迅速收拾桌面,輕手輕腳出去。

  當下他就後悔了,可他若是喊她、哄她,豈非自打嘴巴?是以他極力忍住,聽她帶上房門,他重新躺下,身上的傷口與肌肉因為鬆弛舒服許多,精神卻好得出奇,完全睡不著,心煩意亂地瞪著床頂發呆。他為甚麼這樣要面子?活該人家現下不理他……

  谷銜遠跟爹娘三人在飯桌上擠眉弄眼。是谷大娘先開始的,用手肘輕推兒子,示意他看倆孩子反常的互動,谷銜遠坐在他倆正對面,早看出他們互不搭理、間隔一大段距離拘謹用飯,哪裡有平時說笑融洽的模樣?若是平常他會以為倆孩子又吵架了,可他今日恰好知道原因──

  午時海棠提著食籃來田裡給他跟爹送飯,小丫頭不曉得為何,今日直盯著他倆瞧,他心下奇怪,吞下飯菜問一句,想不到丫頭蹙眉好半晌,才慢吞吞問他:『哥,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很孟浪的人?』

  『這兩字妳打哪兒學來的?』他詫異反問,不等她回答,又鄭重地提醒:『丫頭,這兩字意思很不好,不能用在姑娘身上,更不要用在自己身上。』

  哪知他剛說完就看海棠抹抹眼睛,期期艾艾地說:『果然很不好吧,難怪他要生氣…我、我不是佔他便宜的,只是想幫忙…他先前也讓我坐他床上,今兒卻不樂意……』

  他完全聽不懂,剛要再問,小丫頭倒是恍然大悟地叫起來:『我知道啦!是簾子,上回簾子沒放下來,今天我卻鑽進他床簾裡,所以祝懷安生氣。』

  爹噴出一口飯,劇烈咳嗽。

  小丫頭繞過他蹲在田埂上,小手一邊幫爹拍背一邊柔聲勸道:『爹您吃慢些,』取了竹筒遞過去,『喝點水順順吧。』

  是他嘴裡沒飯菜,不然也得噴出來。瞠大眼愣愣看著爹跟妹妹時,丫頭伸出小手幫他扶了一把碗,耐心地提醒他:『你要看著,飯菜都快倒在田裡了。』

  『閨女妳…咳咳咳……妳鑽誰的床簾?』

  『祝懷安呀!』她似乎以為爹耳背,音量提高不少,不痛不癢重複一遍。

  他剛要叫她小聲些,爹已經先一步用筷子夾起蘿蔔塞進小丫頭嘴裡,壓低聲急匆匆道:『唉呦妳可小點聲,這要嚷得傳出去,妳除了嫁他還能嫁誰?』

  丫頭叼著蘿蔔,整張臉都紅了,唔唔兩聲,用手心把那大塊蘿蔔往嘴裡推,慢慢吃進去,好一會才完全嚥下,拾起竹筒喝兩口水,小臉紅暈半褪,細聲回應:『知道了。』接著把今早她去送魚湯的來龍去脈細細說一遍。

  他跟爹聽到後來都吃驚得說不上話,丫頭等了半晌,自個得出結論問他們:『我想好久,咱們家也是這般親近的麼,祝懷安先前覺得不打緊,早上卻很不高興,因為我是姑娘、他不是姑娘,所以咱不能一道待在簾子裡?』

  他聽完其實很欣慰,深覺懷安是不可多得的好孩子,本來要跟妹妹解釋懷安這做法是君子所為,卻想起方才耳聞的不尋常內容,愕然問她:『妳說妳喜歡懷安?那他甚麼反應,只說他想睡?』

  『還說了謝謝我呀。』她說完低呼一聲,小臉紅起來,蹙眉喃喃道:『我說的喜歡並不是…他該不是誤會…不不,不會想歪的,他知道我先前……』說到一半忽然摀著嘴不肯說了,慌慌起身,拍拍裙上泥土,提起裙擺一溜煙跑開,連聲招呼都不打。

  海棠從田裡回來,思緒比去之前更亂,繡著東西逐漸走神。

  她發現自個不光做錯事,似乎還說錯話……憶起早上,忍不住小臉發燙,她真不是那意思,他肯定知道。哪怕誤會…他也毫不在意呀,謝完她的一番"心意"該睡還睡,問都沒多問一句。

  她想到此處,臉上紅暈褪個乾淨,輕輕放下針線活,生出一種難受。

  祝懷安生得好,性情也開朗親切,只要有人同他搭話,他總微笑回應,她聽說村裡有好幾個姑娘都喜歡他,是像她之前對銜遠哥哥的那種喜歡;姑娘們只敢偷偷地託娘向祝懷安打聽,她親眼看到祝懷安毫不考慮拒絕了,每次都是這樣。他倆聊天時她私下問過,他掀唇一笑,一改平時溫和,冷淡地回答:『我並非良配,她們若是聰明人,便不要喜歡我。』

  思及此,她猛然睜大眼,終於想通祝懷安早上的態度。那冷漠疏離的神態,跟他說出這句話時簡直一模一樣,看來他真是誤會了,以為她也是……所以才用平時拒絕姑娘們的作派,同樣拒絕她的好意麼?

  因為這個頓悟,她渾身力氣好似被抽光,將繡樣推到一旁,疲倦地趴在桌上,動也動不了。

  飯桌上大夥各懷心思,一頓飯出奇地安靜。

  飯後祝懷安幫著收拾,海棠默默刷碗,谷大娘見狀憋不住了,走過來想問問他倆今晚咋樣。誰知老伴一把握住她手,笑著找她出門散步,她還惦著娃呢散啥步?剛要拒絕就看兒子打手勢,老伴也頻使眼色,那還是散步吧。她不再堅持,任由老伴挽著出門,卻聽閨女喊:「我也想去。」

  谷銜遠噙著笑,低聲勸小姑娘:「爹娘很多年沒有春日晚上散步了,妳真要跟去湊熱鬧?」

  海棠登時意會,向著娘揮揮手,懂事地輕喊:「我還是不去了。」低聲對哥哥說:「幸好你聰明,我差點像狗皮膏藥黏上去。」

  她接著認真刷碗,忽然感覺腦袋讓人揉兩下,茫然抬頭,看到哥哥笑意溫和,欣慰地說:「咱們家小丫頭不知不覺長大了。」他接過丫頭洗好的碗盤,一個個擦乾,小聲提議道:「剩下的我來吧,妳想散步,可以找懷安一道去,村尾這時辰應該很熱鬧。」

  那怎麼能找他去?豈不讓他更煩自個?況且人家還負著傷呢。海棠有苦難言,她也不是真的想散步,不過心裡悶,想挨著娘親說說話罷了……她偷偷覷祝懷安一眼,看他沒反應,慶幸他沒聽到,手指繞著烏亮的秀髮打轉,開口:「我想……」洗個澡睡了。

  「好啊。」祝懷安接話,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她想如何?找銜遠一起散步?那他也要一道去的。

  「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全,散步沒問題?」她一臉吃驚。

  這更坐實他的猜想。她不要他跟,他偏偏要做她口中的狗皮膏藥。祝懷安瞇了瞇眼,扯出笑,憊懶道:「傷口多動好得快,我躺一整天,再關下去會瘋掉,我要出去走走。」說完心裡更加不痛快,他這是幹甚麼?他才不要變成死纏爛打的那種人。暗暗咬牙,乾脆自顧自地推門而出,眼不見為淨。

  海棠看他逕直往外走,心下擔憂他傷勢,哪怕她自覺會惹人嫌,仍舊硬著頭皮跟上去,走兩步卻轉回來,低聲對哥哥急道:「他又不聽勸了,我陪著他,若是他走太遠累了,我…回來找你幫忙好麼?」

  谷銜遠一陣好笑,手上不停,勾著唇許諾:「當然好,你們放心玩,他累了我再去把他揹回來。」

  海棠驚喜地笑開,讚許道:「年長些果然成熟得多。」又忍不住埋怨一句:「他也不小了,怎地還鬧娃娃性子。」提起裙擺匆匆跟出門,耳聽哥哥明朗的笑聲在廚房迴盪。

  小姑娘三步併兩步趕上他,本來習慣地想攙扶他,生生打住了,就怕加深誤會、惹他不快,只能跟在他旁邊走。

  少年沒想到她獨自跟出來,心下吃驚,面上卻不顯,淡聲問她:「銜遠不想來?」

  「我沒問他。」她剛說完,祝懷安猝然停步,詫異地看著她。海棠讓他瞧得莫名其妙,有些不安地詢問:「你想他來呀?我這就回去問他,很快的你等會。」

  「不用。」他輕輕拉住她,一派溫和地說。

  小姑娘感覺他心情好很多,遂開心地笑問:「你不打算去村尾樹下麼,這是上哪去?」

  他默一瞬,含糊回答:「我喜歡靜些,那兒人太多。」而且有不愉快的回憶,去了他恐怕更煩躁,他在心裡頭補一句。

  星月輝映林野,他倆曾踩著晨曦出門趕集、披著晚霞並肩回家,這般在夜裡散步還是頭一回。

  海棠總在天色暗下來前到家,晚上沒有家人陪伴,她是不敢隨意走動的,若要闔家散步也總是往村尾去;此刻有祝懷安一道,她並不害怕,反而對夜晚的陌生農村產生濃厚探險興趣,提議道:「咱們去小池塘附近轉轉?」

  那裡很荒涼的……他心下踟躕,考慮一番後,鬆口道:「還是去村尾樹下吧。」怎好大晚上孤男寡女,太不像話,銜遠特意指了這個去處,肯定也是為妹妹名節著想,他竟然現在才想明白。

  海棠不樂意去,勸他:「我也喜歡靜,小池塘附近沒人家,只有樹林,現下肯定僻靜,除了我們不會有任何人。」

  看他瞪大眼不接話,她再接再厲地遊說:「咱不靠近水邊,只在附近繞繞,你還沒瞧過禾穀村的桃林吧,桃花這兩日開得正熱鬧,一大片可香了,折到鎮上總能賣到好價錢。」她豔如桃李的小臉滿是嚮往神色,輕輕柔柔續道:「月下賞花該多美,我還沒在夜裡看過滿樹桃花,難得今晚月色這麼好。」

  他向來不忍拂她,尤其她還充滿期待央著他去……他蹙眉笑問:「妳沒跟家裡人晚上去過?」

  海棠姑娘喜悅地回答:「從前這時節,娘還裹著被子無法下床,今年總算身體大好了,明日我問問他們,再找蓉蓉、卓家姐姐和卓夫子一道去。」她說著聲音逐漸低下去,吸了吸鼻子,輕輕地喊:「我真的很感謝你,希望你趕快好起來,每天都開心。」她頓了頓,鼓起勇氣問他:「我…我扶著你好麼?你累了可以靠著我歇會,我怕你摔了。」

  「我以為妳不理我了。」他輕吐一句,散在晚風裡的嗓音帶著輕顫,極是醉人柔和。祝懷安心裡好高興,卸下所有亂七八糟的顧慮和掩飾,微笑坦承:「妳剛剛吃飯時坐那麼遠,我可後悔了,早上我不該說那些話,惹妳生氣。」

  海棠微訝,細聲接話:「我知道當時鑽你的床簾很不妥當,以後不會了。」她大大鬆口氣,跟著把話說開:「我坐得遠也是怕自個碰到你,會讓你更著惱,不是生你的氣。」

  祝懷安聽了不解,問她:「我惱甚麼?」

  她因此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小臉略紅,無比耐心地解釋:「哪,我說的"喜歡你"並不是…那種…你別誤會,是像喜歡蓉蓉那樣……」

  「我知道。」他淡笑接話,畢竟第二次聽,沒早上那麼扎心,遂學著她的語氣神態,打趣地幫她說下去:「也像喜歡大娘老爹那樣,跟喜歡銜遠那種不一樣。」

  對…也不對。她叼著白裡透紅的指頭想了想,坦白道:「銜遠哥哥現在跟他們也一樣的。哎呀這不重要,」她揮揮小手,完全沒留意他眼裡一閃而過的光芒,自顧自地說:「我向你保證,反正我對你不是那個心思,所以你不用怕、也不用避著我,往後我會多注意你說的分際,問過才碰你,這樣你不會惱了吧?」

  她委實被他今早不留情面的態度嚇著了,生怕再看到他冷冰冰的模樣,很令人難受的麼,遂主動澄清擔保,只盼他倆還跟從前一樣。

  看她信誓旦旦地保證對他絕無非分之想,又一臉專注等他答覆,祝懷安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深吸一口氣,滿心無奈地輕輕點頭。

  海棠的心情可不像他五味雜陳,登時一掃陰霾,喜笑顏開地再問:「你會累麼,散步還是回家?」

  「去看看花吧。」他在心裡笑歎一聲,花前月下人也對了,雖然甚麼都不能說,他還不能跟她一道賞花麼。

  剛說完就看她水眸燦亮,一臉得償所願的滿足情狀,貌似想挽他,那小手甫伸過來又縮回去,小姑娘心有餘悸地笑道:「你若是累了說一聲,我再扶你。」

  祝懷安沒有任何表示,他發現自己最近動不動就想歎氣,他必須改掉這個新毛病,還有……一時衝動就口不擇言的老毛病。

  小池塘與桃花林接近村子口,離他們家不遠,幾步路、拐兩個彎就是。祝懷安上次來,桃林還是一片蕭索,今晚甫靠近即嗅到一陣帶著甘甜的清香。轉過一個彎,月下桃林沿著池畔在眼前鋪展綿延。

  清風過處,桃花翩翩飛颺,香息與粉緋花瓣縈繞他倆周身;幾許桃花逐春風,嬉鬧著飄落於池裡,將一輪明月輕輕打散成無數皎皎游魚。濃墨夜色中,禾穀村褪去白日裡生機勃勃的熱鬧喧囂,瑩潤月光遍灑,與層層疊疊桃花林交織成一幅盛大靜謐的美景,他倆不由得屏息凝望。

  海棠完全著了迷,想不到月光下的桃林池畔如此詩意,彷彿置身仙境,她連呼吸都放輕許多,伸手去接那如流雪飛舞的粉色花瓣。

  朗月清輝下,小姑娘絕色瓊首、雪肌瓷白。今夜她恰好穿了一身水藍衣裙,繫在兩側烏髮上的髮帶與服色一致,晚風習習,春衫與髮帶青絲一齊飄揚,纖柔身影立於銀光錯落的桃緋之間,猶似貪玩臨凡的小仙子,停駐於身側少年柔和的眼眸中。

  祝懷安一直覺得海棠姑娘很會紮頭髮,幾乎每日都是不同髮式亮相,一、兩根髮帶竟能纏繞出各種不同花樣。今日她的髮式特別可愛,柔亮青絲用兩根髮帶於左右兩側綰起別緻小髻,其餘秀髮自然披垂。

  前幾天蓉蓉來找她紮小辮,見了她這髮式,也是撒嬌要紮個跟她一模一樣的,可蓉蓉不過五歲,頭髮還不若海棠濃密,綰不了小髻,只能在兩側綁上髮帶。但海棠極具巧思,將髮帶交疊綰成花朵,逗得小丫頭心花怒放,呵呵笑道:『咱倆多好看,像兩隻小兔子。』

  小兔子,真的很像啊。他微微一笑,凝視少女稚氣未脫的嬌顏,歡欣的心底卻忽然升起些許澀然。她不會永遠十四歲,等她再長大一些、褪去青澀,一定會出落得愈發美麗,會有更多人心儀她,登門提親的人也只多不少……

  「你不開心啊?」海棠擔憂地湊近他,細聲打聽。說不開心還是太客氣了,她感覺祝懷安此刻看起來特別落寞,好似想起甚麼傷心事,她想安慰人家,又怕揭人家傷疤,很是苦惱,只能試著詢問。

  祝懷安恍然回神,淡笑搖頭。他剛要開口,疾風驟起,桃林搖曳、花瓣飛捲,風停時其中一片粉色輕柔吻在小姑娘眼睫上,她低呼一聲閉起眼,蝶翼般的長睫輕顫。花瓣撫過她姝麗小臉,往下飄落時跌進祝懷安探出的手心。他輕攏手指,仔細不壓壞它,不動聲色將花瓣藏於袖中,唇角彎起一抹笑意。

  小姑娘輕輕揉眼,再睜開時迎上他清朗的笑容,彷彿方才那陣風將他的愁緒一捲而散,那還要問麼?她眼珠滴溜溜一轉,下定決心地道:「祝懷安你若有心事,不介意的話,我很願意聽,甚麼時候都行。」

  剛說完就看他滿面愕然,她小臉一熱,趕緊補充:「若你需要人幫著拿主意,跟哥哥說也行的,他更厲害。就是…別悶在心裡,會把人悶壞的……」

  說到一半訥訥住口,因為祝懷安忽然湊近了些,專注仔細地幫她將髮上花瓣一片片拈下來,她嗅到一陣清新的氣息,像是青草香,還是松香?

  少年幫她把花瓣摘乾淨,小姑娘覺得這一幕分外眼熟,她在哪看過呢?當時的光線似乎更加明亮,他同樣動作很輕,絲毫沒扯疼她,神情卻不同。

  海棠想起來了──

  在他倆初相遇的林子裡,祝懷安曾幫濕漉漉的自個拿下滿頭枯葉,微蹙的眉、輕挑的唇,張揚又漫不經心的神態,既是取笑也透著些嫌棄。此刻的祝懷安卻不一樣了,眼裡多了些甚麼,星眸幽深且燦亮,柔和的教人好像多看一眼就要陷下去……她忽然頭臉發熱,僵在原地不敢妄動,一雙美目左顧右盼,無處安放。

  最後一蕊花瓣取下,同樣置於他掌心,祝懷安稍稍側身,吹出一口氣,滿捧芳霏零落,他淺淺一笑,溫聲道:「回家吧,再晚家裡人要擔心的。」

  「我還想再待一會。」這話剛脫口,她就讓自己語氣裡的執拗與悵然驚得一愣,她無法解釋,就是想多看看今晚的月亮跟花樹,可是…或許人家累了?海棠搖搖頭,當即改口:「還是回去吧,明日再跟大夥一道來?」如果他明天還想來的話。

  祝懷安微微仰頭,笑著答她:「好,明日一道。」從他的視野看過去,恰有一桃枝開得燦爛,他想起先前在她房裡見過的陶瓶綠梅,這時節梅花應該謝了吧?「妳房裡那梅花如何了,還開著麼?」

  「謝光了,一朵不剩。」她應聲答道,同樣想起祝懷安會將鮮花供在祝夫人的牌位前,當即熱心地說:「不如我……」爬到樹上…不行不行,太粗野了,她早過了可以上樹的年紀,先前那枝梅花還是哥哥回家時順手折給她的,不是她自個爬樹得來。思及此,紅著臉改口:「明兒再拜託哥哥或爹幫咱們折一枝……」

  忽感身側風捲,順著看去,竟見少年輕鬆躍上高處,背著月光的剪影探出手,攀折下一桃枝,重新落在她身側。

  「給妳。」祝懷安開心地輕喊,將方才相中的那枝桃花遞與她。

  海棠沒伸手接,只是詫異地瞪著他,小臉慘白。

  「…瞧甚麼呢?」不喜歡?他覺得很漂亮,上頭還有好些含苞待放的花蕊,應該可以開很久……

  「瞧你傻呼呼的呀!」她大驚失色地喊道,不由分說搭著他雙肩,自個繞著他轉一圈,緊張地將他仔細檢查一番,看他身上沒異狀,略鬆下心,蹙眉問他:「你傷口沒事吧?」

  「傻呼呼?」他含笑重複一遍,這才想起他內傷雖好了,皮肉傷還裹著繃帶,方才那一躍確實胡來,幸虧銜遠幫他綁得挺好,拉扯間傷口並未裂開,此刻除了腰腹些微刺痛,倒沒甚麼其他感覺。或者…逗逗她?那可不成,一會她又哭起來。「完全沒事。」他一派輕鬆地說完,將桃花塞進她手裡。

  小姑娘握著桃枝,也不去看那花,只是狐疑地緊盯他。

  回答得這麼快,反倒不真實……海棠抿抿唇,放下糾結逕直上前,輕柔地攙起他,一邊緩步而行一邊說:「待會讓哥幫你檢查就知道了。你若是騙我,我就、我就……」

  感覺她扶著自己的小手很輕,加上柔和的語調沒有半分威懾力,祝懷安絲毫不怕,偏頭好笑地問:「妳就怎地?」

  小姑娘這會讓他笑得更不高興,停步肅容道:「我就每天煮一碗魚湯給你補身,很腥的。」

  回家後才發現原來他倆竟出去了很久。

  一家子人都不免焦急,可去賞花的兩人絲毫不察時光流逝,詫異地交換眼神。聽說海棠拉著祝懷安去桃花林,幾人神色各異,谷老爹才同谷大娘說了閨女早上的事,讓她私下提點閨女,想不到丫頭又做出這毫不避嫌的舉動;谷大娘覺得這事不能再拖了,跟大夥招呼一聲,拉著海棠要回小姑娘房裡,打算陪她躺著說說體己話。

  小丫頭笑靨如花地道了晚安,讓娘牽著走幾步,又輕輕掙脫手,走回祝懷安跟前,將手裡那花開燦爛的桃枝輕輕折下,一分為二後遞給他,開心地說:「也讓祝夫人一同賞花。」

  祝懷安眼底亮了亮,慢慢伸手接下,目送她和谷大娘走出前廳。

  谷大娘領著她回房,誰知小丫頭說要洗澡,只是想先將那桃枝放進瓶子裡,拾起陶瓶又往廚房去,舀了勺清水兌入,插上桃枝擺弄一番。谷大娘由著她,趁她搗鼓桃花的當口,幫她把垂在身側的髮絲全盤上去,免得一會泡澡弄濕了,又舀兩勺滾燙的水兌進浴桶。

  兩人幾乎同時完成,小丫頭不曉得娘今晚有話說,邊解外衣邊道晚安,等著娘出浴室好關上門。

  「娘幫妳擦擦背,像小時候那樣?」她溫聲提議。

  海棠小臉微紅,她與娘總是互相幫對方洗頭髮,有時她也會幫娘親擦背,倒是許久沒讓娘擦自個的背了,還挺想念的。她點點頭,等娘背過身去,窸窸窣窣接著解衣服,泡進浴桶裡輕喚。

  谷大娘回過身,拾起巾帕輕柔地幫丫頭擦背,小丫頭還躲,呵呵笑說人家搔她癢,擦沒兩下就拿回帕子自個來,谷大娘覺得好笑,坐在一旁看她細細洗浴。

  「娘,這花是祝懷安折的。」她邊洗邊說,指了指擱在一旁的陶瓶,紅撲撲的小臉泛著喜悅,讚歎道:「那桃花樹多高,他輕輕一跳就搆著了,或許有些功夫的。」

  「丫頭。」她輕喚,將板凳挪近浴桶,示意閨女靠近些,小丫頭好奇地湊過來。她想了想,決定從早上鑽床簾那事說起,孩子日益長大,懷安的人品他們家信得過,但小姑娘也得懂得保護自己才是,否則離了家就不安全。

  她細細解釋且不時提問,確認閨女是否聽懂,海棠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偶而蹙眉解釋自個的想法,母女倆說了好一會,這澡才總算洗完。

  海棠讓娘牽著回房,另一隻小手握著陶瓶,谷大娘等她放好桃花,幫她掖被子,輕撫她小腦袋,吹熄燈關上門離開。

  海棠卻睡不著,一雙美目亮晶晶盯著床頂,翻個身去瞧桌上桃花,總覺得還是太晚認識祝懷安。

  她掀開被子穿好繡鞋,點上油燈後趴在桌上瞧那桃花,燈火搖曳,枝上桃花籠著一層柔光,從這個角度仰視,好像人還在那片桃林裡。又想起方才娘說哥哥要成親了,將來她或許也會有心儀的人、也會成親,但無論她喜歡誰,對姑娘來說,名節很重要,以她的年紀,已經不能跟年齡相仿或比她年長的男子獨處,否則將來她夫君會不高興的。

  她眸光黯淡下去,咬著唇胡思亂想,她又沒要嫁人,自然不會有誰不高興的;可娘還說這世道對女子不善,姑娘家得潔身自好,人家才不會覺得可以隨意欺負。海棠想到這兒,伸手握住那只小小陶瓶緩慢轉動,看著粉色花朵輕轉,美目泛起薄薄一層水霧,跟祝懷安一起這麼開心,以後都不行了麼?祝懷安如果和蓉蓉一樣是小丫頭就好了……

  卻聽窗子似乎敲了兩下,小姑娘擦擦眼淚,站起身疑惑推開窗,一張熟悉笑顏躍入眼簾,讓她明眸微顫。

  「還不打算睡?」

  月色下少年玉容清俊溫雅,笑著順勢往她窗台一靠,束起的髮絲隨風飄揚,輕輕撓著她擱在窗框上的細白小手。她小臉發燙,下意識想縮手,卻反而握緊窗框,聽著心跳一下比一下重,任那涼軟青絲藉著春風輕撫手背,天地間只有她自個曉得的秘密。

  「正準備睡的。」她細聲回答,垂著眸不看他。倒也不是不想看,就是今晚特別沒法看,當真古怪……

  祝懷安也發現她態度有些奇怪,瞧著無精打采的,恐怕真是累壞了,當即不再糾纏,探手將她掌中陶瓶接過來,隔著窗幫她輕輕擱回桌上,轉而放了一只沉甸甸的玩意在她手裡。

  小姑娘先嗅到檜木清香,低頭看去,祝懷安的手甫一離開,下方那隻可愛的木雕老虎就探出腦袋,小老虎嬌憨姿態與滿懷信心的神情,與她從前擁有的那隻幾乎一模一樣;唯一區別是木雕手感不若琉璃滑潤冰涼,不知是不是偎在祝懷安手裡好一陣子,木老虎暖烘烘的,細細摩挲還可感覺到木雕特有的轉折稜角。

  她吸了吸鼻子,憐愛地輕撫小老虎,垂眸柔柔笑起來:「我會好好珍惜它,一輩子珍惜它。」

  「一輩子很長的。」他好笑地接話,調侃她:「妳才多大歲數,下這承諾心裡不累啊?」

  「我知道自個可以,不是隨意說說的,我很會收東西。」她固執道,小臉染上一層淡粉。

  好端端的擰姑娘又擰上了……祝懷安深知惹不起,自己是來送東西不是點炮仗的,當即見風使舵地陪笑:「妳喜歡就行,晚安。」說著示意她的手離開窗框,幫她把窗重新闔上。

  海棠還捧著小老虎發獃,這就回去了?

  剛要坐下,那窗又給一把拉開,祝懷安笑意不減地問她:「為甚麼是老虎,妳也屬虎麼?」

  本來有些失落,這下反而把她嚇一跳,小手不自覺握緊木雕,期期艾艾地回答:「我屬兔的,但老虎好看,我從小喜歡。」

  祝懷安眼睛亮起來,他就說她像極了兔子……此刻因為開心不自覺湊近些,沒想太多地道:「兔子也很好看,我更喜歡兔子。」要換成兔子他可輕鬆太多了,不至於刻得指節痠麻,虎斑多折騰人?更慶幸她不是喜歡龍,否則龍頭都能刻廢了他這雙手。

  他誇的分明是"兔子",海棠卻莫名臉熱,接不了這話。又因為"喜歡"這個字眼,稍早娘說的那些話竟在她腦中亂撞,讓她更加心神不寧,凌亂中似乎有甚麼在逐漸成形。她趕緊壓下去,慌慌別開目光,雙眼發直盯著掌心老虎,喃喃細語關心他:「你敷藥了麼,銜遠哥哥怎麼說?」

  「他甚麼都沒說,肯定沒事。」祝懷安迅速接話,竟提防地退開兩步,警戒姿態和那日在山上與真虎對峙時相差無幾,在她詫異的目光中一溜煙轉回房闔上門。他不要喝魚湯,加了薑片蔥末的也不行。

  海棠略鬆口氣,探身關好窗,握著小老虎,閉眼在心裡喃喃複誦:『跟喜歡蓉蓉一樣、跟喜歡蓉蓉一樣的。』

  竟虔誠地像在廟裡祝禱似的。

  她將木雕放在陶瓶旁,乍看好像小老虎頭上也盛開著一株桃樹,她微笑看了好半晌,吹熄燈爬上床,蓋好被子平躺。

  想了想又穿上繡鞋,藉微光找到桌上的小老虎,捧在手心裡鑽回被子,把它放在枕頭旁。嗅著檜木好聞的香氣,粉緋小臉漾起一絲淺笑,心滿意足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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