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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外傳》(七)心悅君兮 之四--喜歡一個人,就大大方方去喜歡、開開心心去喜歡
  隨著天候日漸寒涼,谷大娘精神遠不如前些日子,經常吃過晚飯就須回房休息,有幾次犯冷得厲害,連晚飯都不願吃,蜷縮在床上取暖。海棠於是端著晚飯到二老房裡,等谷大娘用完才拾掇碗盤出來。

  祝懷安打聽之下才知道,谷大娘當年生產時遭遇血崩,非常凶險,幾乎要折了命,雖然讓簡郎中從鬼門關搶回來,身體卻大不如前,每逢寒涼季節總備受折磨,渾身凍得如冰塊一樣。

  簡郎中囑咐他們,每年秋末至初春,每日須熬薑湯給谷大娘驅寒。祝懷安詢問,難道沒有根治寒病的法子?谷銜遠沉重地回答有,但藥引與藥材過於稀少珍貴,他們負擔不起,只能依簡郎中的方法幫谷大娘舒緩。

  他再問是甚麼藥材藥引,谷銜遠卻不肯說下去,溫言讓他不用擔心,說他們會好好照顧谷大娘,仔細不讓她受寒,這些年都這麼過來了。這一頭問不到,祝懷安不死心,私下跑去問海棠,雖然他手頭錢不多,好歹還有一把寶劍,明日他去當鋪走一遭,換了銀子就把藥材買回來。

  哪知海棠說出的答案讓他一籌莫展,確實…是很名貴的藥材,人蔘這種東西愈老愈好,他所知道千年以上的人蔘只有皇室才珍藏三支,價值連城;據說鎮上藥舖也有一支百年以上的人蔘,作為鎮舖之寶,一支得超過三百兩白銀。鄉下人自給自足,一家四口整年的伙食也不超過三兩銀子,這簡直是一百年的伙食費,難怪銜遠不肯說。

  但他仍要試試。

  隔日他收拾一番,先去藥舖確認了那支人蔘價格,又問了其它幾味珍貴藥引,得出個總價;出了藥舖立即轉往當舖,拿出來路不便言明的寶劍與那顆從小不離身的夜明珠估價,令他意外的是,夜明珠的價格竟比寶劍高,這不對吧?

  「小兄弟,你這劍好歸好,但平時買劍的客人本就不多,它又不是名器,名器知道是甚麼?必須是干將莫邪那樣的鑄劍師鍛造,或者曾陪名將上陣殺敵、立下卓絕功勳,世人聞此兵器如聞他名諱,可以威四海震八方的,那些才叫名器。你這劍名不見經傳,它只能是這個價。」掌櫃捋著白鬚,神色冷淡。

  他聽了有些挫敗,想想也不是全無道理,別說名器了,這還是贓物,不值百兩也情有可原……他沒多做糾纏,從包袱裡掏出夜明珠遞出去,正想解釋這顆黑漆漆不起眼的珠子其中奧妙,就看掌櫃的低呼一聲,立刻從下方拿出一塊厚重黑布罩住珠子,自個急切地鑽進布裡。

  祝懷安俊眉一挑,看來是個見過世面的,但這不會太急切了?好歹自個拿著,把他手也一塊罩住是……也好,免得讓人偷天換日還說不清。他靜靜等待,打了兩個呵欠才看掌櫃重新出現。

  「這是南海來的珠子。」當舖老闆癡迷地盯著夜明珠,形狀圓潤、成色均勻,且大如拳頭,他只在心裡讚歎卻不說出來。照理此等臻品價格不俗……他瞥了眼面前的毛頭小夥子,故作為難道:「小兄弟,你這恐怕是貢品,我不敢收啊。」

  「這珠子確實來自南海,是我親戚所贈,並非貢品。」祝懷安豈會不知對方有意砍價,當即輕笑:「南海珍珠每年進貢不知凡幾,我那親戚名下採珠場甚多,不是每一個都上報朝廷,總有些好貨自個留下,譬如這顆百年難遇的南海夜明珠。他珍藏幾十年,並不輕易示人,如今輾轉落入我手中,才與掌櫃您結緣。」

  最後一句讓他說得百轉千迴,尤其"結緣"二字,語氣低沉悅耳,帶著一種蠱惑力,彷彿錯過今生沒來世。

  大抵經營珍品舖的主人都一樣,本身喜歡這些器玩,在遇著金主購買前,寶貝都可放在身邊日日玩賞擦拭,這掌櫃還是頭一回瞧見質量如此無可挑剔的夜明珠,恨不能今晚就置於他那雕花木托上,好生欣賞一番。他稍稍平復心裡激動,面上平靜地問少年:「小兄弟開個價吧?」

  「五百兩。」祝懷安知道自己過分了,但他總要給這老狐狸砍價空間。

  「那我不收,你走吧!」掌櫃咬牙怒道,黑著臉拂袖趕人。

  祝懷安故作驚慌,乖覺地說:「那您多少願意收?」

  年輕人就是不經嚇。掌櫃壓下唇畔笑意,清清喉嚨,肅穆道:「我至多出一百…一百五十兩好了,畢竟是南海珠。」

  還真是慈悲為懷啊?祝懷安心下冷笑,若是走投無路的人進了這黑店,八成會忍痛賤賣,一百五十兩…他知道手上這珠子即使賣到將近三百兩也不會讓掌櫃吃虧,畢竟轉手又是一個高價,老不死的……他在心裡啐一句。

  「我忽然想起來了。」他綻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笑容,將那夜明珠迅速收回包袱,邊轉身邊道:「咱鎮上的黃老爺似乎也挺風雅,又不缺錢,我還是先上門問問他……」

  「欸欸欸!」掌櫃眼看他要跨出門,忙繞過高高的櫃台攔他,陪笑道:「年輕人就是衝動,咱們還談著呢,你就打算另投他處了?黃老爺府上也是有夜明珠的,你若去問他,恐怕他也意願不大。」

  「沒問過如何知道?」他笑意不減,輕巧繞過掌櫃接著走。

  兔崽子……掌櫃在心裡暗罵,一咬牙,伸腳堵在門口,僵笑問他:「二百兩?」

  「您別勉強,我去問問,價格不好我還會回來的。」少年輕巧跳過那隻攔在他腰際的腿,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戶外陽光。

  「二百五十兩!」他大聲衝少年背影喊,心在淌血。

  剛喊完就看小夥子旋身回來,他心中一喜,豈料對方目不斜視地經過他,走進他光線昏暗的舖子,一把抄起斜靠在櫃台邊的寶劍,自言自語:「險些忘了這玩意。」

  他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惱怒地一把扯住小夥子衣領,幾乎跟他臉貼臉,比出三根指頭,咬牙切齒:「我至多出三百,你要是走了再回來,就沒這個價了!」

  「掌櫃的,您這是搶我麼?怎地還動上手了?」祝懷安偏頭笑問,聲量大得路人紛紛側目。

  那掌櫃慌忙鬆手,邊撫平他衣襟邊乾笑,附耳道:「三百兩,我知道你是那個小畫師麼,咱們買賣愉快,我還讓你挑兩樣珠花首飾,回去你可以送那一道擺攤的小姑娘,如何?」

  祝懷安看著掌櫃,似在考慮,半晌後笑道:「我才不要那些勞什子,這是我的南海珠,憑甚麼換東西給姑娘?」他歛下笑意,掂了掂手上那把劍,不高興道:「我去找黃老爺,五百兩賣珠子,他老人家若是肯,這把劍我一併送他。」他說完拔腿就跑,硬是不再給人機會。

  掌櫃經商多年,還不曾遇過這等不按牌理出牌的客人,固價得令人髮指,原以為是軟柿子,想不到是金剛石?眼看少年已跑出一段距離,他當即唉呦一聲摔倒在地,跌個四腳朝天,大聲呼痛。

  祝懷安嚇一跳,扭頭就看掌櫃神色痛苦地指著自個,他根本沒碰到人家,這甚麼意思?當著眾人略帶譴責的目光,他大聲說:「不是我弄的,他自個跌倒,我根本沒碰到他。」

  「小兄弟、小兄弟,不是你弄的,你扶我一把。」掌櫃邊澄清邊向他伸出手。

  『叫你家夥計扶你!』

  眾目睽睽,他終究沒說出口,繃著臉走回去,剛伸出手就讓掌櫃一扯,被迫跟著蹲下身。風燭殘年對身外之物仍然看不開的老頭死瞪著他,壓低聲,一字一句咬得極重:「我不要你的劍,只要珠子,四百兩,嗯?」

  祝懷安覺得自個就是過路財神。

  事情是這般的,他本來拿了銀票當即轉去藥舖,打算把谷大娘需要的藥材一口氣買回來,走到一半謹慎的老毛病作祟,他想著人心險惡,不能不防,若是藥舖黑心肝,拿個假貨呼嚨不懂藥材的他,到時豈非白忙一場?遂直接往村裡走,打算找簡郎中一起到藥舖驗藥材。

  來時他抄近路走偏僻小徑,回去他身懷鉅款,為求保險,只能繞熱鬧的大道走,結果攤上個事。

  約莫六歲大的小男孩一面嚎啕一面追著前方一眾男子,七八個大男人,對兩名女子拉拉扯扯、招搖過市,圍觀的街坊卻無一人上前圍事,只是搖頭歎息、指指點點。祝懷安看那男孩追得草鞋都落下一隻,大冷天衣著單薄,小腳丫都凍裂了,摔一跤又艱難爬起,邊追邊哭喊:「別抓我娘、別抓我姐姐!」

  他當即越眾而出,拾起小鞋子追上去,一把抱起孩子,讓那雙小腳遠離冰冷地面。男孩先是一愣,接著瘋狂掙扎捶打他,哭嚷:「壞人!你放下我、放下我。」

  他臉上挨了幾拳,麻生生地疼,只得無奈放下孩子,把草鞋塞給瘦弱的娃娃,往前方那一票人追去。娃娃呆了一呆,攥著鞋跟在這哥哥後頭跑。

  其中一名男子極為粗魯地將那年僅十二歲的小姑娘甩在地,啐道:「敢咬老子?」當頭就搧小姑娘,姑娘的母親當即撲在女兒身上,替她生生受了這一耳光,嘴角滲出血痕,立時讓小姑娘與小男孩雙雙慘叫。祝懷安想也不想,擋在那位少婦身前,背上讓人狠踹一腳,他登時胸口一陣劇痛,牽動沒好全的內傷,嘔出一口血,撐在地上喘氣。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現場靜了一靜,出腳的男子自忖並未下狠勁,卻讓這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少年口吐鮮血,驚得他收勢原本滔天怒意。

  「你是誰家的孩子?沒你事就滾遠些。」那群男子裡頭有人喊道。

  祝懷安看著眼前驚魂未定的少婦,她身上還有自己方才噴出的血沫星子,正緊緊抱著一雙兒女發抖,目光越過他,害怕地盯著那些男子,發白的唇咬得死緊。

  他當即回頭,見對方個個凶神惡煞,又轉回來安撫這母子三人:「小嫂子妳莫怕,」他揉揉悶痛的胸口,緩口氣續道:「他們為甚麼抓你們?」

  他就沒遇過不愛哭的姑娘。果然那少婦讓他一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倆孩子聽到娘親哭,也跟著涕淚漣漣,情狀不勝悽慘。他估摸一時半會停不了,乾脆站起來,轉而問那個離他最近的男子:「請問各位抓他們做甚?」

  「…欠債還錢。」男子語氣強硬,打量這多管閒事的小夥子,伸指往圍觀群眾劃過一圈,朗聲道:「他們賭鬼老爹柯秀才,這裡誰人不曉得,借款欠年欠月利滾利,今日賣妻賣女也還不完。」

  街坊議論紛紛,其中好幾位還邊交談邊點頭。

  祝懷安總算明白,為何朗朗乾坤他們當街拉人也不見誰阻止,錢…他撓撓鼻頭,扛著肩問:「我能不能看看借條?或許…幫得上忙。」他說著四下環顧,納悶怎不見傳聞中的賭鬼老爹,妻女都給抓走,一個大老爺卻當起縮頭烏龜?

  「哥哥…我不該打你的,你不是壞人,求…求你幫忙。」方才的小男孩掙脫娘親,邊擦眼淚邊輕扯他衣角。

  祝懷安很不忍心,輕撫他頭,溫言道:「你先把鞋穿上。」

  卻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接話:「這小哥哥是好人,但你爹太本事了,這麼大一筆數目,哪是他能幫忙的?」

  祝懷安順著看過去,就見一名漢子從袖中抽出厚厚一疊欠條,獰笑道:「小兄弟,這裡連本帶利,去掉零頭還得二百三十兩,你說你……」

  「二百三十兩!」祝懷安無法控制地大叫,扭頭對男孩喊:「你爹怎麼不去死?」

  他驚怒之下失言了,就看母子三人瞠目結舌,下一刻又抱頭痛哭,悔得他摀住嘴,內心更是掙扎凌亂。想不到該死的賭鬼欠下鉅款,他還以為了不起幾十兩銀子,幫了他們一家,大不了過年時簡單些,這會不連藥錢都得搭進去?那可不成!

  「他爹確實死了啊!就在剛才。」另一名男子接話,滿臉鄙夷,「柯秀才因為還不出賭債,兩隻手都讓砍下了,竟然還能上賭坊,用嘴擲骰子繼續賭,我們去他家要債時,他吞耗子藥自盡了。」說著嗤笑一聲:「他以為下地府能繼續做逍遙賭鬼,我們可不來人死債清那一套,還不出錢就拿人。」呼叱一聲,幾個人又上前拉扯那對母女,不再拖延時間。

  小姑娘給嚇得尖聲哭叫,雙腿發軟讓人拖著走,姑娘的弟弟上前捶打那雙殘虐的大手,哭喊:「壞人!壞人!你放開我姐姐……」讓人一把推開,撞在一個溫暖的懷裡。

  祝懷安穩穩扶住孩子,朗聲喊:「二百三十兩是麼?我有。」他在心裡重重歎口氣。

  他們跟街坊借來算盤,當街清算那些欠條,那母子三人還抱在一塊,原地瑟瑟發抖;祝懷安則是逐一跟那幾位大爺對帳目,結清後確實是二百三十兩又一吊錢六百多文,想不到這些要債的還挺爽快,他們去掉零頭只拿整數,將欠條一張不少地還回來。幸虧那賭鬼自我了斷,否則祝懷安還得提著劍找他,寒光森森抵在那不配為人爹的渾帳脖頸,逼他叼著筆寫放妻書。

  送走那些前債主,祝懷安洩憤似的將借條撕個稀巴爛,黑著臉走到那母子三人面前,冷淡地說:「走,去你們家。」

  途中他們經過不少店舖,祝懷安想著橫豎錢不夠買那支人蔘了,還得花時日想辦法補上,乾脆看到甚麼買甚麼──他先買了些熱騰騰的吃食給他們,又去成衣舖添購幾套禦寒的冬衣鞋襪,先讓他們娘仨在裡頭換上,其它揹回家日後替換;轉進棉被舖置辦兩床新棉被,拜託夥計幫忙送達,因為眼下他實在無法再使勁。

  經過棺材舖時他轉頭說:「你們在這裡等我。」丟下這句自己進了舖子。

  棺材舖老闆看這少年一進門就黑著臉,彷彿一家子全沒了,也不敢開口,只是等待,就聽小夥子冷漠地說:「老闆,我要最便宜的棺材,幾片木板隨便釘也行,只要不散架就好,大概……」他忽然步出店門,跟門外小嫂子說幾句,轉回來道:「長不超過六尺。」

  他領著孤兒寡母回家,發現他們也太苦了,房子破敗不堪,屋裡甚麼都沒有,冷風不消停往屋裡灌,棉被舖的夥計也傻住了,盯著這鬼屋發愣。祝懷安給了夥計小費,讓他放下棉被先離開,將兩孩子留在房間鋪被子,自己領著仵作與那位小嫂子進廚房,替柯秀才收屍。

  付完錢送走仵作,他看著垂淚的小嫂子,溫聲但堅定地道:「莫再哭了。」

  小嫂子怔怔看著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少年,漸漸止住眼淚。

  祝懷安等她和緩下來才接著說:「妳與柯秀才緣分盡了,今後妳得為孩子打算,不要讓他們再經歷今日的恐懼。」他掏出幾張銀票遞給她,「我只能幫妳到這裡,這些錢應該可以讓妳做些小生意,接下來還會有一段不輕鬆的日子,但孩子會長大,只要妳好好帶他們,一定能苦盡甘來。」

  小嫂子搖搖頭,忽然跪下來,泣道:「多謝恩公救下我們,今日已經累您許多,這錢不能再收……」

  祝懷安跟著蹲下來,不好去扶她,想了會才道:「小嫂子,您能否聽我一言?」

  等她含淚點頭,他將銀票輕輕擱在她手裡,目光清明專注地說:「寡母孤兒生存不易,或許日後會有人表示想照顧你們,屆時不再需要聽從父母之命,怎麼做完全取決於妳,我建議嫂子多方打聽觀察,不要急著做決定。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真正有誠意的人會願意等妳思考,莫把自己後半輩子葬送了。」

  *           *           *

  夜裡他躺在床上睡不著,感覺今日做了許多事,又像甚麼事都沒做。

  他揉揉胸口,煩透了這反反覆覆的內傷,乾脆起身點上油燈,摸出刻了好些時日的檜木樁與對照圖,接著專注雕刻,逐漸靜下心。身體本就疲憊,心情放鬆些許總算有了睡意,他吹滅燈,累得趴在桌上睡去。

  隔日一早他因為脖頸痠痛醒來,迷迷糊糊洗過臉,端著臉盆去倒水,卻聽到竹籬笆外斷斷續續地交談聲,邊揉脖子邊好奇走近,就看到海棠跟谷銜遠席地坐在矮牽牛花下。

  他倆背對著他,絲毫沒發現有人,小姑娘似乎很激動,邊說邊比劃著甚麼。祝懷安知道偷聽不好,但他實在太在意,稍稍掙扎還是放下臉盆,偷偷湊近豎起耳朵──

  然後聽到一句讓他心臟差點跳出來的話:「哥哥,我要是喜歡一個人,就大大方方去喜歡、開開心心去喜歡。」

  幸好臉盆已經先擱下,否則這會肯定砸地上,他渾身血液流速加快,無法控制地輕輕顫抖,難道他還沒醒麼?祝懷安在手臂狠掐一把,疼得眼角猩紅,這才肯定不是作夢,有些昏沉地聽著海棠表露心跡。

  他並不曉得,昨日他失蹤一整天,海棠擔心他沒回來吃午飯,又提著食籃去義塾給他送飯。聽谷銜遠說他沒來,小姑娘不死心,在義塾找了一大圈,碰上卓雲生,倆姑娘稍稍聊幾句。

  不一會課堂暫作休息,卓夫子走出來,見到海棠隨即四下張望,以為那個小畫師有跟著來。卓夫子讚歎祝懷安畫的水牛跟嘓嘓蟲時,谷銜遠也熱烈參與討論,兩人說到歡處,紛紛表示還想再看一次那幅畫,卓雲生小臉紅得好似石榴花,支支吾吾一番,竟提起裙襬跑開了。

  海棠一開始不曉得水牛有甚麼好令人害羞的,提著食籃匆匆告辭,想看看祝懷安回家沒有,誰知一等就等到日落。晚上她在臥室陪娘吃飯聊天時,竟然意外得知,谷銜遠的名字是卓夫子幫忙改的,從前他的名字非常農村孩童,叫谷阿牛,他打小也特別刻苦耐勞,就像辛勤耕田的水牛一樣。

  『卓夫子同樣覺得妳哥哥很像水牛,改了名字後,有時還拿這小名打趣他。』谷大娘懷念地輕笑。

  海棠卻明白自己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她想找祝懷安說說這事,可是等娘用完飯,她收拾出來,才知道祝懷安已經吃完飯回房歇息;跟爹確定他有把藥喝完後,她鬆口氣,在他黑漆漆的窗外張望徘徊一會,感覺他確實睡了,只能帶著滿肚子秘密回屋。

  她一夜沒睡好,反覆想著先前哥哥與祝懷安說的那些話,還有卓雲生奇怪的反應,她覺得……她不能瞞著銜遠哥哥這事,他必須知道。

  所以天沒亮她就梳洗完畢,在谷銜遠房門前守株待兔,站得腿麻。谷銜遠邊繫外衫邊跨出房門,想不到妹妹站在門外,慌得他立刻轉身整理衣衫,誰知海棠根本不在意這些,急切地問:『哥,卓姑娘有小名麼,是不是嘓嘓蟲?』

  『…妳怎麼知道?』

  於是就有了祝懷安現在偷聽的花下密談。

  「這些都是妳猜的,只是一幅畫……妳也想太多了,我不會因此就去問她。」谷銜遠心慌意亂地說,耳根發燙。

  「那是你沒瞧見卓姑娘跟祝懷安訂畫的模樣,她當時的神情…我不會形容,她肯定也對你有意。」海棠急了,繞著髮辮遊說:「你不要想配不配的問題,你分明很好,村裡多少姑娘想嫁你……」

  她說著小臉微紅,尷尬地拾起樹枝在地上亂畫一通,忽然擲出去,小手搭住谷銜遠雙肩,水眸炯然有光,篤定地鼓勵他:「喜歡一個人不應該藏起來,你不說,錯過就是一輩子。你說怕自己不能讓她過好日子,但你也沒問過她心裡的好日子甚麼樣,或許只要能與你相伴,就是她理想中的生活呢?她…她可是個姑娘家,你不說,難道要她開這個口?這也太委屈了。」

  祝懷安原本裡裡外外繃得死緊,聽了這席話竟然不中用地雙腿一軟,癱坐在地,背靠在牆邊大鬆口氣。

  他以為小兔子迎難而上,撿了個好日子傾訴衷腸,擔心谷銜遠肯定要拒絕她一片情意,那她不得又傷心一次,想不到她竟是勸銜遠表白?卓雲生訂畫的模樣……他委實摸不著頭腦。

  谷銜遠卻因為妹妹的提醒想起一件事。

  那天他興沖沖拿著畫去義塾,當他找上卓雲生的時候,她開心笑著跟自己打招呼,還驚訝地問他何事,畢竟他很少主動找卓雲生。他們原本聊得好端端,那張水牛嘓嘓蟲一拿出來,卓雲生低呼一聲,迅速從他手裡抽走,藏在背後,好像那是甚麼見不得人的玩意,小臉通紅、垂著頭不肯瞧他。

  當時他覺得奇怪,還問她這畫有甚麼不對?卓雲生躲躲閃閃說不出話,後來竟連招呼也沒打,提著裙擺扭頭就跑,之後好幾天她都沒來課室跟他聊天,連給祝懷安的買畫錢,都是託卓夫子轉交給他。

  谷銜遠想著想著,麥色的肌膚泛起微紅,其實他這會已經渾身發燙了,只是健康的膚色沒洩了他的底。

  海棠偷覷他時喜時憂、變幻莫測的神態,很想問他是不是想起甚麼,又怕中斷人家思緒,只是托著腮坐在一旁等待。

  若說先前種種相處情形,谷銜遠都先入為主地認為卓雲生無意於自己,從未深想;此刻那些細節如同一石捲起千層浪,波濤洶湧全翻騰在他腦海──

  但凡他提過喜歡甚麼書,好像…卓雲生過陣子就會默寫給他。或者…在農忙時節,卓雲生時常說路過農田附近,順道來瞧瞧他跟谷老爹,這"順道"還總是帶著東西來,春天是筍湯,夏天是在井裡浸涼的消暑茶或瓜果,秋天是甜酒釀。她…她好像除了他家這處農田,就沒順道去給其他人送過東西啊?

  「你有眉目了,是吧。」海棠見他恍然大悟地看過來,篤定地說。

  谷銜遠先是怔怔點頭,又驚慌甩頭,下一刻妹妹小手再度搭上他肩,似乎有些不高興,神態語氣跟娘極為相似,恨鐵不成鋼地說:「不要騙自己。姑娘家青春有限,咱村子裡多的是十四、五歲嫁人的姑娘,卓家姐姐還能再等你幾年?哥,你一會就去找她,卓夫子一向看重你,這事若辦成了,沒準過年前你就能娶老婆,咱邀請卓夫子一道熱鬧過年,多好。」

  這番話不要說谷銜遠吃不消,祝懷安也是大受震盪,兩男子一在明一在暗,同樣驚嚇地合不攏嘴。

  谷銜遠只覺妹妹簡直盡得娘親真傳,這是一個未出閣小丫頭能說出的話麼?

  祝懷安壓根覺得海棠瘋了,成人之美他見識過,鼓吹心上人去追求別的姑娘,怕是古往今來沒幾個……

  海棠揮揮手,那小手擺動的姿態也像極谷大娘,她用嬌囀的嗓音說老成的話:「時候不早,我還得去燒飯,你自個琢磨琢磨。」起身拍拍裙子上的泥土,頭也不回走向廚房,留下他們呆坐原地。

  谷銜遠沒跟他們一道用早飯,在矮牽牛花下足足坐了一整天。

  海棠一面提醒大夥別去打擾他,一面自個按著用餐時辰幫他送吃的喝的過去。祝懷安看她端回來的飯菜動都沒動,有些擔憂地打聽:「銜遠他怎麼了,不吃飯撐得住麼?」

  「餓個一兩頓不至於出岔子,他正思考重要的事。」

  小姑娘一邊收拾、一邊嚴肅認真地回答,讓祝懷安更加駭異,他一直覺得海棠特別重視按時用餐這回事,今日卻破了例?

  他倆在院子裡忙些農事,時不時又對竹籬笆那端探頭探腦,他其實想坦承今早聽到甚麼,問問海棠為何勸銜遠,正思量要如何開口,想不到海棠神色猶疑地小聲說:「對不住啊,我今早去了你房裡。」

  「何時?」他大驚失色地問。

  他的反應過大,小姑娘唬一跳,紅了臉支支吾吾:「不是故意闖入的,我有事想找你商量麼,敲兩下你房門就開了,我…發現你房裡很香,桌上還擺著木頭雕刻……」

  祝懷安這才想起來,早上他沒收拾就出門,之後為了平復心情去附近林野隨意繞繞,天光大亮才施施然回家,竟讓人闖了空門?

  海棠輕咬唇瓣,忐忑地試探:「我一時好奇,才拿你的木雕看了會,沒有先問你,你別生氣。」

  「我不會生氣。」他立即接話。

  他溫和的態度讓小姑娘鬆一口氣,笑問:「你雕的甚麼?」

  「…妳覺得像甚麼?」

  「貓啊。」她想也不想地回答,祝懷安一顆心沉下去,果然他技術爛透了……海棠忽然呵呵笑起來,小手輕拍兩下,樂道:「騙你的,我知道你雕甚麼,是不是我那隻琉璃老虎?你畫得好像它。」

  祝懷安給她笑得耳根發燙,繃著一張俊顏,硬聲道:「我曉得刻壞了,只是先拿來練手感,日後會另刻個跟畫一樣的,刻漂亮再拿給妳。」

  「哪兒刻壞了?」海棠焦急接話:「我瞧挺好的,方才只是鬧你,我…剛瞧見就認出是它了,你可千萬別扔掉它,我就要這個……」她懊悔地說,下意識往他房間方向瞧,生怕小老虎沒了。

  「…那我接著刻。」

  剛說完就看她一臉喜色地湊近些,嬌花般的粉唇綻出笑,似是想說甚麼,他迅速低下頭,絲毫不敢胡思亂想,更加專心忙活。海棠卻忽然擱下物事站起來,一聲不吭朝院子外走,祝懷安莫名其妙,隨即也跟在她後頭。

  他倆鬼鬼祟祟地尾隨谷銜遠,往義塾方向去。

  夕陽將三人影子拉長,祝懷安一路聽到自己響亮的心跳聲,明明不干他的事,他卻緊張得要死。海棠也不好受,她一顆心此刻烈火烹油,雖然早上她振振有詞,此刻卻生出一種後怕,萬一她猜錯了呢?銜遠哥哥跟卓姑娘日後相見怎麼辦?

  她愈想愈怕,想把谷銜遠喊回來,一起回去找祝懷安商量後再決定,剛張口卻讓人摀住小嘴,被不可抗力拖進路邊樹叢。她原本以為遭了歹人,拼命掙扎,卻聽熟悉嗓音悄聲說:「別蹬了,是我。」

  她瞬間鬆懈,擦了擦讓害怕逼出的眼淚,捶他手臂兩下,埋怨道:「你總嚇我。」

  「沒膽妳還玩跟蹤?」他挑眉冷嗤一聲,感覺捶在他手臂的力道很輕,不疼還挺酥麻的,當即笑道:「另一邊也幫我捶兩下。」海棠不理他,吸一口氣又要喊谷銜遠,祝懷安趕緊堵住她嘴,壓低聲音說:「妳莫喊他,這得一鼓作氣,讓妳一喊就黃了。」

  海棠瞪大眼,掰開他手,稍稍喘口氣,狐疑地問:「你知道他要……」

  「我今天起得很早。」他滿臉不自在,補上一句:「我也不是故意的。」兩人尷尬對視,任由谷銜遠愈走愈遠,好一會後,祝懷安總算問出來:「妳為甚麼喊他,後悔了?」捨不得?

  海棠點點頭,難掩焦急地說:「我想讓他再找你商量一下,要是我自個猜錯,會害了銜遠哥哥的,卓姑娘日後不睬他咋辦?我怎麼這麼蠢……」她揪了揪髮辮,急匆匆轉身要追上去。

  他一把扯住她,將她雙肩牢牢固定在掌中,看進她眼裡,和緩地道:「鎮定。銜遠想了一天,他心裡有答案,比妳我都清楚。」

  小姑娘烏亮的明眸閃了閃,或許是內心焦灼的火焰熄滅,她目光也黯淡了些,柔順地輕輕點頭。

  祝懷安沉默一會,提議道:「妳要是不放心,跟去看看?」

  她沒吭聲,她想去、又不想去。那天後她想了很多,銜遠哥哥喜歡卓姑娘好幾年,她並非全無感覺,只是沒聽他親口說,她總是可以安慰一下自個,只看她想看的、每天歡歡喜喜繞著他轉,可惜這樣的日子總有盡頭。祝懷安那句話說得多好,"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銜遠哥哥對她,從來都是沒有的。

  「你陪我去麼?」沒人陪她就要回家了,她委實沒這麼勇敢。

  「我陪妳。」

  義塾只剩三三兩兩孩童,邊嬉鬧邊踏上歸途,卓雲生坐在亭子裡,就著夕陽餘暉端詳手中書冊,裡頭夾了一張畫。

  她輕歎口氣闔上書,正打算回屋準備晚飯,忽然手中被人塞了紙頭,小男孩呵呵笑:「姐姐,我有遵守約定,絕對沒有偷看的。」說完揮揮手,一溜煙跑開了。

  亭子四周僻靜,此刻只餘她一人,她好奇地打開紙頭,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隨即不解地笑出來,谷家哥哥說有事詳談,卻偏挑了個此刻熱鬧非凡的地兒──村尾老榕樹下。

  她掏出小鏡子稍稍整理儀容,拿著書開心地步出小亭,還沒到約定的地方,陣陣笑語已飄入耳中。今日的老榕樹下照例聚集著村裡老人、幼童,正各自下棋或玩耍,等家裡人喊他們回去吃飯;卓雲生一路禮貌地跟他們問好,走近老樹即認出熟悉的青年。

  老樹下熱鬧極了,除了枝枒上掛著四、五個鳥籠,籠裡各色鳥兒啁啾唱和,一旁還有旋律不著調的笛聲伴奏,與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語一道散在風裡。青年朝她微微頷首,笑意溫雅;她心跳加快些,也是帶著微笑趨近,在他身前站定。

  她剛要說話,谷銜遠先她一步開口,饒是周圍喧騰熱鬧,她仍聽得清晰,他說:

  「卓姑娘,我對妳心儀已久,妳可願嫁我為妻,相伴一世、白首不離。」

  夕陽金燦燦從樹間流瀉,亦有晶亮璀燦的碎光自卓雲生眼中散落,懷裡的書掉在地上,她渾然未覺,怔怔回望那仍微笑等待的青年。

  在這一刻她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她覺得哪怕有天他倆很老很老了,她還會記得這個冬日午後、這老榕樹下的光線、聲音、氣味與一切細節。

  她含笑點頭,微帶輕哽地回應:「好。」

  祝懷安跟海棠藏匿在下棋的老人身後,假裝對棋局興致盎然,實則注意力全放在樹下的倆人身上。

  他們聽不清谷銜遠說了甚麼,只一句話就弄哭卓姑娘,然後倆人又笑得開懷,卻也沒摟沒牽手,種種情狀讓祝懷安迷惑不已,這到底成沒成?銜遠真是讓人摸不透啊,好比表白,打死他也要挑個沒人的地方才說得出口,或者花前月下烘托氣氛一番,銜遠卻偏約在……他環視周圍一片混雜喧嚷,生出一個念頭:或許銜遠壓根不是表白?

  海棠遙望著谷銜遠,他笑意柔和、眼眸透著異彩,是她印象裡從未看過的神情。她慶幸她猜對了,由衷為他倆開心,卻是眼睛一酸,滾燙的淚珠嚇了自己一跳,忙抬手去抹,發現一旁下棋的姥姥驚詫地盯著她瞧,她尷尬慌張地解釋:「這是、這是……」

  忽然後頸一暖,腦袋讓人摁在胸口,她看不見外頭、外頭看不見她,耳聽祝懷安的聲音說:「今兒風大,小丫頭見風流淚,不礙事的。」

  她埋在他肩窩,咬著唇低聲抽咽,最後竟是甚麼也不顧,緊緊揪著他衣襟,好好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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