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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外傳》(四)心悅君兮 之一--抬頭不見低頭見,原來青梅竹馬是這感覺
  祝懷安不曉得是床太舒服,還是簡郎中在藥材裡加了甚麼,他睡得非常死,醒來竟已日上三竿,似乎很久沒睡這麼沉了,哪怕從前在懷府也沒睡這般好。他打開房門邁出去,就看門邊小架子上擱著臉盆和手巾,應是給他梳洗用的,這也太周到了?

  他在房裡洗漱一番,倒了水拎著臉盆和巾布就往前廳去,想問問這些擱哪,剛接近門口就聽到好似姑娘家們的細細談笑聲,他聳聳肩,跨過門檻抬眸卻是一愣。銜遠不是說他只有一個妹妹,怎地廳裡又憑空變出好多姑娘?大大小小約莫十來個,全盯著他猛瞧……

  廳裡的姑娘們霎時全安靜下來,怔怔瞧著門口的少年。

  她們知道谷家哥哥好看,有時一起來學針線活的日子若能見上一面,總是開心雀躍,私底下偷偷討論著,眼前少年更是好看得不得了。除了年齡較小的幾個丫頭沒啥反應,接著低頭忙活,其餘姑娘都驚艷地移不開眼,雙頰微染紅暈。

  「懷安醒了。」谷大娘隔著大夥親切喊他,把所有人紛紛喊回神,「海棠剛去了廚房,說是熬好藥再去喚你,怕誤了你喝藥的時辰。」

  藥?是了,還有那味一言難盡的藥……他扯出笑,對谷大娘有禮地說:「那我去廚房找她。」他拎著臉盆轉身,剛走兩步又轉回來,盯著滿屋子姑娘掃了一圈,沉著臉冷聲問:「你們哪個是蓉蓉?」

  姑娘們被他陡變的態度唬一跳,怔了會紛紛把目光轉向其中一個約莫五歲、紮著小辮捻著針線的嬌小丫頭。

  蓉蓉聽到有人叫她,茫然抬頭,對上祝懷安冰山般的面容,嚇得手一抖,繡樣跌在地上,「我…我是蓉蓉……」,說著小嘴一癟,大聲哭道:「這哥哥好生嚇人!」

  祝懷安想不到"蓉蓉"竟是這麼小的丫頭,他還以為…...以為蓉蓉會年歲大些,或許是出於姑娘家的不愉快,才心狠手辣將海棠推溪裡,正想把"蓉蓉"單獨拎出廳警告一番,讓她日後斷了害人的心思,這……

  「哥哥不是兇妳。」他連忙上前安撫,蹲下來輕拍小丫頭的背,柔聲哄道:「只是想問問妳,谷家姐姐怎麼落水的,呃…哥哥身體還有些不舒服,可能看起來面色不善,妳莫哭,哥哥跟妳賠不是。」

  蓉蓉埋著臉哭,聽了他溫潤嗓音勸慰,抽抽搭搭抬起小臉,看這哥哥比方才溫和不少,含淚點點頭說:「我、我不哭了,你不舒服,還是先去喝藥吧。」

  聽了這句,祝懷安覺得自己真不是人,這麼善解人意的小丫頭……他撿起地上繡樣,輕輕吹口氣,誇她小花兒繡得漂亮。等蓉蓉綻出笑,他才終於鬆口氣,跟谷大娘招呼一聲,灰溜溜轉去廚房。

  「谷姑娘。」他推開門喊道。

  海棠從小灶後探出頭來,疑惑問他:「你叫我?」

  「這裡就我們兩人,不是叫妳叫誰?」他進門就聞到藥味,忍不住眉頭輕皺。

  「你先吃飯吧。」她指指桌上小箕蓋著的飯菜,一邊煎藥一邊接著說:「我不姓谷,姓寧。」

  她姓"擰"啊?這姓氏很適合她,可惜不叫鐵樹,否則真真是人如其名。他想著想著哈哈笑出來,撓撓鼻子接著夾菜。

  「你笑甚麼?」她一臉狐疑,這笑不大對啊,莫不是又在心裡笑她?

  他不回答,反問她:「妳怎地姓寧了?銜遠說妳是他妹妹。」

  不過簡單問一句,海棠的表情卻非常精采,先是怔愣後又黯然,悶悶答他:「我住在這兒,銜遠哥哥說認我當妹妹……」她麗顏微染紅緋,專注盯著火苗,輕輕地道:「我從沒答應,不算數的。」

  幹嘛呢她說話就好好說話,這般嬌羞樣是噁心誰?那藥味讓他忽然無甚胃口,也不知是出於直覺還是嘴欠毛病又犯了,他笑著打趣她:「妳不做他妹子,難道還想做他媳婦啊?」

  這話一箭穿心,讓她頓時有種被扒了衣服曬太陽的羞憤,俏臉愈發紅潤,不高興地橫他一眼,「你再胡說,我、我打落你一口牙。」

  看來還真說中了?反正也不干他的事。

  他細嚼慢嚥,一邊煩惱著接下來吃飯的問題──他無論借住在誰家,都會幫忙生產,算是抵了飯錢跟住宿費,還能交朋友,但借住農家該如何幫忙,下地耕種?想到這裡,腦中掠過簡郎中怒目圓睜警告他的樣子,駭得有些食不知味,還是打聽一句:「銜遠是到田裡忙活麼?」

  「是啊,最近村裡都在忙收割……」她握著提把將藥注入碗裡,忽然一頓,想起他先前說過曾一道去伐木狩獵那些事,遂安撫他:「等這陣子結束就入冬了,來年春天才需要翻地播種,也沒甚麼事,你安心養傷,不要多想。」她捧起藥碗坐到他對面,朝碗裡吹氣,發現這樣不對,那藥味直往他飄去,他還怎麼好好吃飯?遂端著藥回到灶前,蹲著繼續吹。

  祝懷安一言不發,看她捧著碗來回遷徙,他起先覺得有些好笑,瞧著瞧著卻有那麼點莫名低落,不曉得為甚麼會這樣。

  兩人都不再說話,直到他把吹涼的藥灌進喉嚨,照例趴在桌上掙扎一番,才聽到她輕軟的笑聲。她把一小碟艷紅色花朵推到他面前,拾起其中一朵,「這麼吃的。」她含著花底一吸,開心地笑起來:「這蜜很甜,一年四季都有,以後你喝完藥,我都幫你備一碟,就不怕苦了。」她說完將桌子收拾一番,帶著碗筷走出門,桌上靜靜擱著新鮮的花朵。

  他很好奇,輕輕捻起一朵,學著她方才的方式吸花蜜,絲絲甜意在嘴裡瀰漫。

  谷銜遠直到暮色沉沉才回來,他跟昨日憔悴疲態看來截然不同,臉上鬍髭都整理乾淨,麥色的光潔面龐泛著細汗,整個人看來神采奕奕,進門就打聽祝懷安是否舒服些。

  看著他明朗親切的笑靨,祝懷安跟著笑起來,只覺這哥哥也太俊了,想起谷大娘稍早邊笑邊偷偷跟他說的:『這些丫頭們每回都愈繡愈慢,我早前不明白,幾次以後看她們都拖到銜遠進門才慢慢收拾,也就懂了。』

  但谷銜遠今日回來得遲,姑娘們沒能等到與他照面,只能收拾東西散會,又聽谷大娘低聲對海棠猜測:『應該是前兩天都沒去田裡,今日父子倆要把落下的活計給補回來,或許天黑了才進門。』海棠本來要去尋,讓谷大娘攔下:『他們自個回來就行,妳一個小姑娘家,路上黑乎乎跌溝裡咋辦?』

  海棠於是坐回來,小腦袋卻一直朝門口張望,直到谷銜遠推門,她才開心地笑起來。

  祝懷安其實不太好意思夾菜,他總對自己吃白食過意不去,只顧著扒飯,扒得正歡卻冷不防聽身側的海棠低聲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做菜很難吃?」

  他僵直地搖頭,她接著追問:「不是難吃那就是見外了?」她不等他回答,夾了一筷子菜到他碗裡,推了推他手肘,鼓勵他:「自己來,你這樣見外我很難過的。」他剛詫異地看向她,就聽她小聲說:「你有愛吃的菜跟我說,我不會做的娘會做,她很厲害,你嚐過就知道。」她說起娘親,面色有些自豪。

  祝懷安點點頭,為了讓人家放心,意思意思又夾了幾次菜,感覺海棠不再盯著他看,稍稍鬆口氣,這喝藥管、吃飯管,接下來不會連他呼吸都要管吧?

  想著一陣好笑,孰知下一刻就聽小姑娘如夢初醒地叫起來:「都忘記盯著你早晚練習呼吸吐納,簡郎中交代過的,你…你自己可有記得?」

  他噎了,捧著碗僵硬甩頭,就看她臉色沉下來,慌忙趕在她罵人之前安撫:「我一會喝完藥就做!」

  坐在對面的谷銜遠忽然笑出來,咬著筷子克制,緩了好一會後才神色如常接著吃飯。

  祝懷安不知他笑甚麼,看他舉箸的手臂浮現結實肌理,可見得平日工作辛苦,微笑著跟他打聽:「大娘說月初跟月中姑娘們會去鎮上的市集賣繡樣,那市集裡有賣紙硯跟筆麼?」

  谷銜遠一愣,隨即道:「筆硯我有,但紙…你要怎樣的紙?」

  祝懷安答他:「要大一些,可以作畫的。」

  「我手邊的紙沒這麼大,但我可以拿到,明晚給你行麼?」看少年喜悅地點頭,他微笑問:「你會畫畫?」

  「畫過一些,那材料錢我過些日子補上行麼?」祝懷安問。

  谷銜遠本來要說不用,但他一路觀察,發現這孩子非常客氣,倘若真這麼說,不免讓孩子心裡不踏實,遂改口:「你方便就好。」

  *           *           *  

  小小的農村阡陌連畝,秋收季節稻浪翻風,祝懷安每日清晨都會在外頭遛一圈,順便練習呼吸吐納,接著關起門足不出戶。

  月初時海棠帶著他到鎮上,城鎮比他想像中更熱鬧,海棠解釋:「城鎮建在數個村落往來的必經之地,每次趕集時都跟過年般人潮洶湧。」

  他應了一聲,好奇地四顧打量,驚愕看到城門附近貼了許多告示,其中一則通緝肖像畫得…...有些像他,仔細看來發現還是個採花賊,那肯定不是他!

  祝懷安定定神,忽然扯住海棠,問她:「妳覺不覺得他們眼熟?」

  小姑娘順著他手指去看那些通緝畫像,詫異地喊:「咱見過他們的。」

  「三個人合計就將近一百兩銀子了……」他瞇起眼,總覺得可惜。

  「別胡思亂想,」她著急打斷他,蹙眉道:「賞金這般高,恐怕身上揹著人命,咱們沒事已經萬幸。」

  「那這隻老虎還懸賞千兩呢!」他指著另一張告示嘿地一笑,只覺不可思議,虎皮扒了價格不錯,虎骨虎鞭也可入藥,但千兩白銀打一隻虎,也太誇張了。

  他這話剛脫口,原本熱鬧的周圍一陣靜默,人群紛紛古怪地瞧著他。海棠扯扯他袖子,低聲提醒:「這告示貼好多年了,牠是隻食人虎,本來賞金沒這麼高,吃的人多了,才逐年加上去,你小聲些,這裡邊要有遇難者的家人怎辦呢?」

  他這才發現自己失言,心下抱歉,任她拉著走。

  海棠將行囊中各式繡樣一一擺上攤位,她袋子裡還有許多小袋,都是不同姑娘們寄她販賣的針線活,她分門別類放好,攤開一本小冊子,頁面上畫了些許記號,還有一到十的數字。一個記號是一個她認識的姑娘,若賣出了她就用炭筆記下價格,將錢投進那姑娘專屬的袋子裡。

  祝懷安好奇地看她接待幾個客人,摸索出她的規律,發現她真是很聰明,想得到這種方法。他翻出繩索,沿著他倆攤位的布幔繞一圈,在繩索上陸續掛好畫。那些畫剛掛上就引來一陣喧嘩,海棠本來沒怎麼留意他做甚麼,正低頭接著在荷包打絡子,但湧上來的人潮驚動了她,遂順著群眾的指指點點轉頭。

  祝懷安這幾日都很神秘,原來是忙這個?她詫異環顧只用墨色濃淡繪成的數幅圖,就聽身側的祝懷安朗聲道:「小弟不才,斗膽獻醜,若能讓諸位賞識,感激不盡。」

  獻醜二字過謙了。海棠怔怔看著那幾幅鯉躍龍門圖、八駿圖、麒麟獻瑞圖、月下鶴舞圖,每一件都栩栩如生,筆力蒼勁且構圖宏大。鯉躍龍門的故事她曾聽銜遠哥哥說過,現在親眼瞧見在磅礡水勢沖刷下,仍奮力撲躍、遒勁鮮活的錦鯉,她方知魚確實是未化之龍,彷彿下一刻就能飛昇騰雲駕霧。

  她才想看仔細些,那鯉躍龍門轉眼就被他取下,喊了高價直接賣出去,這個價格對方卻連還價都沒有?她震驚地瞠圓眼,就看另一人高喊要那幅八駿圖,祝懷安喊了個價,群眾後邊另一人立刻喊出更高的價格,不一會此起彼落地競標起來,把他們攤位前面擠得水洩不通。她像個局外人,愣愣看那些為了搶畫爭得面紅耳赤、簡直要打起來的客人。

  這失控場面也讓祝懷安始料未及,他定定神,朗聲道:「小弟的畫不二價。」說著對第一個喊八駿圖的大爺招手,用最開始定的價格賣出去,接著道:「下次趕集我還會來,各位若是喜歡,可以先付些許訂金,定下你們要的畫各種細項,我再畫出來。」

  本來失望的買家聽到這幾句又高興了,紛紛等在一旁準備下訂。很快那幅月下振翅翩舞的臨水雙鶴圖也賣出去,海棠攥著荷包,瞪大眼想趁那幅麒麟獻瑞圖賣出去前看清,這是四幅畫中最大也最恢弘的,恐怕家裡不夠大的也掛不成──

  畫上方一輪紅日灼灼,雲海蒸騰之中那似鹿似龍的麒麟半身隱於雲霧中,每一抹祥雲皆鑲上紅日散發的光芒,麒麟身上用濃淡水墨描出光影變化,鋒利腳爪一勾一踏,似要從畫裡翩然降凡,看得大夥連聲讚歎。

  最後一幅畫落在鎮上的首富黃老爺手中。

  海棠其實很不喜歡那一家子,有時她跟小姐妹來擺攤,那高門惡狗的黃家小姐時常過來挑三揀四,她們不敢得罪,總是陪笑接待。如今這般格局的麒麟圖卻讓小鼻子小眼睛的一家人收了,麒麟恐怕會哭吧?她替祝懷安的畫可惜,心裡悶悶的。

  祝懷安總算接待完訂畫的客人,伸個懶腰,喜孜孜轉頭跟她搭話:「一會我們輪流顧攤子,」他將沉甸甸的錢袋晃了晃,笑道:「妳去買些自己跟家裡人喜歡的東西,喜歡甚麼就買,我再去酒樓買些好酒好菜,一份給簡郎中,一份咱帶回家樂一樂。」

  海棠詫異地看著他,好一會後才說:「那是你的錢,你辛苦好多天換來的,豈能這樣浪費?你自個收好別亂花。」

  祝懷安有些冤枉,他平時並不浪費,吃穿隨意哪兒都能睡,他是因為喜歡…銜遠他們這家人,想讓他們開心罷了,錢他還會再賺,要花在值得的人們身上啊!

  他正想勸她,她又接著道:「再說你內傷還沒好,喝不得酒,簡郎中也是不喝酒的,總說酒是穿腸毒藥,你若提了酒上門,只會挨他罵。」

  「茶他喝麼?」他立即接話。

  「…喝吧?」

  「那我就去買茶葉。」他下定決心,接著問:「大娘跟老爹有甚麼不喜歡或不吃的麼?鎮上的顏料舖子怎麼走?」

  海棠覺得好像又回到剛遇上他的頭幾日,或許是有錢有底氣,她說啥他也不大聽了,愛怎地就要怎地……稍稍尷尬才嚅囁地說:「他…他們喜歡便宜、樸素的。」

  祝懷安給她氣笑了,好,那他就挑點自個覺得好的!他咬咬牙,扯著笑有禮地問她:「那"擰"姑娘方便告知我,顏料舖怎麼走麼?」

  先前趕集日結束,海棠會跟幾個小姐妹一道揹些日用品回村裡,若是遇到田裡不忙的時候,各家壯丁就會來接她們還有扛行裝;這次她跟祝懷安出門,是坐騾車回家的。

  他沒跟她商量就買下來,把所有東西丟上車,看她又要唸叨,趕忙搶白道:「東西太多,簡郎中不是讓我別負重麼,這騾子還很年輕,以後趕集多輕鬆,妳要看長遠。」

  她被堵得啞口無言,極是過意不去,讓他拉上騾車坐在他身邊,一路都在心疼他擲出去的錢,總覺得不該這樣浪費,可她也沒這麼大力氣揹所有東西……忽然手裡被塞了韁繩,她疑惑地轉頭瞧他,就看他笑起來:「我第一次趕騾車,很新鮮,讓妳也玩一陣。」

  小姑娘呵呵輕笑,夕陽下水嫩嬌顏紅彤彤的,嗔他一眼,也歡快地試玩起來,若是騾車幾乎快偏到田溝裡時,祝懷安還會伸手幫她一把,兩人邊玩邊笑,這是她趕集以來最開心的一次了。

  快到家時她才發現一件不合理的事,問他:「你今日才買了顏料,紅日頭跟丹頂鶴頭上的紅色如何能繪,銜遠哥哥只給你黑墨呀?」

  「我把紅色蟲子磨碎調出來的,田埂上多得是,漂亮吧?」他偏頭哈哈一笑。

  *           *           * 

  他們的小攤一炮而紅。

  半個月後他倆趕著騾車還沒行到攤位,就看攤子前圍了好幾圈人。海棠其實有些怕生的,悶著頭跟在少年身後走,照例擺上繡樣,只是動作更安靜輕巧,生怕引人注目;祝懷安倒是跟她相反,一邊招呼客人一邊攤開他的大作,他也有自個的冊子,比海棠的更大本,像他本人那般張揚。

  冊子是他將上次寫好的訂單裁剪綁線裝冊,現下他輕巧將穿線一扯,冊子又成了一張張紙,他含笑抽起一張,高喊:「馮子淵。」

  人群中一名青年立刻舉起手,有禮借道穿越群眾走上前,祝懷安笑道:「馮公子極是風雅,跟小弟訂的是……」他稍一頓,附耳問人家:「方便說麼?」看那公子含笑點頭,他才朗聲道:「燕穿堤柳。」

  接著展開那幅長畫,楊柳臨水依依,兩隻精巧的燕子相互顧盼、穿梭其中,柳枝下水痕淡掃,長堤遠處架著一座小巧拱橋,橋上立著一抹纖細倩影,橋頭處則是一名男子模樣的身影正拾級而上。

  那位馮公子本就欣喜地跟祝懷安一人一邊捧著畫欣賞,在看到拱橋時眼前更閃現驚喜光彩,看向少年的目光感激又不可置信。

  當初他訂畫時,這位小兄弟邊記下他要的堤岸楊柳燕子,順口問他:『真有這地方麼?』他回答有,就在鎮的另一頭。

  『這裡對你有特殊意義?』

  沒想到少年又問了這一句,他也不知怎地,竟把深藏許多時日的心事說與人家:『我曾在橋上遇見一位姑娘…不知她姓名、家住何方,當時沒上前認識,卻一直想再見她一面,是以得空就去那橋附近看看。這樣…很傻是吧?』

  『不會,這很詩情畫意。』少年想也不想,肯定地說。

  馮子淵怔怔凝望這座橋,那是他連要求入畫也沒勇氣、卻魂牽夢縈的地方,心裡激動可想而知。耳邊忽傳來少年清潤嗓音,祝懷安用只有他倆能聽見的音量,輕聲說:「我預祝馮公子得償所願,一定能再見到想見的人。」

  馮子淵淺淺笑開,他生出一種勇氣,若能再遇見她,這次他一定會上前與她說說話。

  除了讓祝懷安特別有印象的馮子淵,其他買家祝懷安都是逐個速寫他們的小像在訂單上,裡頭清楚記下構圖細項、已付訂金與待交尾款。對方交出訂金收據,祝懷安核對自己手上訂單與買畫人姓名、長相,收了尾款與單據立即交畫,那畫了買主小樣的訂單也一併給出去,寥寥數筆卻極為神似,搏君一笑,令客人們驚喜不已。

  上回因著祝懷安的畫吸引人潮,海棠這頭的繡樣也受惠,許多等待訂畫的客人好奇地翻看揀選,賣出許多,她回去將所得交給姑娘們時,大夥都又驚又喜。今日人潮更多,很快就將那些荷包香囊繡鞋軟枕販售一空,賣完東西她就坐在他身側接著繡花鳥,耳朵有一搭沒一搭聽他跟客人說話。

  「百鳥朝鳳…冒昧問一句,您很喜歡鳥?因為我對鳥知之甚少,要畫百鳥還得找到較大的鳥園臨摩,費工費時,價格也會因此抬高不少。或者…您若喜歡鳳凰,我可以畫一幅鳳穿牡丹給您,也是挺喜慶熱鬧。」

  「龍王行雨?據我所知百姓家不能隨意掛龍的,會犯天威…...我騙您做甚麼,我真會畫龍。您可以找衙門問問,真掛不得,要是治個欺君之罪那咱倆都完蛋,連廟宇都得有過文准許才能掛龍的…...甚麼?您還真是管龍王廟香火的?那龍王廟在哪?大爺,要不您先去申請朝廷過文,有了過文我再幫您畫,成麼?」

  「雙虎…很抱歉我唯一畫不成的就是老虎…...不是、不是怕,我自己就是屬虎的,但老虎眼睛我真畫不好,或許是太喜歡,神韻總抓不對,少了點意思,總不能拿次品"唬"弄客人吧?您笑了,那您方便想想還喜歡甚麼,一會再過來同我說麼?」

  海棠愈聽愈有意思,手不知不覺停下來,掩嘴呵呵笑。

  她生得出色端麗,剛滿十四歲的稚氣小臉尚未長開,傾城之貌卻已有雛型。從前擺攤時她雖然溫和卻少有表情,木著一張臉,沒客人時就安靜低頭繡東西,在她身邊的其他妙齡姑娘們言笑晏晏,她坐在較後邊的位置,竟也不起眼。

  今日就她跟祝懷安二人,肩並肩坐在一塊,客人們這會瞧見她嬌靨淺笑,貞靜中漾著絲絲明媚溫柔,霎時皆失了神,無分男女老少都安靜下來。

  這股不尋常的靜默,讓攤子裡分別低著頭的二人詫異,一齊抬眸張望。海棠瞧大夥直勾勾盯著自個,有些心慌,下意識靠近祝懷安,小聲問他:「他們瞧甚麼?」

  祝懷安哪裡曉得,他剛剛在專心寫訂單啊?遂清清喉嚨,直接朗聲問:「鄉親們為何盯著她?」

  這過於直截了當的問話驚得眾人紛紛回神,看這對少年少女滿臉疑問,大夥只是乾笑,一位大姐倒老實,抿嘴笑道:「你倆真好看,是兄妹還是姐弟?」

  「是……」祝懷安笑起來,瞥了海棠一眼,對那大姐喊:「我覺得我比她更好看!」

  訂畫跟圍觀的鄉親都散去時,祝懷安一陣疲憊空虛,埋在桌子上揪耳朵。

  這價錢再好他也得緩一緩了,都是些甚麼人?那只要柳葉燕子的馮公子正常多了,難道他一個成長期的少年不用睡覺麼?不用有其他生活麼?怎地個個上來都要巨大的、困難複雜的,雖說他喜歡作畫,也不能再這般為了作畫關死自個,否則不是江郎才盡就得原地發瘋。等下個月交完這批畫,他就自由了,暫時不接任何訂單,哪怕只是躺在田埂上發呆一整天,他都樂意!

  「客倌,我們收攤了。」

  他聽到海棠說,還是累得深陷在桌上爬不起來,此刻他不想再看見任何人……

  「方才人太多,我擠不進來,真不能通融讓我訂張畫麼?」一個年輕男子的嗓音回應。

  聽起來挺有禮貌……但是不行,訂單接滿了,管他要花要鳥要蹄膀,已經收攤了。祝懷安始終埋著臉,搖搖手讓海棠打發這無緣的客人。

  「抱歉,畫師今日累了,真接不了,您下回早些吧。」

  小兔子叫他畫師?他趴著笑出來,好像沒這麼累了,吁出一口氣,抬頭瞧那客人,訝異對方看著起碼四十來歲,可聲音確實年輕。那男子在他爬起來後還盯著海棠瞧,眼神透著幾分古怪,祝懷安輕咳一聲,提醒他:「兄台,您想要甚麼畫,若不是太難太費時的,我或許會接。」

  「應該不會太難,我不是要神獸,」男子仍然極為有禮,「我要一幅巫山神女圖。」

  氣氛詭異地沉默著。

  祝懷安可太想念馮子淵了,眼前這大叔也不正常,甚至是今日客人裡最不正常的一個,他跟個青澀少年討甚麼?「我不會。」他直接拒絕,站起身開始收拾東西,有意無意把海棠擋在他後邊。

  「說是神女,也就是帶仙氣的美麗女子,姿態飄渺些,神態也出塵冷雋些,小兄弟技藝精湛,應該不難。」

  「神女巫女我從沒畫過,也不可能憑空想像一個美人,你請回吧。」感覺海棠小腦袋稍微探出來,他轉身把手上的筆硯紙張交給她,示意她拿到後邊的騾車上。海棠點點頭,仔細捧著東西轉身。

  「年齡小些也無妨,小兄弟身後不就有一位絕色佳人,興許能借她的臉完成這幅神女圖?」

  這話剛出口祝懷安就是眸色一冷,皮笑肉不笑吐出一字:「滾。」

  「你說甚麼?」

  「讓你滾。」他字句清晰再說一遍,原本隱有厲色的笑容完全消失,猛地朝桌上狠擊一掌,轟然巨響把那男子跟海棠嚇得一激靈,祝懷安厲聲喝道:「神女我不會畫,鍾馗你要不要?」

  回程路上他胸口又悶痛起來,完了…兩日後要找簡郎中診脈的,還不被海削一頓?

  海棠拉著騾子一路都很安靜,只是時不時偷覷他難得陰沉的臉色,如今看他在胸口揉兩下,有些急了,問他:「很不舒服麼?要不咱先去讓簡郎中瞧瞧?」

  「別!」他驚慌睜眼,定定神才安撫她:「我不過累了,約好兩日後才去,先…回家吧,我太餓了。」

  海棠這才想起自個有去點心舖子,把韁繩交給他就爬到後邊翻找,從身後拍拍他肩,開心地伸長手臂把一盒糕點遞給他,笑道:「我每樣只各買一個,你憑運氣。」

  他眼前一亮,問她:「妳最想要哪個?」

  「梅花形狀紅色的。」

  剛說完就看他迅速捻起那梅花糕點,直接扔進嘴裡大嚼,驚得她啞口無言,好端端的為甚麼欺負她?

  這表情真是絕了!他邊笑邊攤開另一隻手,「我沒吃。」說著接過點心盒,把那梅花模樣的點心輕輕放回她手心,像變戲法一樣。

  海棠於是笑開了花,將點心分做兩瓣,一半遞給他,一半放自個嘴裡,清甜的梅香四溢,兩人都笑瞇眼。

  「我知道你今天累了,脾氣有點大,」看氣氛不錯,她挑著時機勸他,「以後不想接別接就是了,這般衝客人吼,傳出去吃虧的還是咱們。」

  「他想把妳畫作巫山神女,我沒揍他已經很客氣了。」他立刻接話,想起那張臉,下意識攥緊拳頭,雙目因怒火異常明亮。

  海棠瞧了他片刻,登時會意,吃驚地問:「那甚麼神女是壞人麼?怎地有個"神"字也不大好的樣子?」

  祝懷安一僵,看她清澈瞳眸泛著些許迷茫,對著這張涉世未深的稚嫩小臉,讓他很難解釋……「不是壞人……」他咬了咬牙,無奈地道:「別問了,日後我再同妳說。」

  *           *           *

  祝懷安深深感受到名氣帶來的可怕壓力。

  這回他交完畫稿並不打算接新單,是以連筆墨都沒帶,剛到現場就朗聲宣布這消息,打算無所事事湊在一旁幫著賣繡樣。人潮在他交畫後散去好一些,遇著不死心想訂畫的客人,他一律雙手一攤,無賴地笑道:「客倌,我今兒連筆硯都沒帶上,如何幫您接單?」

  這般拒絕好一會後,客人們終於理解,紛紛相告彼此下次再來。他伸個懶腰,好奇地盯著海棠,她正依客人要求在繡樣打上各式絡子,他順手抽過一根彩線,依著她的手法試著自己打了一個。

  本就是貪個新鮮好玩,沒想到讓她發現了,竟熱心地指導他;他不忍拂她,只好跟著學,打到第五個已經忘記前面兩個是甚麼,又隱隱對這彩線生出一種不耐。看她眉開眼笑極有耐心地教他,他說不出自己膩了這樣的話。

  正不知如何脫身,忽地讓人拍拍肩頭,就看一位大爺端著筆硯,衝他笑道:「小畫師,玉面畫師,呃…我聽說您今兒不接畫單,可我家裡來了親戚,他們過幾日就返鄉了,難得見上一面,我…我就想問問,您方便幫他們畫個人像麼,好讓我想念時還能瞧瞧?」

  這是一場及時雨。要擱其他時候都說今日不畫了,還遇上自備筆硯糾纏的奇人,祝懷安多半要發火,但這大爺笑起來挺順眼,叨擾也情有可原,最要緊的是,可以將他從那一堆彩線裡扯出來。他如獲大赦,也沒問清楚,接過筆硯就招呼大爺坐,笑問:「您要畫哪個親戚?」

  大爺驚喜交加,面色微赧地朝另一頭招手,祝懷安瞥過去差點握不住筆,就看男女老幼林林總總十來人不知打哪冒出來,瞧這面相確實是親戚,因為都挺相似的……他猛然回神,僵笑道:「大爺,你們人這麼多,該多大的紙才畫得下?況且這打底上色細描,沒個把時辰畫不完。」

  「畫師,咱不用畫太精細。」大爺呵呵一笑,從袖中抽出一張紙,原來是祝懷安先前畫了客人小樣的訂單,大爺把訂單往自己臉旁一湊,跟那線條精簡的小像看來極端相似,他笑道:「您照這種的給咱們畫就成。」

  祝懷安大鬆口氣,樂道:「那您早點說,我差些要吃驚風散壓壓驚。」他當即接過大爺遞來的紙,沾了墨就開始畫,邊畫邊跟客人聊天,小娃娃們輪流幫他磨墨,其樂融融很快就畫好一半。

  攤子前人潮又聚集起來,他每畫好一個,身旁就是一陣笑語猜他畫了誰,他不願讓人那麼容易猜著,刻意東畫一筆西撇一筆,乍看以為是垂髫小兒,剛讓人猜完他就加上淚痣,馬上有人改口說是小娘子,他加粗線條竟成了富態的大娘,逗得客人哄笑不斷,他自己也玩得不亦樂乎。

  臨了他一共畫出兩張,大爺和親戚家各得一張,每個人物的神態皆不重樣,大爺樂呵呵地,照著方才談好一張速寫十文的價格,掏出二十文;祝懷安只收十文,說另一張是他給親戚的伴手禮,讓那一大家子驚喜交加。大爺也沒把錢收回兜裡,轉而對娃娃們招手,讓他們各挑一個繡樣荷包,付了錢歡天喜地離開。

  大爺的筆硯落下了,這不祥之物引來其他客人覲覦,又紛紛圍上來商量:「小兄弟你筆墨也有了,能不能接些……」

  「這不是我的,一會客人得回來取,不能任意用。」他立即道。

  「或者我家那套筆硯先借你,回頭你幫我也畫張……」

  「實不相瞞我今日有事,下回!下回肯定幫您畫。」他不等客人接話,附耳對海棠道:「我去附近繞繞。」一溜煙穿過人潮不見了。

  他方才情急之下沒刻意抓出距離,說話間溫熱的呼息吹動小姑娘鬢間碎髮,海棠讓那髮撓得麻癢,只輕輕抓了下,整個右耳廓都紅了,她咬咬唇,戴著那對一紅一白的圓潤耳朵,低頭接著繡東西。

  半個時辰後祝懷安回來了,比海棠預計還早,她原以為他至少會躲兩個時辰。

  他是從攤子後方掀布幔進來,鬼祟地張望一番,鬆口氣坐回自己的椅子。海棠接待完客人,想著兩把椅子都沒人,看也不看,順勢就往祝懷安常坐的椅子上靠去。這可把祝懷安嚇一跳,都來不及喊,她直接坐自個腿上了。

  她剛挨上他腿就察覺異樣,驚嚇地微弱尖叫一聲,彈起來時絆一下往旁摔去。祝懷安兩手都是東西,見狀也顧不了這麼多,伸長手臂撈她,托著她腰一提,驚險把要摔在地上的她圈回來,這下小姑娘反倒在他腿上坐實了。

  海棠震驚地扭頭瞧他,距離太近祝懷安躲避不及,熟悉的感覺讓他心生恐懼,忙不迭伸手擋著頭臉,哀求喊道:「不要打我!是怕妳摔了才扶妳的……」

  她一愣,呵呵笑起來。他詫異地睜開眼,見她完全沒著惱,這才大鬆口氣地跟著笑。就看小姑娘迅速站起來,坐回另一把椅子,小臉暈紅並不看他,憋了一會,細聲道:「謝謝。」

  他剛要回答不客氣,她卻轉過來,一臉嚴肅地柔聲保證:「以後我再也不打你了,先前…很抱歉,讓你現在怕成這樣。」

  她這沒爪沒牙的模樣讓他挺意外,心裡邊卻很高興,他點點頭將物事擱桌上,示意她靠近,一邊解開繫繩一邊笑道:「我買了些點心。」看她小腦袋好奇地湊過來,他笑得更開懷,將四散桌上的油紙小包裹往她推。

  她這才認出那些點心竟是來自各個不同的地方,有糕餅鋪、也有路邊小攤、各酒樓茶館的包裝也在裡面,短短半個時辰,竟是將鎮上搜刮個遍,她詫異地問:「你腳程很快呀…該不是用跑的?」後半句帶著質問意味。

  「沒跑,我走路本來就快。」他趕緊解釋,伸手翻翻撿撿,從裏頭撈出一小包,喜孜孜打開遞給她,「這跟妳上次買的一樣。」

  海棠眼睛亮起來,油紙裡臥著五個精緻的紅色梅花,散發熟悉清甜梅香。她驚喜地問:「你怎知道在哪兒買,我沒……」說到一半恍然大悟,「你不是為了找這個才跑這麼多地兒吧,你很喜歡這個?」

  「…喜歡啊。」他含糊回答,卻沒有伸手拿點心。

  海棠一臉佩服地看他,喃喃說:「你真有毅力,但…你問我也行,這樣太辛苦了。」她一直感覺祝懷安很聰明,甚至稱得上狡詐,怎地今日還笨上了?想著想著笑出來,問他:「我能不能拿一個。」

  「都給妳。」他大方接話,頂著她吃驚探詢地目光,他連忙拿了其中一個梅花扔嘴裡,含糊不清地說:「我喜歡這個,對沒吃過的更有興趣,這包妳自己收著,其它的咱吃不完帶回家。」

  海棠看著梅花糕點發愣,輕輕捻起一塊放嘴裡,只覺說不出的開心,清麗小臉溢滿光彩,細嚼慢嚥地吃完一塊,仔細包好油紙遞給他,笑道:「咱一道吃……慢著,你就這般提著各家糕點去同樣賣點心的店家?」

  他無所謂地點頭,發現她神色有異,不解反問:「這怎麼了?」

  她面有難色,想了會才細聲說:「那…不會對店家不好意思麼?」

  「為何?」他勾唇一笑,毫不在意地道:「我進門都有意思意思挑兩個才走,大家各憑本事賺錢麼。」

  他邊說邊收拾桌面,打開另一個包袱,取出一張非常小的掛軸,自顧自地從桌面翻出他先前打好、因為醜陋特別顯眼的絡子綁上去,拉著線在柱子繞兩圈,固定好掛軸又坐回來,拿出剛剛買的筆硯與裁好的紙,每一張紙都跟書頁一樣大小。

  海棠看不太懂掛軸上寫了甚麼,她覺得祝懷安真是個反覆無常的人,方才分明說過不接訂單,這不還是接訂單的模樣?才想著就聽祝懷安嚷起來:「姑娘,您想不想畫小像,一幅十文,您生得好看,我只收您七文。」

  讓他喊住的姑娘約莫十六、七歲年紀,先是一頓,順著那清潤悅耳的嗓音看過去,就見一名俊逸少年衝自個笑,瞳眸燦亮如星、臉頰梨渦深旋,誠懇且富有活力,她一時走不動道,入迷地瞧他。

  祝懷安只道她在考慮,當即又親切地說:「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若畫得不好不像,我也不敢收您的錢。」

  他不知自己說錯甚麼,那位姑娘竟紅了臉慌張地轉身快步離去。他稍稍尷尬,瞥眼瞧見一家三口經過,小娃娃讓自個爹扛在肩上咯咯笑,當即眼前一亮,重振精神招呼道:「兄台,您這娃娃很活潑可愛呀!」

  年輕的爹娘聞言停步,臉上均綻出笑,男子單手把娃娃撈在懷裡,就看少年笑問:「他是不是兩歲大?」

  「一歲多一些,自小個頭大。」他邊答邊抱著娃娃湊近少年些。

  海棠很喜歡孩子,當即也湊上去瞧,娃娃對她笑彎眼,她也跟著開心笑起來。孩子的爹識字,發現這兒有幫人畫小像,價格也不貴,遂跟祝懷安打聽。

  祝懷安手中毛筆一轉,含笑接下這生意,原以為對方會要他畫娃娃,想不到一旁的小娘子卻給那青年拉在椅子上,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請幫我娘子畫一張。」

  「別畫我,」小娘子紅著臉起身,細聲道:「畫齊兒吧。」

  青年一頓,問祝懷安:「小兄弟,若是把他們娘倆畫一塊,算二十文行麼?」

  祝懷安轉身從紙捲裡抽出一張較大的畫紙,微笑道:「一張十文,畫您一家三口,如何?」

  他剛說完就看那哥哥和小嫂子一臉驚喜,心裡也甚是快活,沾了墨快速勾勒起來,須臾一張其樂融融的闔家畫像完成,雖只濃淡墨色畫就,並未上色,畫中人活靈活現,神態間的喜悅溫存盡皆入畫,祝懷安覺得這次他畫得好極了。

  年輕的小夫婦也是不住讚歎,對這般手藝倍感驚奇,勸著這位少年畫師,想讓他多收錢;祝懷安最終拗不過那哥哥盛情,只能紅著耳根依言收了。

  「這帽子也好看。」小娘子從桌面捧起一頂虎頭帽端詳,青年湊過去,一邊逗娃娃一邊買下那頂帽子,夫婦倆興高采烈地拿著畫卷、抱著軟糯小老虎漸行漸遠。

  祝懷安發現海棠一直含笑目送那小老虎,問她:「虎頭帽是妳縫的?」

  海棠目不轉睛地輕輕點頭,此時小娃娃轉過來與她對上眼,她驚喜又柔和地微笑揮手,喃喃道:「要是他方才讓小嫂子抱就好了,我還能摸上兩把,真可惜。」畢竟娃娃讓人家爹兜在懷裡,她心癢難耐卻不好出手。

  摸兩把?這虎狼之詞讓祝懷安側目瞧她,欲言又止。

  她轉頭就對上他驚疑不定的神情,茫然問他:「瞧甚麼?」

  「呃…我認識一個孩子,他也說過常讓自己表姐摸兩把……」他邊回憶邊打量小姑娘,不解地說:「他表姐當時也跟妳差不多年紀,你們這歲數的姑娘都特別好這一口?」

  她認真思索一番,答道:「應該不是。我娘也喜歡摸娃娃,還曾上趕著去幫村裡剛產子的嫂嫂們洗娃娃,每天都去,小手小腳浸在水裡,可好看了……你說的那孩子應該也是粉嫩可愛吧?」

  「確實可愛。」他想也不想地答道,似乎又聽到軟軟的嗓音喊他"懷三哥"。

  向六如今可好?離家數日後,他才從市井流言裡聽到懷府三少爺暴斃的消息,想來是那對父子無法解套也不敢聲張,買具無名屍演了一齣戲揭過。他當時覺得好玩,湊過去跟那些人嗑牙,想聽聽自個的喪禮隆不隆重、家裡那些戲子有沒有哭天搶地?

  卻聽到有個孩子哭暈在他墳前,約莫十歲的年紀,還一度驚動許多大夫搶救,差點背過氣去。

  他只認識一個這年紀的孩子,除了這娃娃,再不會有人為自己的死訊如此傷心,他卻無法安慰、不能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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