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兩日,韶禧宮內。
皇上坐在正座,茶香四溢,在寬闊地大廳裡蔓開。視線未移,皇上垂首擺弄右拇指上的扳指,指腹擦過掠起一陣冰涼。
翡翠玉扳指,是大芸皇室一代傳承下來的,歷經時間磨逝,幾百年來卻仍舊光澤不減。
每當皇上沉思時,都會不自主地摩娑扳指,心緒也會隨之靜下。
朱紅木門推開,銀鈴聲清脆悅耳,聲聲響在耳畔,由遠至進。
祝妃身著與平日不同的嫩粉,眼眸純淨又增添媚惑,不經意抬眼更顯清新脫俗。
皇上抬眸迎上,不由神色一頓。
祝妃右腳踝上繫著一串銀鈴,每踏出步伐都會牽連到而響起,粉色衣裙使瑩白肌膚亮眼。
皇上喉結攢動,異常乾澀:「緒...緒兒。」
「陛下,」祝妃低垂眉眼,烏黑髮絲遮擋住亮麗眸光,「怎能不等妾身,獨自飲茶?」
皇上指尖在輕微顫動,他目光沉沉,死死盯緊面前女子不放,生怕一切都只是思念的幻影。
柔軟秋波流轉,竟是故人之姿。
深邃丹鳳眼裡似有各種情緒湧動,皇上手握成拳,盡力遏制自身失態,他沉聲道:「緒兒,過來,讓朕好好瞧瞧你。」
祝妃再次往前,纖白素手搭在皇上掌心,緩緩落坐在身旁榻上。
似要確認般,皇上指尖伸出,撫上女子眉心。仔細劃過細長柳眉,反覆幾次,最終緊握祝妃手腕,嘆道:「瘦了。」
眸中是從未見過的深情,祝妃不禁轉頭迴避,她柔柔的向前,將頭靠在皇上肩膀。
兩手緊扣,溫度灼熱。
祝妃放緩聲音,睫毛輕顫:「皇上,憐惜臣妾吧。」
皇上另一隻手環上祝妃肩頭,不容置喙得把她用力擁入懷,下顎抵住女子髮頂,縱然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此時也紅了眼眶。
他不斷輕喃著同一句詞:「緒兒,緒兒......」
就在閉上眼時,皇上突然嗅到一股淡雅的花香,如同被露珠浸染後的梔子花 。
皇上猛然將祝妃推開,又站起身,他眼裡是淡定從容。方才亂了節拍的心跳已恢復如初,他眼底再沒有一開始的激動。
「皇上...?」祝妃怔然問道,「怎麼?」
話未道完,木門被敲響,是御前侍奉的蘇公公。
蘇公公嗓音尖細,揚聲喚道:「皇上,有人傳報。」
皇上順勢往前走出幾步:「說。」
「大盛派來一名使者,說是有要事相商。」蘇公公急切稟告,「此時正在商議廳等候。」
「朕速來。」皇上應答完,又折返將跌趴在榻的祝妃扶起,他動作輕柔地抹去女子眼角淚光,語氣卻生硬冰冷。
「這不適合你,」皇上道,「以後別穿了。」
揮袖就走,獨留祝妃一人坐在榻上。她目光呆滯,紅唇不住顫抖。
等到皇上已經走遠,沒聽見殿內有聲響的冬至才疑惑上前,她敲了敲木門,小聲喚道:「娘娘?」
冬至未聞回應,輕輕推開木門踏入。
正殿內落針可聞,坐在榻邊的女子面容清麗,失魂落魄的瞧望地面。
祝妃骨子裡有貴家小姐的高傲,縱然之前待人柔和,眼底也有明焰般的躍動。從未像現在這般,那雙眼眸裡是一片死寂。
冬至有些膽怯,她鼓足勇氣走到祝妃身邊:「娘,娘娘?」
聽見人聲,祝妃才悠悠轉回視線,她先是低頭望向身上衣裙,明明是柔和溫婉的粉,在此刻卻刺目生疼。
「...滾。」祝妃咬牙切齒,奮力將茶盞摔落在地,「滾吶!」
冬至忙不迭地跪下,嬌小的身軀恐懼的輕抖,不敢作聲。
「本宮要你們滾,都滾!」祝妃歇斯底里的怒斥,掌心握緊桌腳,指尖用力泛白。
喊出幾聲後,她嗓音漸漸哽咽,淚珠就如斷了線,簌簌落下。
等到再吼不出話,她手心失去力道滑落,她狼狽的啜泣:「你們都是來看本宮笑話的......」
淚水把胸前的衣襟打濕,祝妃終於哭出了聲:「為什麼?」
「難道對她的情意是真,對臣妾就是假?」祝妃護甲用力過度,淺淺嵌入木桌表層。「這粉衣她穿得,臣妾便不忍直視!」
祝妃不堪受辱地闔上眸,她把一切身邊能拿的東西都摔盡,臉龐幾道深淺淚痕,嬌弱可憐。
她一直認為是因自身不夠努力,才會讓皇后與凝貴妃,甚至是後宮裡連名字都叫不上的人們欺凌。
她不甘,她不願。
敬芳,她唯一的女兒。愛女慘死,死不瞑目,祝妃無力替她尋仇。
就是因為她太過軟弱,導致事發突然,任誰經過都能踹她一腳。那樣脆弱,那樣狼狽。
所以她要位份,她要得到皇上憐惜,她要皇上專寵。
祝妃好不容易勸說自己放下尊嚴,她打探皇上心尖上的那個人,學著穿著和言行舉止,渴望得到皇上一點關注愛憐。
她喜愛穿淺色衣裳,祝妃便卸下艷麗華服;她眸光盈盈,祝妃就也放柔眸色;她說話輕柔,祝妃也跟著放緩語速。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她蒼白的賭注。
她賭皇上能因為她與那女子相像的臉龐,博得幾絲關愛。
但她賭錯了,錯的徹底。
在皇上心裡,那女人如月光般皎潔無瑕,是誰都不能觸碰的存在。
祝妃此刻羞憤欲死,她只覺自己傻,竟會以為可以替代那女人,獲得皇上心尖的無上寵愛。
祝妃哭得喘不上氣,踝上銀鈴串隨著哭顫而響動,在正殿裡不停迴盪。
冬至怯生生的抬頭,她看著原先驕傲的主子如同跌入塵埃,光輝在一瞬間褪去。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祝妃幼時其實是極其囂張的。
因為是嫡長女,又是祝太守老來得女,府裡無人敢惹她不悅。其實敬芳公主與祝妃很是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祝妃獨得父親溺愛,縱然跋扈也有人撐腰。
那時,誰人不知祝府貴千金祝湘。
她不願做什麼,便誰也不能強求。至於她所求,最後總能到她手裡。
這樣金貴和高傲,如同金絲孔雀般。
討好二字,從未出現在祝湘的認知裡。
只是,當年的千金小姐有多驕傲,就襯得如今她有多卑微。
在尚未反應回來時,冬至已悄然起身,她走至祝妃身側,一下下輕撫祝妃後背。女子在人前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但在人群離去,在無人的正殿裡,女子肩背單薄脆弱,不堪一握。
背上輕撫的力道仿若安慰,祝妃轉頭攢緊冬至衣裙,她將頭抵在冬至胸前,抽抽噎噎:「冬至,我不甘心......不甘心吶。」
冬至也看得不忍,她擁抱祝妃:「娘娘...」
過去不知多久,祝妃停下嗚咽。她目光無神地凝望遠處,身子還留有哭泣後的餘韻,一陣陣顫抖。
「冬至,你說,」祝妃毫無預兆得出聲,打破了寂靜。「皇上到底是愛著本宮,還是愛著本宮身後的那道殘影?」
這不是祝妃第一次發問,卻是第一次在保有清醒的狀態下發問。
「娘娘,別再想了。」冬至沉默半晌,輕輕勸道。
明明不算是正確回答,祝妃卻笑了。她聳動著肩,胸腔裡發出悶悶笑哼,她任由眼尾淚水滑落:「原來。」
「原來連你都看得出,唯獨本宮看不出。」
春季午後容易下小雨,淅瀝雨珠滴落在韶禧宮後院的池塘,水面漣漪四起,一圈圈的水波盪開。
驚雷在天空炸響,雨水急促砸在大地上,滋潤一方土壤。
但是雨不會永遠猛烈,暴雨過後總會迎來豔陽。
只是時候未到而已。
作者有話說:
商議廳是橘貓自設的,可以說是接見外國使臣的地方,和金鑾殿(上朝的地方)不同。
讀者們別搞錯了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