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吐了好幾次,連胃酸都吐乾淨後,血液終於取代一切從弗蘭的喉頭湧出,他被那些腥鹹的液體嗆著了,每咳一次胃裡就跟著絞成一捆麻繩,劇痛讓他失去感知,陷入一片無聲的黑暗,迷茫中甚至有一瞬間,想以放棄生命做為代價,哪怕能夠少嚐半分這樣的痛楚。
他要瘋了。
渾身都是疼,理智脫離他,他本能地往想扳開他嘴的人身上拳打腳踢,指關節與爪子上的感受是紮實的。有什麼在靠近他,不顧他的揮打,既不阻止、也不抵抗,一心堅定地朝他而來,接著一片濕熱貼住他的唇,他張嘴就咬,直到一縷沁涼溜進苦澀的嘴裡,沖散那些討厭的味道。
弗蘭驀然安靜下來,卡隆扣緊他的後腦,低下頭慢慢把藥一點、一點的,用嘴餵給他。
藥水從他們中間滲出,自卡隆嘴唇上的傷口滑過,再沿著弗蘭的下頷落到衣服裡,與汗水融合。弗蘭嚥下最後一口藥水,等他終於憋得毫無辦法了,才輕輕推卡隆的肩。這次卡隆立刻鬆開他,讓他得以大口喘息。
老醫生的藥效毫不含糊,極快的,疼痛緩和許多,姑且在弗蘭能承受的範圍內,意識也終於回籠。
弗蘭剛抬頭想說些什麼,卡隆卻遮住他的雙眼,他倒抽一口氣,聽見卡隆說:「閉上眼。」
他馬上照做,睫毛輕輕刷過卡隆的掌心,覆在臉上的手拿開後,卡隆握著他的手告訴他,老醫生會進房裡來給他治病,讓他別怕、要聽話……或者不用太過聽話,卡隆說他會等在房門外,有事就喊他。
弗蘭答話後,卡隆出去換了洛奇醫生進來,洛奇醫生的嗓門不小:「嘿,睜開眼!」
弗蘭嚇得彈了一下,立刻睜開眼睛看著地板。
「我叫洛奇,你呢?」
「弗、蘭。」他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難聽極了,他再次嘗試控制受到胃酸灼傷的嗓子:「我叫弗蘭。」
洛奇醫生跟著他重複了一次,自他搬離公爵的城堡後,再也沒有人用這個名字叫過他,記憶又在他的腦海中浮出。
弗蘭——弗蘭!你還敢吃,你怎麼敢?停下來!你應該照鏡子看看自己有多差勁——
我說吃——下——去——全部!弗蘭,你居然違抗我!你不在乎我會如何嗎——
女人尖銳的斥責死死糾纏著弗蘭的心,每一次的進食、每一次聽見自己的名字,都會觸發開關,讓嚇人的怒罵聲繚繞他、拖住他。他的童年是一段反覆要不餓得昏頭、要不脹得全吐出來的過程;是什麼也不許吃、卻什麼都必須吃完的規則;是上一秒還被褒獎用餐禮儀完美、下一秒因為沾醬時的角度不夠精準,而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推入寂靜的孤獨,餐廳後那間沒有窗戶的洗手間,彷彿要將他一口吞噬進永恆的陰影中。
他在那裏頭待到無數個宴會的結尾。
嗓門粗獷的老醫生微微提高聲調和善地喊他名字,弗蘭得以鬆懈戒備,表現平靜,應對洛奇醫生的問話與診斷,他像個十分重視醫囑的完美患者,會記住每一個能夠讓他重拾健康的細節。
「你必須正常飲食,先從少量開始,每餐只吃一點點;情緒起伏不能太大,你的胃實在太弱了,進食的時候一定要保持心情輕鬆愉快。明白嗎,弗蘭?」
「是的,洛奇醫生。」
洛奇醫生滿意地點點頭:「真是令我放心,要是每個患者都像你這樣,我們醫生會輕鬆很多的,弗蘭。」
洛奇醫生提著他的包走出房間,卡隆與萊頓圍上去關切。
房門一關上,洛奇醫生誇張地嘆了口氣:「病患很激動,十分不願意配合,我說一句他駁一句,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
萊頓如喪考妣,卡隆露出了一點懷疑。
「耍你們的,放輕鬆點。」洛奇醫生笑道:「老實說,他的病不是藥物能治的,我不知道他遇到什麼才變得這樣——厭食,但我認為他抗拒的並不是食物本身,還需要找到原因才能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