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的字就是他的聲音,在過去漫長的歲月裡已經印在了我的大腦裡,就像一個熟人用陌生手機給你打電話你仍然聽得出是他。
起身走到廚房,電飯鍋的保溫燈依然亮著,我不著邊際地想不會煮成米飯了吧,一開蓋,香氣撲面而來。
皮蛋瘦肉粥。
剛出獄那會兒我們也總熬粥,但只是米和水,再就點兒饅頭小鹹菜。我還記得曾念叨過,這輩子就是喝白粥的命了,結果被小瘋子一頓鄙視,說我沒志向沒追求沒發展沒前途,周铖也難得跟小瘋子一個鼻孔出氣,說別這麽想,不然你可真就只能一輩子喝白粥了。唯有花花,寫了一句:沒關系,我給你煮帶肉的。
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我一邊喝粥一邊掐著指頭算,然後想,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記得,還只是歪打正著。
一碗粥下肚,整個人在暖洋洋的飽腹感中活了過來,想來想去,還是手賤地給花花發了條短信。
【粥很到位。】
這純屬廢話屁話沒話找話,而且完全可以在晚上花花回來的時候遞上,所以我說了,就是手賤。
可是我等了快半個小時,手機依然沒任何動靜。我甚至特意發短信給10086查余額,確認自己沒欠費。
煩躁像從塑料環裡吹出來的肥皂泡,一溜溜往上飛,粥鍋稀裡糊塗地見了底,等反應過來時,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巨大的水桶,仿佛稍一磕碰,那肚子裡的湯湯水水就得溢出來。
我決定出去走走,一來消化消化食兒,二來找點兒事情做也就不會分分秒都惦記著那該死的短信了。
彼時是下午一點四十分,陽光明媚,但沒前兩天那麽曬了,小風吹在身上挺涼爽的,我順著樓前的馬路走了個下坡,就到了一個小公園門口,這地兒以前只有幾棵破樹,人造湖全年無水,連晨練的老頭老太太都不願意光顧,不過去年市裡投資進行了擴建休整,現在是松柏成林,湖水假山交相呼應,儼然成了深受群眾喜愛的戶外踏青場所。
正值上班時間,公園裡人不多,偶爾小樹林邊兒的長椅上有幾對談戀愛的,抱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舍難分。我原本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坐坐,奈何每到一處都會在方圓幾米內發現鴛鴦,弄得我倒很尷尬,後來一想,得,老子是來運動的,去活動區吧。
所謂活動區,說白了就是有些活動器械,現在好多規劃不錯的小區也有這個,什麽扭腰的走步的仰臥起坐的等等,公園的更多元化一點,還有秋千和滑梯,我過去的時候,一個包子臉的小家夥正在那兒蕩秋千。
小孩兒五六歲的模樣,穿著一身藍白相間的休閑衣裳,頗有海軍風。他蕩秋千的技術很嫻熟,對於我的到來完全無視,一蹬一悠好不自在。
跟小孩兒搭訕容易被人家爹媽誤會成怪叔叔,雖然放眼望去他爹媽好像不在身邊兒,但誰知道下一秒會不會從陰暗的角落裡蹦出來呢。所以我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禮尚往來,也無視對方。
徑自走上踏步的器械,我深吸口氣,在鳥語花香中吭哧吭哧大踏步走了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反正後背是已經被汗浸透了,T恤粘在身上不大舒服。之前喝的粥倒是消化了大半,這會兒感覺不像水桶了,頂多像個水碗。放緩步子,我準備停下來休息休息,卻一眼瞧到小孩兒那秋千要蕩到天上去了。
暈死,你當自己是蜘蛛俠呢?!
“你別悠那麽高,危險!”我大聲喊,也顧不上自己像不像怪叔叔了。
小孩兒在天上往下看我,然後視線隨著秋千劃了個半圓兒,等第二回到製高點時,才奶聲奶氣地大聲問:“啥——”
我扶額,這年頭沒人教育孩子跟大人說話要先有個稱呼麽,就算你不愛叫叔叔,叫大爺也成啊。
“我說你別悠那麽高,危險!”
小孩兒這回算是聽清了,結果下一句差點兒讓我吐血:“沒事兒,我心裡有數!”
這他媽什麽破孩子啊!
沒等我腹誹完,那頭兒居然松開一隻手,然後朝我咧嘴:“你看,我單手都行——”
這回我是徹底噴血了,手忙腳亂從踏步機上下來,走近秋千,瞅準它蕩下的時機二話不說攥住一側鏈子,小孩兒連同整個秋千因為力的不均衡而大幅度偏轉,我趁機單手把人勾了下來。
小胳膊小腿輕飄飄的,單手抱著都沒什麽重量。
但是踢人挺疼。
“你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我哪敢不從,連忙放下複讀機,然後擺出長輩面孔義正言辭道:“剛才那樣很危險,你知道不知道!”
小孩兒擺出三角眼:“多管閑事。”
他家大人在哪兒呢?在哪兒呢!緊出來讓我打一拳!怎麽教育的孩子!
“喂,”小孩兒再一次出聲兒,“幾點了?”
我恨得牙根兒癢癢:“叫叔叔。”
包子臉皺了起來,就跟面沒發好似的,顯然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想知道時間的欲望佔了上風:“叔叔,幾點了?”
我心滿意足地掏出手機,看了下:“三點十分。”
我這話音還沒沒落,那頭哭聲乍起,跟大地驚雷似的。
我嚇了一跳,連忙彎下腰湊近,巨輕聲細語地問:“怎了?怎麽好好的就哭了?”
小孩兒不回答,就是個哭,分貝一浪高過一浪,完全是用生命在嚎啕!
我是真沒轍了,急得要瘋,最後實在控制不住來了記獅子吼:“你他媽哭屁啊,到底怎麽回事兒!”
包子瞬間安靜了,眨巴著眼淚汪汪的心靈窗戶怯生生地看著我。
我放柔語氣,努力擺出無害微笑:“老,告訴叔叔,你為什麽哭?”
眼看心靈窗戶又要絕提。
我悟了,立刻調整狀態:“到底哭啥,趕緊給老子說!”
包子把眼淚憋回去,抽抽搭搭出聲兒:“我爸讓我在這裡等他,說兩點半過來接我。”
“兩點半?”我又看了下手機,“這都快三點半了。”
小包子哇一聲又哭起來,這回是涕淚橫飛。
我是真受不了這個,尤其是在聽完緣由後,越瞅越覺得小孩兒可憐,別是哪個無良的爹特意把孩子扔這兒吧,渴望裡不就這麽演的麽……越想越覺得像這麽回事兒,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連忙把小孩兒抱到懷裡,一邊拿袖子給他擦眼淚,一邊哄:“別怕別怕哈,叔叔帶你去警察局,讓警察叔叔幫你把爸爸找回來。”
小孩兒趴在我懷裡,也不吱聲,就一個勁抽搭,小拳頭則死死抓著我的T恤,仿佛一撒手我就會變成泡泡飛走似的。
公園對面就有個派出所,我過馬路的時候還在想,原來馮一路也有主動去派出所的一天。
人生無常啊。
剛到派出所門前,就瞧見一朵美麗的警花,看樣子也是剛從外面回來,見到我立刻微笑迎上來:“你好,有什麽事嗎?”
這服務態度可比銀行好太多了。
我一邊不著四六地想,一邊把包子往懷裡又抱了抱:“這孩子是我在對面公園裡遇見的,好像和他爸走散了。”
“這樣啊,”警花看了下我,又看了看小孩兒,似乎在審核我話裡的真實度,不過這年頭畢竟還是好人多,她很快就選擇了相信,“那你跟我進來做個筆錄吧,講講具體情況。”
警花前面走,我後面連忙跟上。派出所不大,是個二層小樓,走廊一眼就能望到底,警花帶我去的辦公室在最裡面,挨著樓梯。可就在我要邁進辦公室的當口,樓梯上下來一個人,原本我也沒注意,要知道這樓裡的人都穿著警服實在區別不大,但小孩兒注意到了,而且不光注意到,還激動起來,非要從我懷裡掙脫,納悶兒之下我的胳膊一松,小孩兒已經三步並作兩步竄過去緊緊抱住那人大腿就不撒手了。
我順著大腿往上看,卻沒想到看見一張熟悉的臉:“王八蛋?!”
與此同時小孩兒也哇一聲哭出來,一邊哭還一邊淒慘叫喚:“嗚嗚……俞叔……我爸不要我了……”
俞輕舟見到我也很吃驚,視線在我和包子之間來來回回好幾次,問:“你跟劉迪又攪和上了?”
我跟俞輕舟小一年沒聯系了,現在他忽然穿著一身民警製服出現在派出所已經夠讓我消化不良了,再加上一個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名字……劉迪?這什麽年代的事兒了?
“俞哥,”警花看出端倪,“你們認識?”
“嗯,”俞輕舟點頭,“你去忙吧,這裡交給我。”
警花從善如流地走進自己辦公室,還很體貼地關上了門。
“走吧,”俞輕舟轉身上樓,“去我辦公室。”
我緊密跟上:“你怎麽成民警了,還有我什麽時候跟劉迪攪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