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福毫無防備,讓我打了個四仰八叉,可人家不愧是鬥毆出身,連緩口氣兒都不用,躺在地上沒兩秒就呼啦啦爬起來,接著一個猛虎撲食,攢著勁兒的拳頭直直朝我面門招呼過來!
這要被打上還了得?我可不想向鎮關西致敬。一個貓腰兒躲過去,下一秒以靈活的步伐竄到這廝後方,然後大喝:“我這是讓你冷靜冷靜!”
金大福眯著眼轉身,二話不說又是一拳。我沒料到這家夥光動手不動口,雖然身體已經做了閃躲反應,但肯定來不及了,正在心裡哀號著忽然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只見花花不知從哪竄直接一把抱住金大福的腰,用慣性生生把人撞出去一米多。這時圍觀群眾也反應過來了,小瘋子三兩步竄上前也學花花抱腰。周铖緊隨其後,過去衝著金大福的腿就是一腳,直接給人踹趴下了。然後趁著小瘋子和花花壓製住對方的當口,照著金大福的臉就是兩巴掌。
不是女人生氣時甩的那種,三分憤怒,三分委屈,三分撒嬌,一分保留。而是大老爺們兒實實在在的耳光,就像看守所裡那些獄警懲治犯人時的手段,有多狠打多狠,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啪啪兩聲,清脆得近乎響亮。
“醒了麽,”周铖活動活動手腕,微笑,“沒醒再來。”
金大福一時間有點兒懵,被人點了穴似的愣在那兒,不可置信地看著周铖。
我也不可置信地看著。因為我那一拳都沒把金大福打掛彩,周铖兩巴掌就給人扇出了鼻血,特滑稽的兩道,順著金大福的鼻孔就流了出來。
你媽這玩意兒也帶手感的?!
沒等我研究完這裡面的奧妙,金大福忽然發狂似的跳起來,花花被他甩到了一邊,小瘋子更是直接摔坐到地上,然後下一秒,他直接把周铖撲倒,周铖也不是吃素的,早有準備,當下抓住對方胳膊,兩個人就這麽扭打到了一起。
我歎為觀止,因為就這麽一對一,周铖居然沒落下風。而且倆人還有個特點,沉默,甭管身體對抗多激烈,就是要死了不出聲。我還等啥啊,趕緊撲過去幫忙,還不忘招呼花花和小瘋子:“你倆愣著幹啥,上啊!”
這回沒人再留情,專往金大福疼的地方招呼,目的就一個,打到他不能再蹦躂。
十分鍾之後,這場單挑——大金子單挑我們四個以我們的勝利告終。
癱在地上的大老爺們兒再動彈不得,捂著肚子一臉痛苦,可依然不忘惡狠狠地瞪我們。
周铖是除大金子外受傷最嚴重的,嘴角破了,臉也青了一塊,但人家不在乎,示意花花跟他走上前,一人一隻胳膊把已經走不動道的人架起來。然後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命令簡短有力:“開路。”
方向,自然是明確的。
當我們陣容整齊地出現在滿頭大汗指揮挖掘的王八蛋面前時,這人的眼神像在看外星生物。
我深吸口氣,大聲道:“報告管教,十七號應到五人,實到五人,請指示!”
俞輕舟終於元神歸位,用力擦了把臉,也不知道那上面是雨水還是汗水,聲音沙啞不堪:“歸隊,協助一起救人!”
我二話不說剛要往上衝,王八蛋忽然扯住我:“這是怎麽回事?”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被周铖和花花架著的耷拉著腦袋的大金子。
“報告管教,他被壓在石頭下面,我們把他救出來的時候已經這樣奄奄一息了!”
我扶額,小瘋子這不是腦袋,你媽是因特爾處理器啊!再看王八蛋,半張著嘴,一臉囧囧有神,估計在琢磨石頭怎麽就專門把臉壓青人壓頹可除了鼻血不見半點外傷呢?
信還是不信,這是個問題,不過時間不等人,所以對視兩秒後,王八蛋大手一揮:“周铖,你把他送到那邊臨時醫務帳篷,其余人聽救援隊統一指揮,挖石頭救人!”
我這才發現,現場除了救援隊,還來了兩輛救護車,不過救護車並不是接了人就開走,而是靜靜停在那裡,像個醫療器械的儲藏室,而醫務人員則在就地搭的帳篷裡治療傷員,時不時回車取東西。他們看起來並不像監獄裡的醫生,我想可能是外面醫院臨時調過來幫忙的。看了醫生,自然就避免不了看傷員,可只是一眼,我就不忍心再看。除了慘,我找不到其他的字眼能形容,可就算是這個字,也根本不足以承載這些獄友。
是的,大部分埋在下面的都是獄友,民工多集中在較為平坦安全的地方。我並不想說我們的命不值錢,可如果不是小瘋子及時把我們拉到山根兒下……
深呼吸,再深呼吸,空氣裡混雜著濃濃的塵土味兒,和一絲絲血腥。我阻止自己再想下去,轉身投入了救援大部隊。
這一次事故,死了很多人,盡管監獄沒有公布確切的數字。
采石場有沒有被查封或者罰款或者整頓,我們不得而知,因為那之後一切外出勞動停,而監獄和製造廠的加工合同並並沒有及時談下來,我們破天荒的開始休息,無所事事的休息。
監獄長被免職,據說是因為獄方和采石場簽訂的合同並不正規,手續也不完全,由此引出他被采石場老板行賄的事情,然後繼續引申,那年操場改造裡的貓膩也被翻出來了,小瘋子說官場就這樣,多少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盯著呢,一旦你出了事,立刻會有八個人出來落井下石。我不知道這話的真假,我只知道這位我仰望了四年的監獄長算是徹底銷聲匿跡了。接替的新領導隔了一個禮拜才來,在操場上開大會的時候距離主席台太遠,我看不清,只知道他的聲音不錯,渾厚有力,像個唱美聲的。
俞輕舟因為救援表現突出,好像得了獎,具體算不算立功不曉得。一監有兩個想跑的,反抗時被當場擊斃。金大福在醫務室住了三天,回來的時候臉色像臭雞蛋,直到被擊斃那倆兄弟的事跡傳遍二監,他才不再撲克臉,活像我們偷了他媳婦兒似的。一次放風的時候俞輕舟隨口跟我輕歎一句,幸虧你們沒做傻事。我眨眨眼,裝聽不懂。
日子還在過,只是每個人都稍顯平靜木然,往日亢奮的也低調下來不再得瑟,像是劫後余生症候群。
“你說要天天這麽呆著不乾活兒也挺好哈。”下午時分,小瘋子搬個凳子懶洋洋趴在窗台沐浴日光。
“做夢去吧,”我不想打擊他,但事實確實殘酷,“新廠房早建好了,王八蛋說過不了幾天新的加工合同也會談好,到時候咱們繼續改造。”
小瘋子問:“這回又要做什麽?”
我皺眉想了想:“可能是皮鞋吧。”
小瘋子撇撇嘴:“真好,我他媽金領進來藍領出去。”
我被逗樂了,剛想說你也可以圓領V領一字領啊,卻忽然覺得腳下一晃。
我僵在那兒,確切的說是我想動,但身體動不了,就像被下了石化魔咒,每塊肌肉,每根筋脈,每條血管,都僵住了。
還好,震動沒再發生,而且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我在十七號,不是礦上,我不必要這樣恐慌,不會,再有滑落,不會,再有屍體……
“馮一路你怎麽了?”周铖看出了我的異常。
我想說沒事兒,但轉念一想,還是問出了口:“你剛剛有沒有覺得晃了一下?”
周铖困惑地看著我,一臉茫然。
我轉頭去看花花,花花也茫然搖頭,我去看小瘋子,小瘋子也一攤手,我最後瞅向金大福,男人白我一眼,翻個身繼續眯著:“神經過敏。”
我以為金大福是對的,那次滑落把我嚇著了,所以我疑神疑鬼,自己嚇自己。
我真以為他是對的。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04秒,在四川汶川縣發生裡氏八級地震,震中位於北緯31度,東經103.4度……”
女主播的聲音低緩沉痛,她說傷亡人數尚在統計,她說目前震中地帶的通訊道路完全中斷,還無法到達,她說了很多,而我們,坐在電視機前的板凳上,看著畫面裡循環播放的周邊縣市的慘狀,看著解放軍和志願者奮不顧身的救援,忽然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位感。
正是因為經歷過,才更知道這種痛。
我看哭了,小瘋子嘲笑我沒出息,一邊抽抽搭搭泣不成聲的,一邊嘲笑。
之後的幾天裡,新聞滾動播出,每次都有新的面孔出現,可每次都是同樣的悲傷。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在災難面前,甚至連掙扎都來不及。
那天晚上臨睡覺,花花問我,為什麽只有你感覺到了地震?
我想了很久,還是只能搖頭。
新聞上說我們這裡有震感,但事實上幾乎沒人感覺到,王八蛋沒有,其他號的人也沒有,除了我。這說起來有點邪乎,但卻是真的。
春末夏初,就這樣在國殤中悄然流逝。新聞裡各界人士都在為遇難者祈福,為災區捐款,而我們只能坐在活動室裡看著。大家都不好受,我看得出來。人心都是肉長的,沒有人看見同胞遇難會無動於衷,甚至有人向王八蛋打聽能不能捐款。
我第一次恨起了自己的浪費,人這一輩子能平平安安活下來有多不容易,而我他媽的居然就那麽不著調的浪費了三十年!
新聞評論裡說,人人都是幸存者。
第38章
我以為五月的傷痛永遠都不會過去,可事實上,每天都會有新的大事件來衝擊你的神經,你的眼球,你的整個世界。而那些痛,隻偶爾出現在午夜夢回,於月光下靜靜流淌,帶著淡淡哀傷。
轉眼到了盛夏。
這是小瘋子最辛苦的時候,因為蚊子仿佛集體愛上了他,不找別人,專挑他來親,弄得這孩子全身各處起疹子是的都是小紅點兒。我開玩笑說他的血香,招蚊子,小瘋子不承認,非說是地理位置不好,所以才招此橫禍。
為了驗證,我們幾個很無聊的輪流搬到小瘋子那鋪去睡,結果都被盯得千瘡百孔。唯獨花花,啥事兒沒有,我把他從頭檢查到腳,就發現一個紅點兒,還是悶頭。這可稀了奇了,我問他,你是花露水泡大的?簡直是驅蚊神器啊。花花笑而不答。我又說,乾脆以後我抱著你睡覺得了,蚊子肯定敬而遠之。花花想了半天,給我寫了個字:行。我囧,試圖從他臉上找到哪怕一絲絲開玩笑的痕跡,但是真沒有,於是我隻好當個沒出息的葉公,大手一揮,拉倒吧,熱死。
花花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認真,我覺著不行,得抽空教教他防身之道,否則將來是要吃大虧的。
八月八號那天,吃完晚飯我們就被帶到活動室,然後人手發倆小國旗兒,各種可愛向上。電視裡正在倒計時,距離北京奧運會開幕,還有十五分鍾。我環顧四周,好麽,電台記者都來了,估計明天“某監獄組織集體觀看奧運會開幕式”的新聞就會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