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花花寫,你想做什麽?
其實我也不知道。但看著花花認真的表情,我就覺得自己有責任規劃。思來想去,一個念頭漸漸成形:“老頭兒還有個房子,我賣了能有筆錢,回頭看看做個買賣什麽的吧。”
我給你打工。
我樂:“可以啊,以後我當大老板,你當小老板。”
花花愣住,想笑,可似乎又覺得表現得太開心不好,於是表情囧囧有神起來。
我特喜歡花花呆頭呆腦的樣兒,跟個可以任人肉圓捏扁的小狗似的,當下沒忍住,抬起胳膊就想掐他臉,卻感覺到旁邊一陣旋風,刮來個不速之客——
“那我呢那我呢,”小瘋子很熱情,“我給你當會計?”
“去,”我把圓圓的腦袋瓜兒推開,“怎麽哪都有你。讓你當會計?公司遲早成空殼,我又不是不想活了,”
“切,你請我我還得看看心情呢……”
小瘋子話說的硬,悻悻離開的背影倒有那麽點兒可憐。
不知道為什麽,二零零九年在我的感覺裡過得飛快,真猶如白駒過隙,以至於幾乎沒有任何事情在我的心上留下記憶。世界發生了什麽大事,沒印象,國家發生了什麽大事,沒印象,每天就想著認真上工遵守紀律平平安安迎接出獄。
唯一記住的,是秋天那場文藝匯演。
演出團是什麽名字我沒記住,說是來這裡慰問,有歌星,影星,甚至好些是電視上才能看見的大腕。我以為人家只是走馬觀花的來秀秀,可尼瑪他真的敢走到我們這群人中間來,你想握手,他跟你握手,你想擁抱,他會先來抱你。我還跟一個特別喜歡的小品演員合了影,這在外面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卻居然在這裡實現了。他問我什麽時候刑期滿,我說明年,他說那快了啊,出去要堂堂正正做人,千萬記住在這裡吃的苦,受的教育。我覺得他這話說的太冠冕堂皇,可晚上回到十七號,貓尿還是掉下來了。
如果從頭再來,我絕對不會去偷車,哪怕餓死在街頭。
二零一零的上半年,我光準備材料了,因為是提前出獄,所以各種思想匯報學習心得統統要交齊。結果容愷不知道怎麽左加分右加分,居然比我還早一個月,三月份就出獄了。
我們是不被允許送行的,所以只能在十七號的門口分別。我問小瘋子出去了以後怎麽打算,他輕飄飄一笑,放心,餓死我的世道還沒出現呢。我照他屁股踹了一腳,他嘿嘿露出白亮亮的大牙。
然後就是我,出獄的時候,正值清明。
離開十七號的時候,大金子說出去了別忘記哥們兒,周铖說,保重,花花低頭坐在窗台,任憑我怎麽叫,都沒有看過來一眼。我知道他舍不得,所以我叫了幾次後,也就不再叫了,怕他忍不住,也怕自己變了調的聲音丟人。
都說清明時節雨紛紛,可是那天的太陽很好,明晃晃掛在天上,明亮熾熱,光芒萬丈。
王八蛋送我到監獄大門口,那門有幾個人高。
我試探性地向前挪出一步,兩步,三步,仿佛登陸月球。直到腳底結實地踩到了馬路邊緣,一輛卡車呼嘯而過,帶起的沙土打得我臉疼。
背後傳來俞輕舟的大叫,“別回頭,往前走!”
我微微揚起嘴角,果斷一個後轉身,朝他咧開嘴:“我會保重的——”
俞輕舟黑線:“自作多情——”然後轉身背對著我揮了揮手,向監獄裡走去。
笨重的大門緩緩合上,我遠遠地看著,直到它再沒有一絲縫隙。
第 41 章
我曾經幻想過很多種邁出監獄那一刻的光景。
比如,直接奔到大馬路上對著來往車輛咆哮,看見沒,老子自由了!又比如,對著崗哨上的武警狠狠比出中指,媽的有能耐你再掃射個看看?再或者,拿出西安事變中老蔣那風范,一路狂奔到山頭以發泄心中的狂喜!沒出息的版本也有,像是撓著鐵門痛哭什麽的。總之,大起大落的情緒是這些幻想的主要畫面。
但事實是,我很平靜。
甚至這幾年來,都沒像此刻這般平靜過。
我對著天空發呆,像無數次花花做過的那樣,看著那些鳥兒成群結隊的飛,看著麻雀從這個枝頭蹦到那個枝頭。我知道這是我人生迄今為止甚至可能算上以後在內,最重要的時刻,我應該有些難以名狀的感受,應該湧起些極具意義的人生感慨,但無奈,大腦真的一片空白。
我茫然地站在路邊,通往市區的路隻這一條,可人生呢?在監獄裡我不用為生存的意義范疇,每天只需要按時上工,吃飯,下工,睡覺。現在我終於擺脫了那牢籠,終於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卻忽然失了方向。
無數車輛從我眼前駛過,他們對一個無措的剛出獄的囚犯,沒任何興趣。
我想伸出胳膊攔車,卻在抬到一半時又收了回來。
我沒錢。
“你真磨嘰,”背後忽然傳來懶洋洋的聲音,“我都蹲這兒等一上午了,不是早上就該出來麽。”
我猛地轉身,一個裹著軍大衣的醒目形象映入眼簾。那衣服太大,直接拖到了地上,不知多少年頭沒洗了,髒兮兮的幾乎看不出本來的綠色,好幾個地方甚至破了洞,露出黑乎乎的棉花。要不是那上面冒出個熟悉的頭,我還以為軍大衣自己成精了。
“你這不是垃圾堆撿的吧,”我嫌棄地用指尖戳了那布面兒兩下,“還是說現在市面兒上流行複古懷舊風了?”
“去你媽的,”容愷怒了,一把打開我的手,“你試試擱這兒睡半個月,沒這玩意兒凍死你!”
我這才注意到容愷的小臉兒通紅,不是氣的,而是凍的,好幾個地方都有些乾裂起皮,再看不遠處一溜簡易門市房的背風處,赫然幾個硬紙板搭成的臨時棚,隱約像是還有幾個蓋著破爛棉被的人在裡面睡著。
我想問你就住那兒?可我問不出口。像有什麽東西堵著我的嗓子,讓聲帶沒辦法震動。我用力深呼吸,壓下心裡的難受,過了好半天,才勉強發出聲音:“怎麽不去找你同學?”
容愷切了一聲,大咧咧道:“找了啊,人收留了我半個月呢,後來他媳婦兒不樂意了,我尋思咱也別這麽沒眼色,所以卷了兩條金項鏈兒就跑路了。”
一陣寒風吹過,我算是體會到什麽叫風中凌亂了……
“你他媽再給我說一遍你拿了啥?!”
“我操你喊什麽啊,”小瘋子用埋了吧汰的棉大衣袖子蹭耳朵,“我後來不是又還回去了嘛,就怕你事兒多!”
我懷疑地擰起眉毛:“真的?”
小瘋子黑著一張紅臉蛋兒:“廢話,不然他能那麽痛快給我一百塊錢?這叫感謝費!”
我扶額,尼瑪這也行?!
“你同學絕對是個二,就這還不跟你絕交?”
我本意只是開個玩笑,卻不想小瘋子無所謂地聳聳肩,一派雲淡風輕:“絕了啊,所以我現在是真沒地方去了,本來以為在外面晃兩天演個苦肉計還能混回去的,嘿嘿……”
小瘋子笑的時候很有點孩子氣,尤其是兩個酒窩,招人。
我挺喜歡看他笑的,但不是現在。
薅著軍大衣把人拽過來,不顧難聞的氣味和滿身的塵土,我實實在在挎住容愷的脖子把人摟近:“給哥想個招兒,咱怎麽回去?”
小瘋子胸有成竹地瞥我一眼,裂開嘴:“放心,我有必殺技。”
兩個犯人在路邊攔車,成功率可想而知,所以容愷也不做這無用功,而是找路邊小賣店老板娘幫著攔。老板娘倒是個不太壞的,估計這些天也和容愷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幫了這個小忙。
大約過了十來分鍾,再被無數汽車尾氣荼毒之後,老板娘終於成功攔住一輛物流公司的卡車。車主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一臉絡腮胡,聽完老板娘的敘述又看了看我們,頗為犯難:“你們也看見了,我那車地方小,開的也慢,這到市裡也不知啥時候了,再說……”
我心裡咯噔一下,好容易攔著這麽一個可不能跑了啊。正組織語言想著怎麽把我們說得可連點兒,就聽小瘋子直截了當地問:“你要多少錢?”
司機愣住,想是也沒乾過這事兒,吭哧半天才反問:“你們,能給多少錢?”
“六十。”小瘋子想都不帶想的,“不拉我們,你也要回去,就捎帶腳的事兒,何樂而不為呢?”
司機撓著自己的胡子,還是有點兒猶豫。
“一百,”小瘋子根本不給他考慮的時間,“行就行,不行我們馬上找其他車,也別耽誤你的時間。”
“哎,別啊,”司機一看小瘋子急了他也急了,當下拍板,“一百就一百!”
反正就這麽稀裡糊塗地上了車,稀裡糊塗地開了車,在我還沒鬧明白究竟怎麽個情況的時候。
開出二裡地了,司機才想起來問:“我說,你倆有錢吧?可別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