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金大福有扔鞋抽他的架勢,趕緊把話接過來:“我說,你怎麽念一年就不念了呢?”
容愷想都沒想直接道:“沒意思,學的那點兒東西拿社會上屁用沒有,純屬浪費時間。”
“然後你就不念了?出來偽造信用卡?”我覺著有點兒不可思議,我要是能考上小瘋子那學校我老爹得燒高香,我肯定也二話不說天天好好學習奮發向上。
“你那什麽表情,”小瘋子皺眉,不樂意了,“我給你說,這就是我一時大意,不然我現在早拿著二百萬去開公司了,還有時間在這兒和你們東拉西扯?”
我發現有文化的小瘋子還不如尖酸刻薄的小瘋子有愛。
“現在出去也不晚哪,”我指指窗戶外頭,“瞧見那網沒,你就拿手指頭輕輕那麽一碰,保證出去。”
容愷罵了句娘,不再鬥嘴,拿出從管教那兒要來的紙筆開始寫信。
我很沒道德地偷瞄上一眼,好麽,還是給同學的,合著剛剛分開就開始想念。
我忽然想到容愷爹媽好像從沒過來看過他,但這話不好問,我就只能放在肚子裡自己琢磨,琢磨到最後,我發現我有點兒能理解他今天的興奮了,連帶的,也就原諒了高級知識分子的自我感覺良好。
今天是個不錯的日子,不用出工,天氣也好,開著窗戶,小風颼颼的,清涼舒爽。
但再好的日子也架不住無聊,更雪上加霜的是休息室因為維修電視不開放。媽的從我進來就壞現在才想起來修,早幹嘛去了!於是吃完晚飯,五個人又統統回到了十七號。
容愷繼續寫信,他已經寫一遝紙了;周铖繼續看書,就那本紅與黑;花雕繼續坐窗台,或許再修煉修煉他就可以跟小龍女似的睡晾衣繩了;金大福……呃,金大福沒睡覺,這會兒和我一樣,大眼瞪小眼。
“喂,”我朝他揚揚下巴,“嘮嘮嗑吧,悶。”
金大福挑眉:“嘮啥?”
我想了想:“嘮嘮進來前的事兒?”
金大福興趣缺缺:“沒啥可嘮的,就跟個大哥混唄,讓打人就打,打出事兒就進來了。”
“花雕也是?”我記得李重生說他倆是一起進來的。
金大福冷笑一下:“要不是他我也折不進來。”
“怎麽講?”
金大福深吸口氣,又慢慢吐出,目光變得飄渺,仿佛陷入了某種久遠的回憶:“那是老大把他交給我帶的第三天,有個開飯店的不交保護費,我想去嚇唬嚇唬他,但嚇唬人得有陣仗,我就把他帶去了,我想他是個啞巴,擱我身邊兒這兩天不聲不響的挺老實,我得帶他去見見世面……那個開飯店的也是個老手,知道我們會來,早預備人了,我們這邊就倆,明顯要吃虧,我就眼疾手快把一個人給架住了,我拿刀架著他脖子,逼對方交錢,對方不交,好像料定了我們不敢怎麽樣,說實話,我當時想給他放點兒血,但還沒等我動手,啞巴一刀就扎他肚子上了,操他媽那一刀真狠哪,直接豁開了腸子都往外流……”
我聽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去看花雕,卻沒想到他也在往這邊看。不過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聽,全神貫注的,一字不落的。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仿佛所有情緒都隱藏在了眼底那一汪深潭裡,可要再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的眼裡也沒有任何東西,除了讓人窒息的黑。
金大福還在說:“那幫人見我們真敢動手,也紅眼了,拿著刀就撲過來,後面就一通亂乾,誰還知道誰啊……操,我混了小十年兒頂多擱人身上劃道口子,結果托他的福,所以你別以為他可憐,這小子狠著呢……”
我收回視線。
可花雕的那雙眼睛還是盤踞在腦海,怎麽都揮不掉。
金大福讓我別可憐他,說他狠著呢。
我相信後半句。
第 10 章
活動室的電視被確診修不好了,也不知道是毛病確實嚴重還是被修理工們鼓搗得更上了一層樓。獄領導一聽不樂意了,沒電視哪成,這是思想教育的重要陣地啊,於是沒兩天,舊電視抬走,新電視搬來,這回趕個時髦,三十七寸壁掛式液晶。
當然這些我都是從小瘋子那兒聽來的,至於他聽誰說的無從考證,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休息室確實換了個新電視,確實是市面兒上剛興起的那種款,確實是原裝進口的日本品牌,確實是看著人都扁了,最恐怖的是我們還以飛快的速度適應了這種變形美。我不知道其他號的兄弟們怎麽想,反正我覺著這錢花的冤大頭。
但不管冤不冤,錢是已經花完了,那麽思想教育必須重新撿起來,於是每天晚飯後又增加了一項固定任務——看新聞聯播。
要擱外面,你花錢請我看我都不稀得瞟上一眼,但在這全封閉的罐子裡,電視就成了萬花筒,大千世界的全部都在那方寸之間,哪怕那苦難是稀釋過的,那幸福是勾兌過的,那欣欣向榮是局部地區的,可還是很容易讓我這種瀕臨麻木的人激動。仿佛這是最後一根稻草,抓住他,老子就不會被時代拋棄。
和俞輕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幾乎成了我的夢魘,我已經低調得快成地板磚了,這廝偏還要拿撬棍把我撬出來——
“哎,我說你總這麽躲著我也不是個事兒啊,你得蹲六年呢。”某次從飯堂回監舍的路上,這廝不懷好意地湊過來。
我畢恭畢敬的朗聲回答:“報告管教,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就盡情的去關懷其他更需要的同志吧!” 然後在心裡把王八蛋剁成了肉餡汆丸子,
這家夥跟會讀心術似的,當下眉毛一挑:“在心裡罵我呢吧?”
我連忙正色起來:“哪能啊!”
王八蛋卻忽然樂了,牙一齜:“罵也不怕,你越罵我越高興。”
我無語,這不變態麽!
十月份發生了三件大事——老子入獄四周月,花花拆石膏,神舟六號上天。鬼使神差的,後兩件事還他媽趕在同一天。
那是個很稀松平常的早上,還是六點半,還是起床號,還是幾個大老爺們兒搶佔一個水龍頭。花花的左手沾不了水,但不影響他踹開小瘋子用健全的右手洗臉。容愷吃虧的時候不多,確切的說是鳳毛麟角,但純體力的搶水龍頭絕對算一個。於是這會兒就坐地上不起來了,怎麽難聽怎麽罵,活脫脫一潑婦。十七號的弟兄都習以為常,該洗臉洗臉,該刷牙刷牙,我則繼續仰著脖子咕嚕嚕漱口。
第一次見小瘋子早晨起床臉色蒼白就是剛入獄那會兒,我還以為是頭天夜裡的好事被打擾以至於金大福半夜起來打擊報復,可時間長了才發現,幾乎每天早晨容愷都那德行,後來我就找個機會隨口問了句,周铖說那是起床氣,被容愷聽見了,言辭糾正,這叫低血糖!說實話,我覺著還不如起床氣呢,聽起來多霸道,低血糖,說這不是公主病誰信呢。
洗漱完畢,我們又排排站的列隊去吃早飯,間隙,周铖問了句,今天該拆石膏了吧,花花點頭。容愷立刻歡呼,我操你可算要乾活兒了!花花沒搭理他,連一眼都沒賞。我發現花雕和周铖交流的時候最平和,更正,是他也就能和周铖正常交流個隻言片語,不知道是周铖有魅力還是我們這幫歪瓜裂棗實在不招人稀罕。
吃完飯,大家分道揚鑣,花花去獄內醫院,我們去廠房開工,然後又是枯燥乏味而又疲憊的一天。
晚上六點,我才在食堂門口看見了拆掉石膏的花花。
他來得比我們早一些,但並沒有被允許進入,而是站在正門旁白的窗戶底下,靠著牆,低著頭,有節奏地用鞋尖踢著土,像個在等心愛姑娘放學或者下班的小夥子。當然,你得忽略掉囚服和那個質樸的光頭。俞輕舟站在旁邊,不太規范地履行著他的監管職責。估計是實在無聊,王八蛋忽然開始眉飛色舞地白話起來,距離太遠,我只能看見他的口型,等走近,他也白話完了,然後我就看見花花抬頭,輕輕看了他一眼,末了面無表情地轉身融入大部隊。
“靠!”俞輕舟那表情像是要瘋。
我懷疑王八蛋是個M,越被罵越開心這事兒就不說了,單說指望花花聊天解悶兒這追求,就夠受虐狂的。
看習慣了與紗布石膏為伍的花花,乍一換成清爽版,還真有點不適應。不過他可是真瘦,以前掛著石膏還能壯點聲勢,這會兒徹底現了原形。按理說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也該發育完了,可花花好像隻抽長了個子,肉還是那些肉。我想我要是有這麽個兒子得心疼死。
一貫熬白菜的監獄晚宴今天居然加菜,還是紅燒肉,就聽著滿食堂雀躍的驚呼此起彼伏,我在高興和悲涼之間來回撕扯,最終向前者投降。
吃飯的時候我刻意挨著他坐,好吧,我也是賤。
然後我還沒話找話:“哎,拆石膏的感覺爽吧。”
花花正狼吞虎咽,聽見我說話轉過頭來,腮幫子鼓得像個青蛙,依然大力咀嚼。
我一邊耐心地等他嚼完,一邊想,也沒見食量小,這飯都吃到哪兒去了呢?
終於,花花把飯咽了下去,然後擼起我的袖子,用立起的手掌貼住我的胳膊,就在我奇怪的時候,手刀開始慢慢往下劃。
明明才十月份,花花的手卻很涼,我忽然想起以前好過的一個姑娘,也是這樣,尤其寒冬臘月,手冰得出奇,我說她體質弱,她反駁,說手涼是因為沒人疼。但是花花的動作很穩,我想他如果不出來混,應該挺適合拿柳葉刀。
模擬完了,花花收回手,我放下袖子,發表感言:“他們就是這麽給你切石膏的?怎麽感覺跟截肢似的。”
花花眨眨眼,貌似想笑,但又沒笑出來。
黑不溜丟的禿瓢花兒實在太招人心疼,沒忍住,老子的兄弟愛又泛濫了,剛想伸手摸摸對方的頭,忽然想起上回手欠的下場,趕忙刹車作罷,可是滿腔柔情要沒個抒發渠道實在憋得慌,絞盡腦汁之際,我瞄見了花花餐盤裡的紅燒肉……的渣。好麽,這小子也吃得真夠快,剛還一大杓呢。不過這也給了我靈感——這小子為嘛瘦,肯定是監獄營養不夠嘛!
思及此,我二話不說拿起餐盤就把自己那份兒肉撥過去了。
花花愣住。
兩秒後,在我斟酌著“盡管吃”和“以後我就是你哥”哪句更帥的當口,肉又被嘩啦啦撥回來了,因為退還者動作太猛,還有兩塊掉到了桌子上。
這回換我愣住了。
“你他媽沒毛病吧!”老子委屈,老子難受,老子一大顆真心向明月,你個破玩意兒給我照溝渠!
花花沒任何反應,埋頭就是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