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瘋子看上去要真瘋。
我抿緊嘴努力不樂,雖然很難。
花花扭頭裝作看窗外,以防反光的白牙泄露天機。
第 22 章
十七號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想到,我們居然真的唱了一個星期的《歌唱二小放牛郎》!
要不是我在排練間歇翻閱經典紅歌一百首時偶然哼了兩句唱支山歌給黨聽並被周铖發現,那麽十七號整個年尾都會沉浸在敵人把二小挑在槍尖的心酸悲痛中。其實旋律的哀傷深沉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整整七段歌詞都同一個旋律啊!每次排練著排練著,便總會有一個先打哈欠,然後就一傳十十傳百全員開始犯困。
相比之下,《唱支山歌給黨聽》可發揮余地多了,雖然我的獨唱幾乎佔了百分之七十,但他們可以在我唱的時候一直“啊~~啊~~啊~~”的用和聲當背景音。容愷認為,這樣會讓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覺著我們的小合唱特有技術含量。
因為沒人料到我在唱歌上還有一手,所以剛亮嗓子的時候著實把大家給驚著了,周铖更是反覆確認好幾遍,才相信我真是天賦異稟而非偶然抽風。
不過唱歌歸唱歌,指揮上我就一竅不通了,所以全部手勢都是小瘋子提供的,什麽旋律的時候該怎麽起,什麽旋律的時候該如何收,拍子怎麽打,完全是手把手的教。好在花花悟性不錯,所以我擔憂的那種無耐心教師體罰學生的事件並未發生。
聯歡會如期而至,我們的節目因為創意頗佳順利入選,當晚的表揚也異常成功,繼震驚十七號之後我又把撫山監獄給震了。
後來我們的節目得了二等獎,獎勵分翻了倍,公布那天小瘋子抱著我就不撒手,一個勁兒叫喚刑期又縮短了哈哈。其他人也很興奮,金大福拿白開水當酒,咕嚕嚕喝了四大茶缸,周铖不停地哼我把黨來比母親,花花則是眉眼彎成了月牙,一晚上嘴角都沒下來過。
再後來我的名號從“二監雄風”變成了“二監歌王”,不知道是不是永遠帶著二監倆字兒的緣故,哪個名號聽起來都怪怪的……
撫山監獄的春天總是來得比外面晚,不知道是不是地處遠郊的緣故,電視裡說哪兒哪兒的花兒開了,哪兒哪兒的人民都成群結隊去春遊踏青了,可這裡依然寒風瑟瑟,尤其是暖氣停了之後,晚上凍得人翻來覆去睡不著。
但在這鬼天氣裡總算還有件好事——我們不用再剃光頭了!
小道消息是二月開始在獄裡流傳的,但這事兒究竟靠不靠譜,誰心裡都沒底。直到四月中旬,該通知被明文下發,於是睡前的臥談會有了題材。
“切,國家政策去年就下來了,我們這邊滯後了整整一年。”從不隨波逐流時刻保持高度的辯證立場是小瘋子的人生觀,所以當我們第一時間為某些事情雀躍或者哀號的時候,他永遠都會先吐槽。
我翻了個身,枕著枕頭和小瘋子隔空相對,單薄的木板在下面咯吱咯吱作響:“你活得累不累啊,有了福利就要知足。”
小瘋子白過來一眼:“中國就是因為有太多你這樣小農意識的愚民才發展緩慢。”
我一臉沉重地歎口氣:“就是啊,我等這樣的智商也就當個愚民了,哪能為混亂的金融大環境做貢獻。”
小瘋子語塞,氣鼓鼓的眼看又要變身河豚,那廂上鋪的周铖慢悠悠遞過來一句:“你怎麽知道去年就有國家政策了?”
這話顯然是問容愷的,所以小瘋子也就回答了:“你管的著麽!”
周铖討了個沒趣,也不惱,只是聳聳肩,安靜了。
為緩解尷尬氣氛,我隻好挺身而出,不鹹不淡地來了句:“其實我也不想留太長,弄個板兒寸就行。”
“板兒寸不適合你,”小瘋子立刻給出建設性意見,“你得剪圓寸。”
聖母瑪利亞請原諒我活了三十來年居然不知道寸頭還有這麽多講究……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考慮給自己設計個什麽髮型,沒事兒就對著水盆看倒影,思索著究竟走剛毅派、陽光派、流氓派還是憂鬱派,其實我哪個類型都合適,哎,長得好就是省心。不過也有鬧心的,那就是頭髮遲遲不出來。以前剃光頭的時候總嫌頭髮長得太快,弄得十天半個月就要理一次,現在心心念地期盼快快長,它倒矜持上了,一個多月下來,就冒出來一點點,像剛割過的韭菜茬兒。
後來我就把這事兒給忘了,直到六月初某天晚上洗漱,無意中瞥見花花的腦袋。
“喲呵,你自然卷哪。”那時候我剛咕嚕嚕吐出刷牙水,準備拿胳膊擦嘴,忽然就瞅見了一顆毛茸茸的頭。
花花正洗臉,聞言立刻停下,直起腰,帶著滿臉水珠愣愣地看我,等待下文。
我滿懷趣味地把手伸向他的腦袋,勾起一縷卷毛兒,因為太短,頭髮很快便從指間滑了下去。我不甘心,就改成用兩根手指捏住一小撮,慢慢拉直,約兩寸長,再一松開,啪又縮回了卷曲狀。我玩心大起,來來回回重複好幾次,愈發覺得這真是什麽主子什麽頭髮,太他媽可愛了!
花花被我鼓搗得莫名其妙,但除了無辜地眨兩下眼睛,沒做任何抵抗,就那麽乖乖站著。
終於,我過足了癮,胡亂捏了捏他黝黑的臉蛋兒,再揉一把他毛茸茸的腦袋,心滿意足地下了評語:“石油王子,哈哈哈……”
之後的好幾天,我一看見花花那腦袋就想樂,有事兒沒事兒就哼上兩句“我當個石油王子多榮耀~~”弄得周铖連連感慨,倆笑話就能伺候你一輩子。小瘋子則非常不屑,認為我的傻吃傻睡傻樂簡直和草履蟲一個級別,生生拉低了整個十七號的智商。
花花倒是可乖,隨便我怎麽盯盯瞅著樂都不惱,有時候四目交接,還會衝我笑一下。然後六月中旬自願剃頭時,不聲不響就又恢復了光潔溜溜。
小心眼兒的破孩子!
六月底,全省普降暴雨,整持續了一個多星期。
撫山監獄因地勢較低,好幾個監區的一樓都灌進了水。起先監獄還讓大家忍耐,不就沒到腳踝嘛,又是夏天,忍忍就過去了。哪曉得監獄的排水系統還不抵形象工程,整個一擺設,隨著雨勢加強,水也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漲,最終幾乎與下鋪床板平齊。犯人們怒了,尤其是不會游泳的,天天活在心理恐懼裡,睡覺也不安穩,生怕一個翻身就翻到另一個世界去,於是開始有人抗議,有人絕食,有人聲稱潮氣入侵虛火上升無法出工。
監獄再是壟斷行業,也不喜歡見到有人出事,就算能壓下來不讓媒體報道,系統內部的批評壓力總是有的,於是領導們坐不住了,在某個難得放晴的午後,組織各監區一樓犯人集體搬遷。原本的八人間變成了十人間,而十七號則塞進來一個,變成六人間。
彼時我們這些不需搬遷的安逸分子正在熱火朝天的大生產,但對於新成員的好奇氣泡卻在心裡慢慢升騰。小瘋子問我,你覺得搬咱屋來的會是個犯什麽事兒的?我搞不懂這有什麽可探討的,於是問,有什麽區別麽?小瘋子說當然有,殺人放火的通常不好惹,來了就是一霸,偷雞摸狗的最好了,可以隨便欺負。我真不想鄙視他,但,架不住你逼我啊。於是我照著他腦袋就是一下,然後齜牙樂,還是來個金融犯吧。
但誰都沒有想到,當晚我們回去的時候,十七號已經人去樓空。原來中午的放晴並非難得——市氣象台傳來最新消息,降雨帶已向東漂移,我市百年難得一遇的暴雨,過去了。獄領導難得實地走訪,發現一層監舍水位已經有所回落,於是一聲令下,喬遷大軍收拾行囊,原路返回。
到最後,我們也不知道這位險些成為室友卻最終擦肩的家夥到底是圓是扁,是慣偷還是搶劫犯。因為業余生活實在乏味,這又成了我們茶余飯後的一個談資,支撐我們度過炎炎夏日。
“知識競賽?”
這天晚上收工回監舍,去獄刊編輯部支援的小瘋子帶回了內部消息。
“嗯,這不七一了嘛,迎接建黨,搞點花頭。”小瘋子不知從哪兒弄的蘋果,紅彤彤,圓鼓鼓,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瞧著就和小賣鋪那些便宜貨不是同個檔次。
我咽了咽口水,心說馮一路你得挺住,又不是夏娃,哪能讓一個蘋果給誘惑了。
“以監區為單位,”小瘋子腮幫子鼓囊囊的,還不忘繼續,“每監區派出兩隊,每隊五個人,以監舍為單位……”
“你不是想讓咱號兒參加吧,”金大福皺眉插話,“知識競賽,聽著就挺二逼的。”
小瘋子輕蔑地瞥他一眼,涼涼道:“前三名,每隊每人各加十分,第一名,每隊每人二十。”
金大福驚了:“操,那加上去年小合唱的分數不是夠申減了?!”
申請減刑,簡稱申減。
小瘋子露出“你以為呢”的鄙視眼神。
“那還等啥,報名啊!”金大福毫不猶豫地加入了他此前認為是二逼的隊伍。
小瘋子轉過頭來,問:“你呢?”
我攤攤手:“鄙人惡貫滿盈,頂多抵消掉小黑屋的扣分。”然後在小瘋子橫眉冷對之前,又咧開嘴補上一句,“但是蒼蠅再小也是塊肉啊,有總比沒有強。”
小瘋子微笑,滿意了,最後才不情不願地看向周铖:“喂。”
周铖放下書,好整以暇地回望,仿佛在問:有何貴乾?
我抿緊嘴,不讓自己樂得太明顯。周铖這廝絕對是故意的,之前我一直認為他對小瘋子明裡暗裡的諷刺不介懷,現在越來越發現,人家有的是招兒報復。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回防。
果然,容愷憋了半天氣,擠出仨字兒:“來不來?”
周铖天真地歪頭:“蘋果你都吃一半兒了。”
“誰說要給你蘋果了!我問你知識競賽,來不來!”
“哦……我想想。”
“靠!”
小瘋子踹了腳凳子,不吱聲了。周铖也是能人,居然拿起書又看起來。如此這般,十七號在令人抓狂的寂靜裡度過漫長的五分鍾,然後在小瘋子準備上床裝死時,天花板方向飄飄蕩蕩下來一聲歎息:“好吧。”
那叫一個勉為其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