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往往雖然學生很多,但總有幾個忠實客戶跟我們混了個半生不熟,比如眼下這個姑娘。我不知道她念幾年級,叫什麽,只知道每天放學必然過來吃幾串,然後不回宿舍,直接去教室繼續晚自習。之所以記住她,還是因為姑娘實在太過可愛,也不怕生,每回都喜歡跟我們嘮叨學校的事情,比如老師煩人啦,校規變態啦等等。還有一點,就是姑娘有些微胖,可這反而卻更有朝氣,一天天像個小熊貓似的活力四射,弄得我們這些奔四的人看見那張向日葵似的笑臉都仿佛年輕了好幾歲。
把烤好的羊肉串遞給女孩兒,小姑娘站在那兒張嘴就開始吃,吃香不優雅,但絕對讓烤它的人巨有成就感。
“黃珊珊——”
遠處忽然傳來一個男孩兒的聲音,似乎還處在變聲期,聲音有些粗啞。
被叫了名字的姑娘下意識回頭,看清來人,眸子刷就亮了,待重新轉回我這邊,整個人都透著喜悅:“老板,再來三串兒!”
“好嘞!”我不敢怠慢,連忙一手扇扇子助火一手不斷轉動肉串。
走到跟前的男生不買帳,皺著個眉頭一本正經地數落:“跟你說多少回了,這個不衛生!”
女孩兒不買帳,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反駁:“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男孩兒無語,顯然不是第一回規勸失敗了。
肉串烤好,我很自然地遞給男生,哪知女孩兒一伸手接過去:“你給他幹啥。”說完又衝著男生揚揚下巴,“宋小凡,給錢。”
好吧我悟了這只是個付錢的苦命男同胞……
嘴上說著不讚同,可該掏錢的時候絕對不含糊。我心情複雜地接過票子,再看看眼前稚嫩的兩個娃娃,百感交集,這美好的青春,嗷嗚!
起早貪黑的羊肉串買賣佔據了我全部的時間,我甚至沒精力也沒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但神奇的是花花出獄的日期卻精確地在我心裡每天做著倒計時,就跟設定好了似的,哪怕我再累,再暈乎,這個計時牌卻始終燈火通明。
終於,這一天來了。
就像曾經的無數次一樣,我以為我會激動得徹夜難眠,但事實上我只是睡得稍微晚了些,然後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夢,卻又一個都沒記住。
第 57 章
仿佛知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天公作美,萬裡無雲。出租車疾馳在郊外並不算平坦的道路上,明媚的陽光照著沿途的花草樹木,哪兒哪兒都好像閃著金亮亮的光。
“天氣真好。”周铖輕輕感歎。
小瘋子不失時機地接茬兒:“那可不,哪像有些人那出獄時的天氣,唉,現在我褲子上的泥點兒還沒洗淨呢。”
周铖歪頭看他:“你可以試試汰漬。”
小瘋子沒反應過來:“啊?”
周铖緩緩微笑:“有汰漬,沒汙漬。”
小瘋子陣亡。
我把目光從內視鏡移開,很慶幸坐到了副駕駛,不用理會後面異次元的紛爭。
通往監獄的這條路一向冷清,車少,人更少,今天更是如此,行至現在,愣是沒見到一輛車,一個路人。單調的灰色柏油路慢慢在視野中變成了膠片,播放速度很快,卻一成不變。我想接完花花之後,我這輩子都不會再來這裡,或者再走這條路了。無關決心或者誓言什麽,就是一種很單純的認知——會如此,也理應如此。
車還沒有到監獄門口,一個女人的身影便隱約顯出了輪廓,待靠近,果不其然,是金大福的媳婦兒。
花花和大金子出獄在同一天,這事兒誰都有數,但誰都沒提,仿佛我們仨真就是踏踏實實過來接花花的,沒心沒肺如小瘋子,也頂多是在此時此刻不得不面對這一局面的尷尬當口,嘖了一聲,然後大大方方的開門下車,並在此囑咐司機:“多等我們一會兒,不許跑啊。”
我硬著頭皮走上前,好半天才找著笑臉:“嗨,嫂子。”
女人見到我們有點詫異,愣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們這是……”
“來接花雕出獄。”周铖走過來,微笑著代替我做了回答。
女人緊繃的神色明顯有所放松,我這才回過味兒,其實勞改犯家屬的想法都一樣,比如眼前的女人,又比如周铖的姐姐,沒人喜歡親人出獄後還和獄友在一起。這種心情很容易理解,但這個邏輯其實挺可笑,仿佛自家的勞改犯就能重新做人,而別家的必定重蹈覆轍。
寒暄了大概十幾分鍾左右,大家紛紛詞窮,本就不是多近乎的人,故而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或踱步,或發呆,或四下走走,在心焦的等待中慢慢又形成了兩個陣營,一方孤零零站在大門南側,一方大咧咧盤踞大門正前,不用楚河漢界,已然涇渭分明。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幾分鍾,也可能是幾個小時,這個時候我已經喪失了正確的感知力,只知道當監獄大門那嘩啦啦的開啟聲第三次震動我的耳膜,心臟依然不受控制的劇烈跳動。我想同樣的情形哪怕再來百次千次也不會變,只要即將跨出來的那個人是你等待多時的。
“啞巴,這邊——”
此時此刻還能活蹦亂跳沒事兒人一樣的也就小瘋子了,揮舞著胳膊像是機場出口接機的。
可是花花沒動,自一步跨出監獄門口,就那麽呆呆站著,任由監獄大門在身後緩緩關閉。
倒是金大福聽見聲音看到了我們,立刻喜上眉梢,想也不想拔腿就往我們這邊來。
我囧在原地,恨不得大聲喊喂老兄你媳婦兒在那邊呢你啥眼神兒啊!
幸好大金子在距離我們還有五六米的時候醒悟過來,左右看了看,這才終於捕捉到自己媳婦兒的身影,片刻猶豫後,一個急轉彎,拐向了自家女人。
我在心底長舒口氣,發現自己潛意識裡還是希望他能跟媳婦兒好好過日子的,不光是同性戀異性戀的問題,而是一個女人守了近十年活寡沒有半點埋怨還盡職盡責地撐著這個家,養著孩子,做人總要講良心的,不是麽。
由始至終周铖都沒有說話,我轉頭去看他,平靜的臉上卻瞧不出任何端倪,甚至眼底,都一片淡然,仿佛午後安寧的湖面。
“啞巴不是傻了吧?”小瘋子的嘀咕拉回我的注意力。
花花依然站在那裡,穿著一身我沒有見過的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微微仰頭,看著一處。我也隨著他的目光去看,只見一群麻雀正呼啦啦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不知道為什麽連換樹梢都要集體行動,可是嘰嘰喳喳的叫聲裡倒是透著活潑和快樂。
我不是個記憶力多好的人,這會兒卻莫名想起六年前剛認識花花時的場景,那時候的他總喜歡坐在窗台上,看著外面的天,我好奇地上去問,你老這麽往外瞧能瞧出什麽。他一筆一劃很認真地寫給我三個字。
鳥,在飛。
為什麽會記得這麽清楚呢,明明很多事情都忘掉了,甚至我和他說過的第一句話,他給我寫的第一個字,都模糊得沒了輪廓,唯獨這三個字,清晰如昨。
深吸口氣,我大聲叫:“花花——”
終於,他轉過頭來看向這邊。
我張開胳膊,微微一笑:“過來。”
花花微微歪頭,愣了幾秒,才挪動腳步。
並非我預期中的狂奔而至,花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小心翼翼,仿佛這是雲端,一不留神就會掉下去。
等人走到跟前,我那豪邁張開的胳膊都酸了,但我還是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腦袋,然後咧開嘴:“小子,你自由啦!”
花花忽然緊緊抱住我,好像此時此刻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出獄,再不用隔著鐵窗看外面,再不用羨慕飛禽走獸的自由。
我讓他抱得幾乎喘不過氣,也不知道這孩子一年都在裡面吃啥了這力氣直逼大力水手。
歎口氣,我用發酸的胳膊環住他的後背,用力回抱!
九年啊,誰能理解這其中的心酸和苦澀。
“好啦,是個爺們兒就給我淡定。”預感到再這麽摟下去等待的出租車師傅要抓狂了,我輕輕拍一拍花花的後背。
“就是的,”小瘋子也湊過來,“看看人家周铖,爺們兒跟老婆回去了,人家面不改色,優雅從容。”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連花花都不例外,一聽這話,很自然松開我,然後默默轉頭去看周铖。我也跟著一起轉,當事人卻已經走過來,果真如小瘋子所言,神色如常。
“大金子回去了?”我四下搜尋,卻不見那二人蹤影。
小瘋子聳肩,故意道:“老婆孩子熱炕頭等著呢,誰還在這兒浪費時間啊。”
我皺眉,剛想說什麽,卻有人比我更快。
“容愷。”周铖這一聲喚得挺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