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迪恍然大悟:“對,也沒幾個地兒敢收咱們。”
我樂:“你就別叫苦了,家裡都給鋪好路了吧。”
劉迪沒回答,反而定定地看著我,半晌,勾起嘴角:“嘿,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挺帶勁兒?”
“……我一直以為這詞兒是用來形容某種陰陽調和有益身心健康的運動的。”
劉迪愣了兩秒,頓悟,繼而哈哈大笑起來,要不是空間有限,他能滿床打滾兒:“馮一路你他媽怎麽能這麽招笑兒呢,我愛死你了!哈哈哈……”
我歎口氣,把狗爪子從身上拿開:“樂的時候拍自己大腿,謝謝。”
和劉迪在床上扯了半天閑篇兒,中途花花來送過一次水。那意思我明白:聊太嗨了,你該口渴了吧。劉迪特順手地接過來,然後一飲而盡,大嚎一聲,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喝的扎啤。我本來想提醒那是老子的喝水杯,後來思考在三,算了,說了也是白說,百分之百的。可是花花不高興了,倒沒做什麽,只是臉色沉了下來,眸子裡的顏色更深了。劉迪見狀調侃,別看了,身上都讓你燒出八百個洞了。
後面花花坐上了窗台,又去看他的老朋友——夜空。
每次花花一這樣,我就有點兒心疼,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他了,而他也不要全世界。
我本來想過去說兩句話,卻在下一秒被劉迪腦袋上的疤吸引了注意力。說是疤,其實也不大,既不像刀砍也不像斧鑿,在額頭上方的頭髮裡,當然,現在那地方是沒毛兒的。
“這個啊,”見我看,劉迪大大方方地坦白,“撞的。”
我愣愣地問:“撞哪兒?”
“牆唄。”劉迪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剛進來那會兒拚了命的想出去,倒不是真想死,就覺著只要能被抬出去就肯定不用再進來了,我老子有招兒。”
顯然,沒成功。
“然後呢?”
“然後我是被抬出去了,在醫院呆了三天吧,怎麽抬出去又怎麽抬回來的。”
“你爸不是……”
“嗯,他確實有招兒,還全他媽是狠招兒,你知道他怎麽跟我說的……算了算了,提起來憋屈,不說了。”
人家不想嘮,我也就不再多問,後來我倆開始扯時事,扯政治,扯男人,扯女人,跟倆流氓似的把所有俊男靚女都意淫個遍,方才盡性。
第二天一早,我們去采石場的時候,劉迪還在呼呼。
第二天傍晚,我們勞作歸來的時候,劉迪沒了,連人帶東西。
保外就醫,那個我們只能做夢想想的事兒,人家搞成了,甭管本主兒多麽活蹦亂跳體壯如牛。小瘋子罵他不夠意思,居然連個口風都不透。周铖說人家就怕你這樣的,三怎呼兩怎呼就容易節外生枝。花花問我,你知道嗎。我其實特想點頭,因為我和那家夥活活侃了半宿啊,但事實是,真沒有。
【調監的時候怎麽想著來我們這裡?】昨夜臨散夥的時候我問。
【你們號兒挺有意思。】這是劉迪的回答。
第 33 章
劉迪保外就醫的消息像燎原的野火,席卷整個二監。當然這種席卷不是明面兒上的——每個監區都有自己的小道消息網,它由一個又一個閑得蛋疼的犯人組成,每個人都是這網絡上的小節點,豎起耳朵,搜集信息,接收轉發,承上啟下。
二監在王八蛋的淫威下,過於太平了,尤其是上次死人之後。以至於有個風吹草動就足以讓大家嚼上半天,更別說保外就醫這種信息量滿載的事情除了十七號,其他屋的人也來問我劉迪的情況,仿佛我和他是公認的哥倆好,這讓我更他媽憋屈。因為我真的屁都不知道。
【不可能吧,你倆那麽鐵。】
這是我最常聽見的話,也是最讓我哭笑不得的。
哪來的鐵呢,這才處多久,誰能跟誰心貼心?別說劉迪,就我和周铖金大福一個號子住三年,也不敢說對他倆知根知底兒,更別提心裡想的,腦袋裡計劃的。
其實人和人的交往,就那麽回事兒。說起來有點兒像買彩票,中了,就一條道走到黑,直接交到心窩裡,不中,就泛泛點個頭,再熱乎,也不過是嘮個屁磕兒,半句有用的沒有。我們監挺有意思?這話他從進到十七號就開始說,直至最後金蟬脫殼。我是沒看出來十七號哪兒有意思,反正我覺得他挺沒意思的。
正想著,手底下忽然一震,虎口直接麻了。我趕忙收回神遊,只見鍬下翻出的泥土裡露出些許粗糙的灰色表面。得,這是又刨到碎石了。我朝手心吐了兩口吐沫,憋足勁兒想一鼓作氣把它挖出來,哪隻鍬都快撅折了,人家真是磐石,巋然不動。
看來石頭還挺大,我在心裡琢磨著,是偷個懶兒繞過,還是迎難而上做個鐵血真漢子。忽然旁邊又伸過來一鍬,也鏟到了這個石頭上,抬頭,是花花。於是頑石在我倆的合力下終於乖乖出土,被丟到了推車上。
我記得花花的勞作地點距離我五米開外,怎麽還能瞅著我這裡有事兒呢?而且是埋的土裡的……
“你屬哪吒?三隻眼?”
花花看我一眼,面無表情地轉身,又回去幹活兒了。
我黑線,有點兒擔心這弟弟在面癱的道路上越滑越遠。
沒過多久,花花回過頭來,見我還在瞅他,忽然露齒一笑。時間之短,速度之快,事發之突然,直接把我閃著了,等到人家繼續彎腰勞作,我這還滿眼的金色星星兒。
視野恢復清明時,花花已經被叫到了遠處幫忙。撬出大石頭後的土,松軟好挖,乾起活來也暢快。偶爾,我會下意識抬頭搜尋那個瘦瘦的背影,搜尋到了,心裡便一陣舒坦。
我和自己說,看見沒,這才是兄弟,一百個人裡能攤上一個這樣的,就不錯了。至於劉迪,那就是天邊的雲彩,想起來了抬頭看兩眼,若是忙,誰管他變成了什麽形狀。
傍晚臨收工的時候,采石場發生了一場騷亂。三月底的天還很短,傍晚已經蒙蒙黑了,一邊是幾個號的犯人,一邊是民工,兩夥人不知道為什麽起了衝突,打成一團。金大福提議過去看看,我有點躍躍欲試,可沒等邁開腿,就被小瘋子攔住。
“他們那是想趁亂逃跑,你倆別著了道。”
逃跑兩個字刺激了我的神經,嘎嘣就把腿收回來了。我已經太太平平過了三年零八個月,不想被擊斃。
四月初,連下了幾天的雨,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為了應景。
“……清明這幾天,不少台灣旅行社推出了大陸祭祖團,以方便台灣民眾回鄉祭祖……”
垂下眼睛,我無意識地挪挪小板凳,仿佛這樣就能緩解新聞內容帶來的莫名壓力。
可是沒用。
女主播圓潤悅耳的聲音無孔不入,並且漸漸的變了形,變成了另一種尖銳刺耳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說,你看,人家台灣民眾都能來大陸祭祖,你卻不能給你爸掃墓,哪怕是燒一張黃紙呢。
我知道我這是疑心生暗鬼,被害妄想症,可我控制不住,因為事實就擺在那兒——我爸死了,我連去他墓前磕個頭都辦不到。哦對,他還沒有墓呢,只是個骨灰盒,和眾多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一起,被擺在火葬場某個儲藏架上。
看完新聞回監舍的路上,我在雨聲中突發奇想。怎麽不下來一道雷把我劈了呢,我都不孝到了這個地步。
晚上花花拿小說給我,讓我再來段評書。
“不了,”我頭一次拒絕,“今天哥沒心情。”
花花愣了下,隨即點頭表示明白了,拿著書轉身去了窗台。
我忽然有點兒於心不忍,說實話,花花難得要求我點兒什麽,偏趕巧,今天我真不在狀態。得瑟不起來,莫名的低落,想和人說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什麽。
小瘋子被叫到宣傳組幫忙,周铖和大金子在活動室沒回來,屋裡只有我和花花,一個坐在窗台上看書,一個傻不愣登站在地上,屋子因為過於安靜而顯得空曠。
“花花,你是哪裡人啊?”我沒話找話。不知道是因為害怕安靜,還是因為剛剛的拒絕,所以總想找補點兒什麽。
花花沒有立刻動,而是猶豫了幾秒,才跳下窗台,走到桌子旁邊寫給我:同順縣。
我總覺得他其實不太想跟我說話,起碼在剛剛那個瞬間。
壞脾氣的花花太遙遠了,以至於我差點兒忘了,這可不是個乖寶寶。但還是回答了,起碼能夠說明,咳,我還是有一定群眾基礎的。
“那可夠偏的,到我們這兒怎麽也得七八個小時的車吧。”我沒搞懂,“怎麽想著來這邊兒呢?”
花花搖頭,寫:沒想著來,隨便逃票溜上一列火車,就到這裡了。
【有爹有媽有姐姐有弟弟,但媽不是我親媽,姐姐弟弟也是半親不親的,我十五歲離家出走,再沒和家裡聯系過。】
我想起了花花說的。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卻一直沒開口,因為我覺得這等於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很不講究。但現在我不這麽認為了。這是我弟,我想要知道他的過去,別人我都可以不管,但我倆必須知根知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