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以為他還要進諫,無奈又加了一句:“去吧,朕定會叫禦醫看診的。”
鳳玄驚魂稍定,不敢再留在宣帝身旁,應了一聲“臣告退”,便匆匆起身離去。
文德殿外烈日高掛、熱浪襲人,守在廊下的禁衛軍衣裳都已濕透,鳳玄心中卻是一片陰寒,被正午陽光炙烤許久也未見回暖。索性連省裡也不回,出得宮門便順著街道漫無目地地行走。
他的人雖然已出了大正宮,心卻還留在文德殿側殿禦床前,眼前所過的行人車馬和店鋪樓閣,都進不到他眼裡。方才文德殿中所見所為一一在他腦中飛掠,無論是手覆在宣帝身上的感覺,在他注視下輕顫的龍體,一聲聲壓抑的低吟……還有最後看向他的那一眼,凌厲威嚴之余,竟還流露出幾許醉人的風情。
宣帝好的是男色。朝臣私下都有此議,他雖然不曾參與過,卻比旁人都確定這一點——他才是頭一個見著宣帝如何討好謝仁的人。
是啊,就算宣帝好男色,愛的也是謝仁那樣豔若好女的美少年,自不會是普通男子。他垂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細細回憶著方才的觸感,竟已無心顧及身外之物。
直到不知被什麽人撞倒在地,鳳玄才回過神來。他抬起頭來看向周圍,卻發現撞了他的人早已不見,周圍一片寂靜,那些百姓遠遠圍成一圈,卻沒一個敢靠近他的。
這是什麽地方?他怎麽走到這來了?
他一面想著,一面撐起身子,慢慢站了起來。起身時方覺出懷中背後無一處不痛,想來是撞得狠了。他又不經意想起自己為宣帝按摩活血時,宣帝忍痛不過的模樣,心中暗暗痛恨自己——怎麽能就這麽生硬地去揉陛下的腰呢?應當先去要些好藥油,除去衣衫,將藥力揉到腠理之間……
那副微微顫動起伏的身軀似乎又出現在了鳳玄眼中。
他閉上眼不敢再想,一個念頭卻不知何時閃現,並縈繞在他腦中,無法消除——他該去找道盛大師要些跌打損傷的藥來,就算……就算他不能再替宣帝按摩,卻也至少能盡一盡心,讓宣帝因他進上的藥膏而早日痊愈。
鳳玄重新睜開眼,目中已流露出一絲淡淡笑意,隨手拍了拍身上塵土,向路旁一處車馬行走去。
可惜他費盡心機求到的靈藥,卻是一直沒有機會送進內宮。
雖然鳳玄是天子近臣,但要入宮單獨面君也不是易事。何況如今又有大事要忙——宣帝連下三道聖旨,一道是聖駕還歸大正宮,一道是謝仁移回臨川王府,最後一道,卻是賜了禦街旁一處宅第給即將入京的宛陵王世子。
好在那位世子入京後並不直接入東宮,迎接時的禮儀倒還不用那麽繁瑣。盡管如此,三省六部各級官員也都忙得腳不沾地,大臣們每日纏定宣帝不放,哪有空叫鳳玄這種後進之輩近了禦體。
他天天帶著那瓶靈藥,卻也只能偶爾聞聞瓶中透出的刺鼻藥氣,回憶那日似真似幻的禦前奏對,然後搖搖頭忘卻這些無用心思,繼續伏案疾書。
七月初四,宛陵王世子夏錚終於攜妻子入京。
第二天一早,世子便隨眾臣一道早朝,也頭一次在這天下權力中樞亮了相。宣帝坐到龍椅之上後,頭一件事便是詢問下方:“宛陵王世子何在?”
那位世子排眾而出,低頭跪倒在地,高呼:“臣侄宛陵王世子夏錚,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他聲音洪亮、舉止有度,宣帝看得十分滿意,含笑答道:“賢侄免禮平身。朕等你許久了,且抬起頭來叫朕看看。”
世子依言抬起頭,宣帝嘴角一抹笑痕就凝固在那裡,心中似有巨風吹過,吹得他眼前一片昏暗,耳邊甚至響起一道道連綿的“咯咯”聲。
過了好一會兒,宣帝才回過神來,聽出那些聲音是他自己發出的。他臉色發白,雙目緊盯在世子臉上,從他額頭上幾道深深溝壑看到下方一對精光外露的細目,再從寬大的鼻翼看到濃密得幾乎埋住半張臉、連嘴唇也找不到的髭須——實在不是他以貌取人,可是此人當真是二十四歲麽?說他是四十二歲也有人信啊!
若是將這麽個人收為養子,與他父子相稱,甚至日日受他晨昏定省……宣帝光想了想那畫面,就覺著有種輩份倒錯之感,實在難以接受。連忙將目光從他臉上挪開,匆匆說道:“賢侄遠來辛苦了,朕已在后宮備下家宴為賢侄洗塵,你攜妻子一同出席吧。”
能說出這些話來已是宣帝的極限,待世子謝恩退下,他連忙就宣布退朝,一頭扎到文德殿中不肯見人。
淳於嘉給他交的那些材料是誰寫的,居然還寫著這位世子“美須髯”?他還以為這個侄子能有何丞相那樣的容貌氣度,結果見了人才知道,好個“美須髯”,好個……倒還真是“善舉止”。
這樣好的家教、這樣的品格,怎麽就不能長得好看點呢?
宣帝悶在殿裡幾乎吐血,思來想去,實在是不忍心把國家托付給這個“長君”了。寧可他自己多活幾年,想法生個兒子出來,也不能活一天看一天這麽個儲君啊!
短短一下午的工夫,宣帝兩頰就有些凹陷,眼下也染了一片淡青色。宮人催促他去會寧宮見世子一家時,他也盡量慢慢磨蹭,一步三搖,坐到禦輦上還要嫌輦走得太快,恨不能等那位世子退了席再出場。
這些自然是奢想。皇帝不出席,宛陵王世子一家就只能在宮中乾等著,絕不會提前退席。不管宣帝心中再別扭,他進到會寧殿中時,還是一眼就見到了那位生相傷人的宛陵王世子領著妻子一道向他行禮。
宣帝面上硬擠出笑容,叫人平了身。
看著重新直起身來的世子一家,宣帝眼中竟重又迸現出無限光華,連慘淡的面色都亮了幾分——不,他並非為了嬌美柔弱的世子妃動心,而是被世子妃身旁那個年約四五歲,清華俊秀、生得完全不肖其父的男孩重新點燃了生活的希望。
世子妃身旁站了三男二女,最大的不過七八歲,個個都十分稚嫩可愛,但他看中的那個孩子立在眾人當中,卻還是有種野鶴立於雞群之感。其風骨氣度頗似乃父,然而相貌卻不可同日而語。
宣帝心中油然生出種愛憐感,暗暗想到:寧可要這樣的孩子叫他爺爺,也不能讓那種比父皇還顯老的人叫他父親!
40、第 40 章
宣帝幾乎瞬間就打定了棄父取子的主意,先叫世子一家坐了,立時問道:“賢侄諸子皆可愛,可否為朕介紹一番?”
世子連忙起身謙遜道:“小兒無知,當不起皇叔誇獎。”就把幾個子女都叫了起來,頭一個介紹的就是宣帝看上的那個孩子:“這是侄兒的嫡子夏铖,今年才滿五歲,尚不懂事;”又將剩下的男孩拉到身邊“這是侄兒的長子夏衍,今年八歲;次子夏渝,今年六歲……”
幾個孩子相貌並不大相似,但都有個好處,就是不像父親。宣帝實際上也是三十幾歲望四十的人了,兩輩子又都沒子嗣,見了這麽可愛的孩子哪能不愛?他就把這幾個孩子都叫到身邊來,挨個兒拉著手問過了學業,又叫太監賜下精致玩物,才舍得放這些孩子回去。
只要不以父親看兒子的眼光看,這位世子的優點顯然多過缺點,相貌差一點也不算大問題——其實宛陵王世子長得也不算太難看,撇開臉不說,風度氣韻還是很好的嘛。
宣帝態度越發和悅,一一問過宛陵的風土人物,世子這幾個兒女的身體情況、性情喜好,卻隻字不提要他入主東宮之事。這位宛陵王世子也是沉得住氣的人,不管宣帝問得多瑣碎、多不著邊際,始終都恭敬如一,回話時也是有條有理、不卑不亢。
經過這一場答對,宣帝對於世子那位嫡子倒是越發滿意。
有這樣一個懂事的父親,孩子必定也是從小受了良好的教育。待立這孩子為嗣孫後,再替他多挑幾個好師父,東宮屬官也要多選賢能,這樣他百年……他上輩子也不過活了三十幾歲,不必提什麽百年了。十幾年後,這孩子也正當少壯,正可擔下社稷之任。
這回見面之後,宣帝便將眾臣召至宮中商議立儲之事,直落落地宣布了自己要改立夏铖為嗣孫之意。
“宛陵王世子雖然聰慧賢德,但年紀畢竟比朕還要大兩歲。將來萬一他在朕前頭過世,東宮儲位自然還是要別選宗親繼承。與其到時再生波折,倒不如直接立其子夏铖為太孫。此子年紀又小,多選賢臣教導,朕百年之後,也可擔起國家大任了。”
眾臣私下早有共識,都認定宣帝性好男色,將來未必能有子嗣,定是要從宗室中挑選後嗣的。宛陵王一脈已算是血脈最近的一枝,比別的宗室更強些。只是這位世子年紀又確實大了,一旦入主東宮,未必不會因宣帝不能早傳位而生出他念。
反觀這位世孫,倒真是上佳人選——身份足夠,年紀不大不小,又得了皇帝青目,並沒什麽太可挑剔的地方。萬一皇上將來有了後嗣,再把這孩子送出去就是,並不麻煩。
眾臣掂量一番,便公推了宣帝的姑祖父何丞相說話:“陛下欲收養宛陵王世孫,臣等悉無異議。只是世孫尚在幼年,不必急於遷入東宮,可先養於宮中,賜以王位。若將來陛下無嗣,則世孫自能繼位;若陛下再有子嗣,世孫即可出京就藩,也不至於再引起東宮動蕩……”
宣帝雖然不信自己還能有子嗣,但何丞相此言也有些道理。他既然不會死得太早,便不用著急把這孩子送進東宮。
半月之後,宣帝下旨將夏铖封了平涼王,養在宮中,並厚賜了宛陵王世子夫婦,許他們每年入京朝見,順便探望兒子。那位小世孫的嬤嬤侍女都跟著入了宮,大體上也沒什麽不習慣的,偶爾哭鬧著要父母時,宣帝便將他抱在懷中,拿些點心果子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