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有的是精致的玩具吃食,宣帝又對他加意寵愛,早晚都帶在身邊,比起一日見不了幾面的父母倒更親近。慢慢地也就把這孩子哄了過來,到後來半夜驚起也不再哭著要母親,只要皇祖父抱他了。
待將宛陵王世子送走,再由宗正寺修改宗譜,將新任平涼王、未來的皇太孫夏铖記到了宣帝名下,日子便已如流水般過去。
自從有了皇孫,宣帝連美人都不怎麽想了,每天下了朝就窩在宮中含飴弄孫,除了上朝時不能帶他共座龍椅,出入皆是須臾不離。朱煊等大臣入宮議事時,偶爾想單獨與宣帝說些機密大事,無奈皇孫又不比宮人,可以隨意遣退,也都隻好帶著遺憾離去。
這種事出得多了,日積月累,臣子心中便不免要生出怨懟來。兩個月後,中書侍郎淳於嘉終於忍不住上表,奏請宣帝為平涼王夏铖選定諮議、侍講等官員,教其讀書。
宣帝雖然寵愛這位皇孫,卻更要將他培養成一國明君,不肯耽誤他的學業。既然淳於嘉提出此事,宣帝就叫人在翰林院中挑選學問扎實、人品端方之輩做講師,正式替夏铖開蒙講書。
此時夏铖儲君的身份已大抵定了下來,而宣帝也收到了一封來自西戎的信。非是國書,而是那位興宗王子的私信,裡面告知了宣帝一個好消息——他如今已成了西戎王最寵愛的皇子,而藏雲太子則因手中兵力折損過多,被他和幾位兄弟聯手排擠到了瀚海旁的亦集乃戈壁附近。
此外,興宗王子還隱晦地提出:若是夏朝經常出兵騷擾瀚海一帶,折損藏雲太子的兵力財產,那麽不出一年,他就能想法子徹底除掉這位兄長,並讓父王早些傳位給他。而他登基之後,不僅會實現之前盟約中承諾的那些條件,更會效仿夏朝其他屬國之例,將朝中親貴之子送到京中學習。
宣帝反覆看著這封書信,心中幾乎比看見皇孫時更為滿意。前一世他是知道這位興宗王子被兄長壓製得死死的,並無成就;想不到這一世略與些幫助,他竟能將藏雲太子排擠到這種邊界地方。
況且這位王子於陰謀鬥爭或許還有些手段,打仗卻是遠不及其兄的。前世的藏雲太子風光半世,也被他親自帶兵平定了;興宗王子若當了西戎王,定會置藏雲太子於死地,將來他再驅兵入西戎,平定其國,也能少耗些兵馬錢糧了。
只是如今朝中才用過兵,直接征討太耗國力西戎,最好是派小股騎兵在邊境騷擾對方。
宣帝便將此信遍示朝中重臣,詢問眾人的意見。朱煊率先答道:“雖然開春時我朝才與西戎開過戰,但如今朵顏一帶皆屬我朝,又有興宗王子送來的良馬五千匹,要一舉殲滅藏雲太子所在部族,也未必做不到。”
戶部尚書秦文忠道:“只是年初因大軍出征與瘟疫之故,國庫錢帑耗費過多,不若待秋收之後,民力有了富余,才好用兵。”
議到最後,還是宣帝自己拍了板:“西戎王近來病重,大約也撐不過明年。一旦他過世,西戎朝中必然大亂,幾位王子把持京中事務,藏雲太子若要回京繼位,只有帶兵殺回去一途。只要見到大批兵馬往草原腹地移動,大夏就可立時越境,自背後突襲藏雲太子,這樣庶幾可節省些兵力。”
朱煊起身施禮,慷慨地答道:“不只如此,一旦擒下藏雲太子,朵顏、河套若能協同出兵,庶幾可直指金帳王庭,效法漢代,封狼居胥!”
朱煊當即單膝跪地,請求到邊關校練騎兵,準備隨時突襲西戎。宣帝如今也不敢太相信上輩子的記憶,便勸朱煊再朝中多留些日子,待細作傳來確實消息再去北疆。
朱煊便道:“無論西戎王生死,依藏雲太子在西戎的勢力人望,都不可能久居沙漠。若不趁此機會結果了他,叫他回轉王帳,再要殺他就難得多了。”
他一力主張,眾臣也沒有更強的理由反對。宣帝心中到底還是有幾分相信前世記憶,便順水推舟,答應了下來。
此事定了下來,朱煊不免又要入宮與宣帝敘別離之情,敘著敘著,宣帝就叫人把皇孫抱到偏殿,自己和大將軍加深感情。大軍開拔前幾日,朱煊一腔忠君愛國之志便都泄到了宣帝身上,隻恨晝長夜短,日子又過得太快,還未盡人意,就到了出征之日。
到了十月初三,宣帝便親率文武眾臣,將大將軍朱煊、衛將軍楊清、鎮西將軍李平梁等將領送至城郭外。
朱煊離開之後,朝裡比從前更忙了些,三省六部都在為了對西戎之戰做準備。然而沒有朱煊每夜纏著,宣帝倒覺著日子過得有些過於清閑,連平日要做許久的政務都似乎嫌少了。
這一空下來,他又想到了許久不見的謝仁。阿仁的確對他情深義重,還為他損了名聲,可他已打定主意,要把阿仁送出京去。不是他薄情,也不是他嫌棄謝仁是男子之身,而是朱煊……很難容下謝仁。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既然已選了朱煊,也隻好辜負阿仁了。
宣帝又擬了道聖旨,猶豫幾回,卻沒叫宮人送過去,而是換了一身普通衣裳,換乘小車,親自去了臨川王府。這回見面時,他心中滿是負疚感,卻親口宣讀聖旨,勸告謝仁:“阿仁,朕已封你為會稽郡守,旨意發下許久,吏部也有存檔。前些日子你身體不好,朕一直不曾強求,如今你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還是……還是回去吧。”
謝仁神色淡淡,隨手放下那張聖旨道:“我若不奉詔,陛下要殺了我嗎?”
宣帝搖頭歎道:“阿仁,朕到底不能納個男後,你又何必一定要留在京中?朕知道你喜愛征戰,會稽一帶距百蠻又近,你替朕治理此地之余,不妨練些私兵,將來朕征百蠻時,定許你一個將軍之位……”
謝仁直直望著他,面上無悲無喜,看得宣帝有些說不下去。待他停了口,謝仁才道:“陛下對我真是了解,真是用心。我若辜負陛下此番用心,簡直是……連自己都要唾棄自己了。只是這些是陛下的真心話麽?前些日子我困居坤寧宮時,隱隱聽說,不容我住在京裡的不是陛下,而是大將軍吧?”
宣帝深吸一口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謝仁向他深深施了一禮,聲音聽起來仍舊平平淡淡,卻奇異地令人覺得脊背發涼:“臣會稽太守謝仁謹受命。臣來日必當有蓋過大將軍之功績,使吾皇不致再受人轄製。”
宣帝心中也覺難受,勉強勸了他幾句,便離開了內院。這府中侍從極少,不過有幾個禁軍看守,又沒了登門拜訪之人,幾乎有些荒涼之感。宣帝進門時把太監留在了外面車上,獨自走在這院中,就更覺暮色蒼涼,人生寂寞,忍不住低頭長歎了一聲。
背後仿佛有個人和著他長歎一般,只是聲音更輕,若非此地實在清冷,幾乎也聽不到。宣帝心中一警,腳下驀然一轉,正要回頭去看,便覺頸後一痛,眼前一陣金光閃過,陷入了一片黑沉之中。
41、第 41 章
有刺客……
宣帝頸後仍舊疼得發僵,但神志好歹已是清醒過來,猜到自己是被人行刺了。但是臨川王府一向有人派兵把守,朱煊後來又多撥了禁軍看護,怎麽會有刺客混入府中?
他的雙眼緩緩睜開,想看清眼下是什麽境況。也不知他是昏迷了多久,眼前一片模糊,暫時看不清東西,只能知道天色還正亮著。
現在他是在宮裡,還是在王府中?他動了動手,想要起身,卻發現身上已叫繩子緊緊綁縛,動彈不得。宣帝心中一緊,幾乎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並非是遇刺後被人抬回宮中,而是被人綁架了!
他才想到這一點,就聽到腳步聲在身旁響起,隨後就有個粗獷沙啞的男子聲音叫道:“主人,夏朝皇帝醒了!”
也不知綁架他的是哪方勢力,但聽這稱呼,必定不是夏人。竟然不幸落到敵國手中……好在他以前也常被人綁架,通常勾搭上對方美麗動人深明大義的妹妹、女兒、侍女……就能解決。因此宣帝也並不很慌張,平靜地抬起頭看向步履聲傳來的地方,嘴角甚至還維持著高深莫測的淡定笑容。
那個主謀終於出現在了宣帝的視線內。他大步走到床前,雖然衣著打扮都如漢人,但面部輪廓分明、身材高大健壯,草原民族特有的豪邁氣度形諸於外。宣帝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他的身份,瞳孔瞬間縮小,面上笑容也隱去不見,一口叫破了他的身份:“藏雲太子。”
數年不見,他比宣帝記憶中年輕了幾分,身材依舊挺拔壯碩,眼睛更明亮了,臉上還帶著幾分暗蘊殺氣的笑容:“夏朝皇帝陛下,初次見面。孤王可是對你聞名已久,一直盼著能當面向你討教一番啊!”
此人竟沒在亦集乃戈壁,而是悄悄潛入了中原。這麽一來,朱煊大軍怕是要白跑一趟……不對,西戎王死時,他自然還是要回去的。他這一趟來京中綁架自己,也未必敢動殺心,應該隻為討些好處,好順利壓下眾兄弟登基而已。
宣帝越發淡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等著藏雲太子說出真正的來意。
藏雲太子也十分從容,大馬金刀地拽了張椅子坐在床頭:“陛下當初弑兄自立,這等豪情壯志,孤王每每想來,都欽佩得很。你為了美人連子嗣都肯不要,舍得將這大好江山傳與外人,這般心胸也非常人能及。就連孤王那不爭氣的弟弟,與陛下見了幾面,就能娶得位長公主回去,在父皇面前竟似比孤更得寵了幾分……”
他越說笑意越深,目光一轉就落到了宣帝臉上:“孤王想了想,若要壓下興宗的風頭,最好還是帶個比那假公主身份更高的人回去。本來孤是想帶了那位謝皇后回國,可惜孤到中原時他已失了寵,也就沒急著動手。想不到上天佑我西戎,皇帝陛下竟親自去看他,給孤送了個最合適的人選來!”
宣帝嫌惡地看著他的笑容,冷冷答道:“太子還是來得太晚了,朕如今已立了太孫,就是即時身死,朝中也不會動搖。”
藏雲太子朗聲笑道:“朝中雖然有個假皇孫,可又怎麽及得上皇帝陛下你得人心?你放心,孤王一定會保證你平平安安到西戎,也好跟你們夏國多換些值錢的東西。”
宣帝心中恨他狂妄,卻並不表現出來,也微微一笑,說道:“豈敢,朕也久聞藏雲太子之名,你來到京中,卻是舍身為我朝除一大害啊。”
兩人對答之間,門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相貌陰沉的中年男子踏進房中,衝著藏雲太子躬身施禮:“主人,東西準備好了,咱們可以離開了。”
那人就走上來要扯起宣帝,藏雲太子搖了搖頭,從床邊拿起一塊帕子塞到他口中,親自抱起了他:“孤誠心請皇帝陛下同歸,自然不能叫陛下不快。只是要混出京城有些麻煩,車馬上不得不委屈陛下了。”
宣帝自是說不出話,又不願叫這些人看他的笑話,也不費力掙扎,任由藏雲太子抱著他到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