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玄轉過目光,便看到謝仁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龐。他驀然想起,方才宣帝說過一句“卿與阿仁都在朕身邊”,只是他初見宣帝,歡喜太過,一時沒想到這個阿仁代表什麽。
然而現在容不得他不想了。早在他還只是中書舍人,對宣帝並無情愫的時候,謝仁就是宣帝心心念念要娶入宮中的皇后。那時為了讓謝仁入宮,宣帝強硬地抵住了滿朝大臣的反對,還曾經微服出京,飛馬到城外見他。
可後來宣帝還是親自下詔送了謝仁離京。
鳳玄淡然看著謝仁,紋絲不動地貼在宣帝身後——宣帝的確曾經無限愛慕謝仁,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謝仁還未入宮,而他已經能光明正大地坐在宣帝身後,何必隻想著從前的事,在情敵面前不戰而退呢?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對,仿佛凝成實質的刀劍,無聲地往來交戰。宣帝忽覺身上有些發冷,箍在腰間的手臂也緊了幾分,連忙清咳一聲:“咱們先找下處休息,鳳卿是怎樣知道宛陵王謀反的?快與朕細細說來。”
一行人終於進了客棧。殷將軍已培養出眼色來,先行將客棧清場,替宣帝他們安排包廂,將那三人恭送進去後,就眼不見心不亂地帶著手下用起餐來。
包廂中的情況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般混亂。
因為現今國中有大事發生,他們之間這點小心思在正事面前都不值一提。進得包廂後,宣帝與謝仁坐在上下首進餐,鳳玄打橫做陪,將出京前聽說的吐蕃東進、宛陵王謀反,和在長沙得知的宛陵王世子帶兵入京之事都一一道來。
如今宣帝北伐回來,宛陵王已死,總算是少了兩樁最要命的事。但宛陵王世子的行蹤還未捕捉到;西北邊境兵力又少,不足以抗拒吐蕃;京城與西線的情況都十分堪憂。
唯一令宣帝安心的就是朱煊親自去拒敵。只要他在,軍心就在,就算一時兵力不足,但將士一心,總不會出現不戰而逃,將大片土地讓與敵軍的情況。至於朱煊的身份會被將士知道——現在怕是滿朝文武都知道了,再來擔心也沒用了。
宣帝極為光棍兒地滿飲一碗清酒,將酒盞扔在桌上,站起身來問道:“鳳卿、阿仁,朕欲令殷正回去帶大軍直取岷州,支援朱煊,隻留這五千騎兵救京城之圍,你們能不能為朕勝這一仗?”
鳳玄向謝仁瞟了一眼,見他雙眼只看著宣帝,毫不遲疑地應了下來,便也垂頭拱手,朗聲答道:“為君取勝自是鳳玄的本份。”
宣帝與鳳玄坐得較近,本欲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可才抬起手來便看到謝仁一雙星眸閃動,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手,那手臂頓時就似有千鈞重。待要撂下,又見鳳玄眉間一帶黯然之色,自己心裡又過意不去。
他當真是進退兩難,橫下一條心,拿出自己上輩子哄女人的功夫,含笑在兩人面上掃了一圈,從桌上舉起杯來:“兩位愛妃……愛卿皆是朕的臂膀心腹,朕先敬你們一杯。待來日拿下宛陵王世子,平定京城之亂,朕自有重賞。”
至於平定京城之亂後要怎麽賞,三人心中便有三個主意,只是眼下情勢危急不便爭論,鳳玄與謝仁便都先謝了恩,不再多問。
用罷晚膳,宣帝先叫了殷正來,安排了西迎吐蕃之事:“吐蕃之事朕早想交給將軍,只是當初朕想先解了京師之圍再西顧……”
宣帝便將朱煊帶兵迎擊吐蕃軍一事如數告訴了殷正,特別提醒了他一點:如今領兵拒敵的十有八九是他的皇后,希望殷正招子放亮一點,到了那兒不要亂說話。
殷正對朱煊雖然崇拜無已,對朱家出的那位皇后卻是滿心不屑,當著宣帝面前盡力收斂,眉梢嘴角那些細細紋路還是暴露了他的心思。宣帝不必細看也看得出他那點不屑之意,但不好公開告訴殷正那位皇后就是他一心追隨的朱煊,隻反覆盯矚他在皇后面前要肅穆恭敬,不可有失臣子之儀。
該囑咐的他已經囑咐了,到了軍前就任憑朱煊做主吧。
轉過一天,宣帝便與鳳玄合兵一處。殷正隻帶了五十親衛,輕裝簡從地回頭去迎步兵,剩下的人隨宣帝指揮趕往京城。漢中離長安已然不遠,日夜奔襲了幾日,前哨便已潛入到了宛陵王世子駐軍的范圍,並活捉了一名宛陵王世子所帶的探子。
那探子見了宣帝便軟倒在地,結結巴巴地說:“世子並不是想造反,只是誤信之言,以為陛下已在百越遭難,故而要進京吊唁……都、都是奸妃淳於嘉把持朝政,囚禁太孫,欲謀不軌!我、我主只是想清君側……”
鳳玄冷笑道:“宛陵王謀反,意圖攔阻陛下大軍北歸,宛陵王世子勢迫京城,居然還敢誣陷淳於大人?陛下,京中兵馬叫我帶出來不少,淳於大人與朱老將軍怕是支持的艱難,我們縱不能一舉拿下叛軍,至少也要將陛下凱旋的消息傳回京城,免叫人受了叛賊蠱惑。”
宣帝心中倒有些感慨。
淳於嘉前世結黨營私,私下被人呼作奸臣;今生倒是有了幾分純臣的樣子,卻又這麽糊裡糊塗地讓人當了奸妃。宛陵王世子欲行不軌,還要拿他作筏,說什麽清君側——
宣帝暗自冷笑:他還不是唐明皇,淳於嘉更不是楊貴妃。他身邊的人,就是有錯也輪不到這等逆臣來清!
他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將此人放回去,叫他將朕凱旋的消息傳與宛陵王世子,朕看在他是皇太孫生父的份上,給他一個請罪的機會。鳳卿,你帶兩千人馬繞到景龍門,想法進京安定人心,朕與阿仁須從朱雀門入城。”
鳳玄入城的時候,幾乎就是長安最艱難的時刻。
宣帝已在南征中駕崩的消息傳得漫天都是,許多朝臣都信之不疑。特別是朱煊與鳳玄走後,淳於嘉將皇孫留在宮中,不使其接觸大臣,越來越多的人在朝上向他施加壓力,想讓他放小皇孫出來聽政。
因宛陵王並未公然舉旗造反,淳於嘉說出他欲謀害宣帝一事時,還有許多人嗤之以鼻,以為皇孫即宛陵王太孫,他沒有謀反的必要。而宛陵王世子到城外要求吊唁,被淳於嘉拒之門外後,更有人疑心他想要控制幼主,有不臣之心。若非朱煊臨行時將京中兵權交與了朱淮與朱恆,淳於嘉在宮中怕是早已坐不穩了。
後來宛陵王世子陳兵朱雀門外,舉起討伐奸妃的旗幟,朝中眾臣才終於認清了宛陵王的真面目——自古以來打著清君側旗號的,無有不是借此逼皇帝下台,自己登基為帝的。但宣帝生死不明,宛陵王世子又是未來新君的生父,仍是有不少人傾向迎他入城。
眼看著守城將士死傷得一日比一日慘重,朝中人心又渙散,淳於嘉終於打定主意,將皇孫叫到自己身旁,將他父祖謀反、欲圖加害宣帝一事從頭到底告訴了夏铖。
他雙膝跪倒,向著皇太孫叩首奏道:“殿下是聖上親選入宮,欲以繼承大統之人。臣雖為後妃,在殿下面前亦是臣子之屬。是開門迎接世子還是守城到最後,此事重大,臣不能代殿下決斷,唯請殿下熟思之,臣願唯殿下之命是從。”
皇太孫已經懵了,怯生生地問他:“我父……宛陵王父子要謀反,那皇祖父還會回來嗎?”
淳於嘉長跪起身平視著他,平靜地說道:“若宛陵王世子先入京城,擁立殿下登基,或是自行登基,陛下就回不來了。如今京城已阻不住世子大軍了,他勢必要入宮來取這個皇位。殿下若要守城,臣就陪殿下守到最後;殿下若要放世子入京,臣雖不敢違命,卻也不會等到開城那一刻……臣自當為聖上殉節。”
“淳於叔祖這幾天不讓我上朝,是因為宛陵王謀反了嗎?”
“臣怕殿下知道此事,心中不安。”
“我父親要是不謀反呢?我去勸勸他,叫他……把皇祖父還回來。”
淳於嘉對於宛陵王世子不抱希望,但他對皇孫抱希望。只要小皇孫說一聲宛陵王謀反,讓將士阻他進城,士氣便能高得多。若皇孫想不開……反正他離皇孫最近,到時候替皇孫說話就是。
他親手牽著皇太孫踏上城頭,抱著他望向下方硝煙戰火。皇太孫聽著下方傳來的“除奸妃”“救皇孫”的呼喊,帶著點怯意看向城下那個一身金黃盔甲,坐在大軍後方的男子——淳於嘉將宛陵王世子的所在指給了他,並告訴他那些軍士呼喊的那些話的意思。
那身影在他眼中已經十分陌生了。小皇孫看了幾眼,便皺著眉頭看向淳於嘉:“淳於叔祖待我很好。我也不想皇祖父不能再回來……”他緊緊抓著淳於嘉的衣袖,將臉埋到他懷中:“我想皇祖父了,我不想讓他們打仗……”
淳於嘉將他從懷裡拉了出來,站在城牆邊高聲問道:“殿下是想要皇祖父,想要像現在一樣過下去,還是想要宛陵王世子入宮,以後再也見不到皇祖父和我們這些叔祖?”
小皇孫眨了眨眼,一串淚水便落了下來:“我要皇祖父,我不想讓父親謀反,我想讓皇祖父回宮……”
他的聲音極大,城頭守軍都聽得清清楚楚。淳於嘉從懷中掏出手帕,溫柔地替他擦乾眼淚,含笑提醒趕過來保護他和皇孫的朱淮:“老將軍,讓眾將士將皇太孫之言傳下去吧?”
86、第 86 章
有皇太孫一言,宛陵王世子謀反一事便定了案。城頭上守軍士氣大漲,不再那麽擔心傷了未來皇帝生父;而下頭的宛陵王軍士卻因此遲疑起來。名不正則言不順,皇太孫親口說他們是逆臣,讓這些等著鏟除奸妃、擁戴新君的將士心底都有些不安。
更為生氣的則是宛陵王世子——太孫入宮前也是宛陵王世孫,一直都是他與宛陵王寄予重望的子嗣。這才叫人抱去養了一年,竟敢直呼他為反賊,簡直是大逆不道!他呼喝士兵加緊攻擊,抬頭望向城上的皇太孫時,神色也是相當不善,配著他的容貌,竟狠狠嚇著了皇孫。
淳於嘉抱著皇太孫站在垛子後觀察敵情,不時躲避城下飛來的亂箭。朱淮拿著盾牌護在他們身旁,苦勸淳於嘉帶著皇孫躲回宮裡去。淳於嘉將夏铖往上舉了舉,忍著手臂酸疼,堅定地答道:“不可。老將軍的好意我知道,可我為皇妃,殿下為太孫,逆賊謀反是為了篡位登基,亂軍入城後,必定要殺害我們祖孫,才好以宗室身份登基。與其受辱於敵手,我與皇孫寧可與京城共存亡!”
本來皇太孫就是儲君,宛陵王世子謀反,卻是叫他的儲君之位坐不穩了。想來那對父子權欲熏心,對這個孩子也沒什麽好意。與其讓他們拿皇孫的身份作筏,得了正統的名份登基,不如自己帶著這孩子留在城頭鼓舞士氣。若真有城破之時,他抱著皇子自盡,宛陵王要做皇帝也沒那麽名正言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