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昆挽起寬大官袍的衣袖,伶仃消瘦的手腕露了出來,他靜靜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接著道:
“但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林昆還只有八九歲的時候,他聽說“南有葉家,北有林”的俚語。
赤霞河以下,是為盛泱南邊;赤霞河以上,是為盛泱北邊。林昆出名得早,早在林昆是垂髫小童的年紀,就已經盛名於星野之都。
他在學堂上曾隨手作《六合論》,驚豔夫子,傳唱於整個翰林。
但是與此作同樣出名的,還有秦淮葉家的小公子葉逐顏所作的《神女賦》。
那大抵是與家人哪一次同遊時,天真浪漫的小童見到當地巫蠱祭禮,脫口而出的作品。
但其中幻想之浪漫,遣詞調句之靈慧,可謂叫人拍案叫絕,讚美之詞不絕於口。
林昆曾對這個與自己有著同樣盛名的葉家公子產生過興趣——想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讀過哪些書,有沒有聽說過自己與自己的《六合論》。
那大抵是一種既是敵手又是朋友的惺惺相惜感,還未見面,就已經把對方視作神交。
只可惜沒過多久,林昆還沒有見到這位才氣過人的葉家公子,就傳來了葉清明因書獲罪,舉家流放的消息。
“你不用害怕我對他做什麽。”
林昆的視線慢慢轉向照月,說道:“我只是想確定他是不是我所想的那個人。”
照月抿唇,精致鏤空的釵子在她的發間輕輕搖晃,一雙深潭一樣的黑眼睛注視著林昆。
她似乎在審視林昆說得是否是真話,林昆一動不動與她對視。
那之後呢?……
一個聲音卻在林昆心底說:找到他之後,你又能做什麽?
在望亭宴上,莫必歡父子被人算計,那時林昆心裡就起過疑。
可他沒有深想,隻以為是莫必歡黨羽之間的互相傾軋。否則,也不會有這樣不留痕跡的手段,和根本看不出征兆的深沉心思。
但是後來,他越想越覺得奇怪:即便有人設計了這樣一個圈套,那首詩作得也實在不凡。
讓莫必歡父子忍不住動心。
再之後,就是來秋水閣查賑銀去向時,偶然聽聞照月的唱詞。
那樣熟悉的詞風和用詞,讓林昆一下子就想起來他曾經念念於心很久,卻始終沒有音訊的葉家小公子。
可是,如果真的是他……他如何會變成這樣?
曾經純粹的浪漫,清麗的詞句,變得冷清淡漠,好似波瀾不驚什麽也不掛懷,但其實是暗地裡藏著的卻是波濤洶湧的沉悶和仇恨。
“我想見一見他。”
煙霧嫋嫋的蘇合香裡,林昆聲音低淡說:“他是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詩名已經冠絕天下的林家世子大抵還是第一次這樣評價一個人。
可是林昆必須找到他,不僅因為這個人可能是曾經與他旗鼓相當的葉家獨子,還因為……也許他現在是個對盛泱來講極其危險的人物。
他的詩詞中透出憎恨和冷漠的訊號,林昆不敢去想他恨著的是誰。
“我……我不知道。”
然而照月依舊說。外面朱世豐罵得已經很厲害了,只有林昆的守衛在攔著他。
面前年輕禦史的視線雖然平淡,但是有種極其大的壓迫力。就像一塊玉石,雖然靜默毫無攻擊性,但是堅硬難磨。
“我真的不知道。”
照月又重複了一遍。
她在這裡已經坐了近三個時辰,面頰上的金色花鈿都近乎暗淡了。
照月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沒有說謊:那個化名“鷓鴣天”的人只是不時將寫好的詞作送到秋水閣樓下兜賣。但是他自己從來沒有現身過。
是照月有一次無意中經過那個攤販,看見和胭脂水粉擺在一起的詞簿,隨手翻了翻,便心中一驚,覺得極其適合改編為唱詞。花兩串銅錢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