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露斯塔抬起臉,語氣執著道:“您是什麽時候知道我的存在的呢?”
她緊緊盯著公爵夫人,確定這位公爵家族的當權者能夠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卻見對方輕輕歎息一聲,垂下眼睛,似是在躲閃著柯露斯塔的目光般,給出了一個讓後者意想不到的回答:
“在你四歲那年,露絲,”伊莎貝拉夫人說,“也就是蘇莫勒小姐造訪西賽德鎮之前的那段時間,我與她同時收到了你父親寫來的信件。”
“在那一天,索格塔先生終於選擇了告訴我們黎卡娜的死亡……與你——她拚死也要誕下的、最愛的女兒——的存在。”
第84章解惑
“……我沒有想過,您居然那麽早就已經知曉了我的存在。”
柯露斯塔垂下眼,低聲說。
因為只有父親照料、西賽德人又向來活潑熱情的緣故,她自小便非常善於與人打交道,久而久之下來,便養成了一副既懂得體察人心、又嘴甜會討人喜歡的性子。
這讓她相比別的孩子,都要顯得成熟一些。
或許是正因此,索格塔覺得女兒終於長大懂事,這才下定決心放飛那隻信鴿,讓妻子的母親與好友都知道黎卡娜的離世,以及柯露斯塔的存在。
——畢竟她們永遠擁有著知情的權利。
黎卡娜還在時,遵照她的意思一直堅持隱匿蹤跡倒也罷了,而她過世這樣重大的事情……索格塔本就沒有繼續欺瞞伊莎貝拉與蘇莫勒的立場。
所以,他選擇用兩封信,將他們多年來的蹤跡與生活和盤托出,分別寄往諾比利最大的兩個公爵家族。
“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麽蘇莫勒小姐都前往了西賽德鎮探訪,而我身為親人,卻一直都鐵石心腸地對你置之不理……對不對?”
面對伊莎貝拉夫人了然的詢問,柯露斯塔沒有作聲,算是默認了自己的確抱有這樣的疑問。
老人笑了笑,也不介意她的沉默,只是平靜地繼續道:“那個時候,正巧是你外公剛剛過世,而我則接管阿彌瑞姆家族不久的節點。”
伊莎貝拉頓了頓,嗓音平緩中透著縹緲,像是沉浸在回憶當中那樣訴說著,“一個家族掌權者的更迭,需要交接的東西太多,更何況還總有些不安分的勢力試圖插手分一杯羹……露絲,希望你能知道,我真的很想親自去看看你——但無論是繁忙的事務,還是我心中的愧疚,都在阻止著我實踐這個想法。”
“愧疚?”
柯露斯塔敏銳地抓住了這個關鍵詞,她望著老人,嗓音猶疑地問道,“我不明白,外祖母……您在愧疚什麽?”
聽到這個問題,發絲花白的老者抬起頭來,用一雙即使略顯渾濁、卻仍舊折射出光彩的眼眸,沉靜地望向等待她回答的柯露斯塔。
良久,她盯著對方那雙與女兒同樣璀璨的金色雙眸,懷念似的微微笑了一下。
“我想你一定知道,你母親黎卡娜在年輕的時候,是個非常向往自由的姑娘。”
伊莎貝拉說:“她朝氣活潑,獨立又有主見,不願被任何形式的規矩所束縛。在黎卡娜眼中,比起接管一個龐大的家族,她更希望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畫一副風景畫、與好友來一場茶話會、在街頭巷尾購買自己喜歡的東西……這就是她最樂意去享受的生活。”
聽著外祖母的訴說,柯露斯塔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掛在家中、被父親如視珍寶般保存著的畫作。
能畫出那樣蓬勃海浪的人,絕不會甘心被所謂的教條所約束。
“黎卡娜曾不止一次地提醒我們,她這樣的人只能做自己,卻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合格的當權者,”公爵夫人淡淡道,“然而,你的外公和我卻只看到了她的聰明伶俐與遠大前程,像是著了魔一般,一門心思地希望她能做阿彌瑞姆家族百代以來最優秀的繼承人。”
“繼承人……?”
“是的,露絲。”伊莎貝拉抿了抿唇,忍不住深深歎息,“——而這就代表著,她必須犧牲自己全部的愛好與生活節奏,放棄自己所願意去做的一切,投入到無止無休的權利發展與鬥爭中去。”
“繼承者”這個身份,對薩特裡克那樣的人而言是畢生所求,可對自由至上的黎卡娜來說,卻是一個用黃金打造而成的華美牢籠——哪怕看上去再如何貴不可言,再怎樣美麗得攝人心魄,它都只是一個籠子罷了。
束縛、關押、囚禁……這就是一個籠子的本質作用。
老公爵那樣逼迫女兒自己飛進籠中的急切行徑,直接導致了黎卡娜采取了最極端的方式進行反抗,也就是逃家、私奔,最終躲在某個偏僻的小鎮當中度過了余生。直到去世多年後,才將那一星半點的消息傳回她出生長大的王城。
“我對黎卡娜是非常虧欠的,”伊莎貝拉沉沉呼出一口氣,抬眼望向客廳當中掛著的一副畫像,說道,“包括你的外公——他也因此事而種下了心結,又由於過度操勞,在最後那段時間病得很重,沒過多久便也去世了。”
柯露斯塔不由得隨著外祖母的目光望去,只見那副畫像上是一位端正坐在座椅上的男子,他似乎已過中年,周身都是不怒自威的氣質,眉間有兩條深深的溝壑,這讓整個人看上去都顯得十分肅穆而嚴厲。
“這是我的外祖父嗎?”棕發少女有些難過地輕聲問,“我還從未見過他……”
“是的,他就是你的外公,也是我的丈夫,”伊莎貝拉笑了笑,眸中既有懷念,也有著獨屬於暮年老者的蒼涼與通透,“人與人之間總是會遇到這種未曾謀面便已經離別的情況,小露絲。而作為生者的、被拋下的我們,則總是必須要被迫學會接受與習慣。”
這句話被年邁老人說得緩慢而難過,柯露斯塔靜靜聽著,心中也忽然湧上幾分難以抑製的強烈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