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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狼鏑_分節閱讀_225
岑融如今當然仍舊是仁正帝最疼愛的皇子,可岑煆一旦回京,情況或許又會生變。

靳岄聽了這許多,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岑融和梁安崇都想攪動朝堂這攤渾水,可仁正帝大權在握,他才是真正呼風喚雨之人。

進了宮門,來迎接的仍是仁正帝身邊最親近的楊公公。楊公公先向岑融問候,面對靳岄時,一雙老眼竟漸漸浮起淚水:“小將軍,久久不見,你長大了啊!”

靳岄向他見禮。皇宮內宮娥太監他見得多,但這位楊執園楊公公確實是對他極為親切的一位。楊公公握著靳岄的手,上下打量,不住嗟歎:“像,真像!眉眼似順儀帝姬,可這股子迎風傲立的氣派,活脫脫便是忠昭將軍!”

他領著岑融與靳岄一路穿過朱紅色宮廊、布滿銅釘的宮門,曲曲折折,進入宮苑。岑融被楊公公擋下,靳岄徑直往宮苑中走去。

走過印象中尚有幾分熟悉的地方,他想起曾有一株茶花栽在此處,那花色澤殷紅,冬日裡襯雪托霜,尤為驚豔。

茶花後來被岑融一把火燒了,如今茶花樹舊址旁起了一座小亭子,白發蒼蒼的仁正帝正坐在亭中。靳岄狠狠一怔:他沒料到不過暌違兩年,皇帝竟老成這樣!

仁正帝遠遠見到靳岄,也不等太監通報,直接衝靳岄招手:“子望,快過來。”

亭中有清茶糕點,都是靳岄喜歡的東西。他心中微微一歎。石桌上一局殘棋走到一半,仁正帝招呼靳岄接著對弈,語氣親切隨意,就像昨日才剛剛分別似的。

棋局基本已定,但在角落處又殘存生機。靳岄思忖片刻,落下白子。黑子吃掉白子一片地,被困的白子卻因此開辟出新路。

“謝元至最近如何?”仁正帝忽然問。

靳岄回京的第二日便去拜見了老師,還把紀春明帶了過去。紀春明不是謝元至的學生,但十分景仰謝元至,在老人面前磕磕巴巴話都說不利索,逗得謝元至夫妻樂不可支。

得知謝元至身體康健,仁正帝十分感慨。謝元至是他恩師,雖關系不佳但彼此也常常惦念,如今看兩人情況,是年紀尚輕的他勞損更多。

“你第一次入宮見我,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仁正帝又問。

靳岄永遠牢牢記住那一日。母親與他從封狐城被召回,次日便帶他入宮見太后。太后所在的慈宣殿巍峨莊嚴,從未見過這等建築與宮人氣派的靳岄緊張得死死抓住母親的手,走得磕磕絆絆,一聲不敢出。

慈宣殿中除了太后還有一位黃袍中年人,儀態高貴威嚴,喊母親的時候說的是“八妹”。母親牽他來到那黃袍人面前,教他喊“皇上萬歲”,把他小手交到中年人手中。一番稀裡糊塗的見禮後,靳岄得了賞賜。他對那些金銀珠寶沒有興趣,筆墨紙硯更是讓他心煩,呆坐母親懷中昏昏欲睡。好在後來有幾位哥哥姐姐進來,牽著他到屋外花園去玩兒了。

靳岄畢竟年幼,在封狐城裡也常跟不認識的哥哥姐姐一塊兒玩耍,當時看見眾人態度親熱快樂,便高高興興跟著一起去。他們在宮苑裡撲蝶爬樹,在石頭小橋上跑來跑去惹得宮娥太監又急又怕。玩到半途,外頭走來幾個年長一些的皇子。

為首那位見到靳岄這個生面孔,立刻大步走來捏他臉:“哪來這粉雕玉琢的孩子?我怎從未見過?”

得知他是靳岄,那皇子愈發笑得高興:“我是你三表哥,你叫我哥哥吧。”

靳岄不明就裡,喊了句“哥哥”。岑融當即笑了,十分快樂的樣子。

等岑融離開,楊公公找來,得知靳岄竟喊他哥哥,冷汗直冒:“萬萬使不得!”

教訓一頓後,靳岄被楊執園帶到旁邊吃果子點心,扭頭看見有個與岑融身量差不多的少年人站在一旁的樹下。那樹鬱鬱蔥蔥,卻又不似尋常大樹,花苞層層疊疊,尖端出透出一點兒欲蓋彌彰的火紅。少年從樹葉上抓起一隻蝴蝶,松手讓它飛走了。

“你是誰?”靳岄問。

“我是岑煆。”那少年說,“別跟我說話,你會惹麻煩。”

靳岄便不敢講話了。他手裡的小托盤上還有兩顆乳酪獅子糖,怯怯遞給岑煆。岑煆左右看看,才敢拿起一顆吃下。

靳岄閉著嘴巴看他拿小鏟子給那樹松土,心道這人是宮中花匠麽?等岑煆收拾好了,也不跟靳岄打招呼,扭頭便走。走到一半,他又轉頭小步跑回來,小聲道:“這樹現在不好看,春天才漂亮。”岑煆說,“早春有雪,它會開花,你記得來瞧瞧。”

如今花樹已經消失,靳岄還記得當時的一片焦土。現在連焦土也沒了痕跡,只有他記憶裡還留著那株茶樹磅礴的模樣。茶樹很高,根系深埋,要在這不適合的氣候土地裡扎根、開花,何其辛苦。不開花時平平無奇,不聲不響,開花時滿樹花盞,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烈烈焰紅,錦蕊朱花,芳華灼灼。

仁正帝忽然道:“以前這兒有一株茶樹,你還記得吧?”

靳岄點頭。仁正帝便告訴他,茶樹是他從未見過的外婆所種。

這一日仁正帝尤為多話,說的盡是舊事。他的回憶、靳岄的回憶,甚至說到某年中秋燈會,靳岄被岑融用鬼面具嚇得大哭,聖人狠狠責罵岑融一頓,仁正帝則抱起靳岄,同他一起看梁京城夜空中無數升高的天燈。

細細碎碎,都是過往。

靳岄便知道,仁正帝見他不是為了道歉,更無意為靳明照平反。老人不過是和故人之子見一面,拾撿一些自己的回憶罷了。

臨別時,仁正帝與他一同走下小亭子,忽然說:“子望,讓我看看你的手。”

靳岄伸出手臂,仁正帝捋起他衣袖,見到左臂上的奴隸標記。老人目光閃動,良久才說:“你受苦了。”

靳岄忍不住問:“聖上,與我相比,我爹爹、娘娘與姐姐,還有靳家之人,所受冤屈更大。您真的相信爹爹會畏戰棄城逃跑麽?”

仁正帝看著宮苑中花草林木,問他:“子望,你覺得這宮苑如此精致華美,靠的是什麽?”

靳岄閉嘴不答。

“靠的是,花有花的去處,樹有樹的位置。流水小山,皆有安排。”仁正帝平靜道,“各事各物,各有其所,相互掣肘,方得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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