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仍不出聲,隻望著他。仁正帝沒有直視靳岄的眼睛,繼續道:“為君之道,最難的也正是衡字。只要守得住衡,便有國泰民安,河清海晏。若因私欲、私念,失了分寸破了平衡……子望,我知道你是聰明人。”
仁正帝將一杯茶緩緩潑在亭下,面朝西北方向,久久不語。
隨楊公公一路行到宮門,岑融一直在那兒等著。他問仁正帝與靳岄說了什麽,靳岄想了想,回答:“讓我提醒你,做事不要太過火,也不要心急。如今這個局面,官家自有分寸。”
岑融隨他上車:“我做了什麽過火之事?”
靳岄:“定山堰。”
岑融閉嘴了。
靳岄:“官家想從梁安崇手裡奪權,但梁安崇根系深埋,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盛可亮已經下台,官家趁此機會在刑部安置了紀春明,他心裡是讚賞你的,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對。可你緊接著想扳倒工部尚書,實在太急切了。”
岑融看著他,目光裡有一些委屈。
靳岄又說:“我知道你為什麽著急。但著急也無濟於事。官家如今心疼岑煆,是因為總把岑煆和先太子聯系在一起。”
岑融歎了一聲:“行了,知道了。”
車內陷入沉默。靳岄其實還有未說出口的話。仁正帝對他強調“衡”的作用,實際也是說明自己為何不能徹查靳明照之死。靳明照之死關系著梁安崇與西北軍務,一旦開查,西北軍必定動蕩不安。此時金羌大軍虎視眈眈,實在不是最佳時機。
靳岄明白他藏在心裡的那些話。可明白歸明白,靳岄根本無法原諒。今日一面只不過是讓他更清楚地認識到,仁正帝根本無意為父親與靳家平反。
此時忽然聽見岑融開口:“幸好你在我身邊。我許多苦衷與焦灼,不可對他人語,只能說給你聽。”
靳岄不聲不響。岑融握住他的手:“你會幫我的,是麽?岑煆有梁安崇,我只有你了,靳岄。我以後會多多聽你的話。”
靳岄:“你說到要做到。”
岑融笑道:“當然。若有違約,任君處置。”他又說笑了幾句,臉色慢慢沉下來:“今日中元,算一算時間,五弟也該啟程了。”
車子抵達靳岄府宅,岑融先行下車,想了想說道:“我陪你去祭掃。”
靳岄沒有拒絕。他如今在梁京仍然需要依靠岑融,這一點兒示好的心意,他是要接受的。
靳明照的衣冠塚前滿是祭掃之物,梁京百姓絡繹不絕。靳岄遠望衣冠塚,茫然與悲切中想到此日是先人孤魂暫歸人間之時。不知父親的魂靈,是徘徊在梁京,還是徘徊在封狐城外的白雀關?
他沒有想到的是,同樣的一個問題,此時此刻也正縈繞在賀蘭碸心頭。
牽著飛霄的賀蘭碸在封狐城城門外等候來接自己的岑煆和寧元成。他看見城外有無數百姓焚燒紙錢,朝著白雀關方向下跪叩拜,一問才知,今日是漢人的中元節,這些都是來祭拜戰亡士兵的人。
“……可有祭拜忠昭將軍的地方?”賀蘭碸問。
那守城士兵大吃一驚:“你們蠻人也知道忠昭將軍?”
“誰不知道忠昭將軍的大名?”賀蘭碸說,“我認識他的兒子,我想給他燒幾張紙。”
士兵感慨:“你倒不像蠻子。靳將軍是白雀關犧牲的,朝著白雀關方向就行。”
賀蘭碸不懂得這些祭掃的禮儀,買了些紙錢之類的東西,學著別人燒了拜了,口中念念有詞:“靳將軍,你如果聽到我的話,請保佑我一路順順利利抵達梁京。保佑我找到靳岄,保佑他不要生我的氣,好好聽我說話。保佑他平安,保佑他高興。”
或許是他說的話奇奇怪怪,又或者是他的發色、膚色與瞳色和別人不一樣,賀蘭碸拜完抬頭,發現周圍有人古古怪怪地看自己。
他毫不畏懼,回瞪過去。那女人立刻低頭縮肩,不敢再看。
岑煆和寧元成見到賀蘭碸,實在是非常高興,兩人帶他入了封狐城,一路不停地詢問他回血狼山之後的事情。
巴隆格爾自然是留在血狼山,他根本不樂意到大瑀這兒來。遠桑天天在怒山部落裡跟人吵架,她不願意留下來當部落首領,隻答應幫高辛人和怒山人訓練一支軍隊,有賀蘭金英和隆達在旁協助,這不會很難。
賀蘭碸更是亮出自己的新箭:“這是我的箭。”
他帶來的新箭外形上與高辛箭略有不同:箭杆雖然仍是鏤空,但一半是實心的,增加了箭身的重量,保持穩定性。箭尖鋒利,作兩層菱形,殺傷力愈發強勁,一旦刺入敵人血肉,極難拔出,且會豁開血口,令人大量失血。
岑煆嘖嘖稱奇:“不愧是鑄鐵為生的高辛人。這也是高辛箭?”
這其實是賀蘭金英想出來的新箭,他將會把這箭用在高辛人和怒山人的軍隊中。但此箭尚未開始大量製造,目前只有幾十支,他全都交給了賀蘭碸。
“這是結合了高辛箭和北戎狼鏑的新箭。”賀蘭碸笑道,“它是我的狼鏑。”
岑煆興致勃勃與他談論鐵器、武器之事,寧元成忽然在身旁提醒:“有人跟著我們。”
三人回頭,賀蘭碸發現緊緊跟隨而來的,是方才在城外瞪自己的古怪女人。
岑煆仔細一瞧:“那是英姐,我們府裡做事的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