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趙恆滿腹心思都放在如何同劉娥清算帳目上,並未在意趙禎舉動和態度上的小小變化。等在龍椅上坐下後,他就怒氣衝衝地開始了陳述,歷數劉聖人歷年來的罪狀。
小至擅聚宮妃,大至覬覦權柄,這些個在趙恆心裡盤亙數日的念頭,這下都被悉數倒出。
沉浸在宣泄的快感中的趙恆,未能察覺的是,群臣面上的表情,已是微妙至極。
前幾天還是針對陸辭,今日就成針對劉聖人了?
天底下誰人不知,那手腕高明的劉娥,多年以來一直將帝寵抓得牢牢的。
當初連先帝整整阻撓了十年,也未能真正隔開這對有情人,怎就在幾十年後的一天,無緣無故地幡然醒悟了?
李迪更是面色複雜——他可清楚記得,當初順著陛下發牢騷的話,沒忍住彈劾了劉聖人一句的自己,之後被劉聖人明裡暗裡使了不知多少絆子。
帝後感情如此深厚,連無子和色衰都動搖不得分毫,現誰又能保證,這次的發難,不是又一次皇帝的心血來潮,就等著第二個李迪信以為真,栽倒進去呢?
當然,更可能的是,陛下當真病得不輕,乃至於都瘋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同理推斷,陛下前幾天無端端地發作陸辭,果然也只是因病所致,根本當不得真。
於是,當趙恆衝著朝臣們發完火,氣喘籲籲地灌了杯水後,就極其不滿地發現,臣子們竟是清一色的平平淡淡,冷冷靜靜。
“依你們看,當如何處置劉聖人?”
趙恆不得不挑明了問道。
再次出乎他意外的是,大臣隊列中一片沉悶,竟是無人附和。
就連向來最懂他心思,擅揣摩聖心,給予他想要的反應的王欽若,也是低眉斂目,一派裝聾作啞。
這對如膠似漆多年的皇家夫妻間的是非,外人還是莫要多加置喙的好。
然而這一幕落入趙恆眼中,無異於火上添油。
他氣極反笑,指著為首幾名首輔,尤其針對性地朝著將腦袋埋得比誰都深的丁謂,沉聲道:“好啊!平日你們倒是吵得——”
話剛起頭,一直沉默不語的趙禎,卻忽然起了身:“陛下。臣有話說。”
趙恆對趙允初的的厭惡越深,對趙禎生出的愧疚感,也就跟著略有增長。
看著這沉默寡言,卻從不曾讓他失望的六子,趙恆略緩了語氣,詢道:“太子但說無妨。”
盡管劉娥待他冷薄,但趙禎卻是個仁厚親和的,若是為娘娘求情,也不奇怪。
趙禎恭謹地點了點頭,這才抬起眼來,不急不緩地丟下一道晴天霹靂:“不知娘娘奪人子,且多年來隔絕骨肉不容相認,是否有違倫常?”
話一畢,趙禎就安安靜靜地又坐下了。
原是鴉雀無聲的朝中,卻在短暫的窒息後,瞬間被激起一陣陣充斥著難以置信的波瀾萬丈——!
這本是少數朝臣知曉、且彼此間心照不宣的秘密,就這麽被趙禎得知了不說,還選擇了這麽一個稱得上凶險的關頭,輕飄飄地挑破了?
而且劉聖人縱有天大的過錯,趙禎受其養恩十數年,是無論如何也不當選擇這落井下石,給陛下遞刀的人的!
即便對劉聖人的所作所為全無好感,但僅衝著趙禎方才所表現出來的涼薄,還是立即有台官看不過言,挺身而出,直言斥道:“人臣之於帝後,猶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諫止,奈何順父出母乎!”
此言一出,頓時引來了不少人的應和。
趙禎對於群情激蕩,卻是早有準備,隻態度平和地回道:“敢問諸位,若我不為娘娘所奪,是否就將淪落至無人撫育、生活難以為繼的窘境?多年以來,我縱偶與生母擦踵而過,亦隻曾客氣喚聲‘李婉儀’。這樣母子生隔的苦痛,我還應視若罔聞,不聞不問麽?”
姑且不說,事到如今,他已為官家膝下僅存的皇子,即使不是,他身為天子血脈,也斷不至於淪落至無人照料的悲慘境地。
與其說趙禎仰仗劉聖人所帶來的嫡子身份,倒不如說,是奪來的這一皇子,皇帝的大力支持,以及群臣的心照不宣,最終成就了劉娥成為聖人的底氣。
而縱養母之過失,豈不成了忽視生母之傷痛?
趙恆驚疑不定地看向過去還曾因太過綿軟、而惹他無奈的趙禎。
如此鋒芒畢露的尖銳話語,當真是出自六哥之口?
趙禎神色淡定從容,背脊挺得筆直,絲毫無畏地回視了過去。
趙恆渾然不知,正是他的步步緊逼,才將性情溫和寬厚的趙禎生生迫到了懸崖邊上。
趙禎如何不知,自己的這番話,會惹來一些士林中人的激烈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