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曼和周霏霏一直玩到晚上九點鐘,纔跟著周文忠夫妻慢慢往家走。
姐妹倆在回家的路上也一直竊竊私語,討論怎樣才能讓竹蜻蜓飛得更遠一些。周小曼驚訝地發現這個妹妹還具備一定的空氣動力學知識。
你傻玩傻樂呵的時候,人家已經一路狂奔了。
走到單元樓前的綠化帶邊上,周小曼看到了一點紅光,一閃一滅。昏黃的路燈下,川川年輕到近乎稚嫩的面龐上,是與青春不相符的滄桑。他的臉有半邊腫起了指印,大約捱了打。
無須在往前面走,隻站在單元樓前面,就能清楚地聽到川川媽跟另外一個女人對罵的聲音。川川媽諷刺對方肥的跟豬一樣,別說出去賣,倒貼人家錢都沒人肯上。
旁邊圍觀的人發出鬨笑,胖女人憤怒地擡腳去踹川川媽。原本蹲在綠化帶旁抽菸的男孩子突然間從周家人身邊躥過,一把護在了他媽身上。
川川媽沒有被感動,她的憤怒簡直要將整棟樓掀翻。她大大罵川川跟那個死鬼一樣窩囊廢,爲什麼不去揍那隻肥豬。又憤恨她養了這麼個窩囊廢有什麼用,剛纔那死鬼跑出去找婊子養的時候,他爲什麼不攔住。
男孩子塊頭不小,足足高了瘦小女人一個多頭,他始終低著腦袋,由對方打罵。
周文忠的忍耐簡直到了極限。這種鬼地方,他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這些人,活成這樣,真是不如去死了才幹淨。
周小曼搶在薑黎前面捂住了周霏霏的眼睛,叮囑道:“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姐姐抱你上去。”
等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回到屋裏時,連一貫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的薑黎,都是面色緋紅。大家趕緊洗漱入睡。
周小曼躺在牀上,即使開著窗戶,電扇也在辛辛苦苦的工作。那一層又一層的汗水卻讓她怎麼也無法安睡。
她爬起身,去廚房倒水喝。經過周文忠夫妻臥室門口時,聽到房裏的男人滿懷愧疚地懺悔,是他沒用,讓黎黎跟著他受苦了。
女人非常大度地表示,夫妻一體,沒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
周小曼靠著牆壁,無聲地笑到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趕緊去買你的大別墅吧。老式工人小區這要命的隔音效果。
好辛苦啊,多麼辛苦的女人。
她在烈日下挺著大肚子下田勞作,連個鹹鴨蛋都捨不得喫,一定要等到丈夫回來給他補充營養的生母,簡直是掉在蜜糖罐子裏。
那麼粗魯沒教養的村姑,居然睡了斯文儒雅的周總工那麼多年,還借了他的精子,真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
周小曼擰開了一瓶可樂,慢慢地喝了下去。
這個晚上,她睡得異常安穩。
第二天一早,周小曼提出要去研究所食堂喫早飯。
周家的早餐,薑黎一貫隻做她們母女的。周文忠早午飯都在單位解決。至於周小曼,她每天有七塊錢的餐費,管兩頓飯。但記憶中,她白天似乎一直生活在飢餓裏,晚飯喫的尤其多。爲此周文忠分外嫌棄她。
周小曼一直走到小區門口,突才突然提出這個要求。
周文忠下意識地想拒絕。他希望能儘可能削弱在周小曼成長過程中,他這個研究所的工程師身份帶來的影響。他甚至想將周小曼轉到鄉下去上學,這最契合標本的成長環境。然而他不敢將論證過程暴露在薑家人面前,只能便宜了標本。
然而住在隔壁單元的陳工老遠就笑呵呵地打招呼:“老周,難得見你捨得帶小曼去單位啊。”
研究所食堂夥食好,價格便宜到象徵性。所裡人帶家屬過去蹭飯,屬於心照不宣的隱形福利。
他領著的女孩兒跟周小曼差不多年紀,已經雀躍著奔過來,牽著周小曼的手埋怨,怎麼她老是沒空,怎麼喊都不一起出來玩兒。
周小曼直到少女的父親喚她“青青”,才認出她來。這是陳硯青,她們小學時關係不錯,後來上了不同初中,才漸行漸遠。
陳硯青熟門熟路,領著周小曼進食堂,向她強烈推薦了蝦子餛飩跟豆腐皮包子,比外面店裏賣的都好。
周小曼照著對方的餐單要了餛飩、包子跟一大杯五彩豆漿,總共才花了五毛錢。食堂早餐統一都是五毛,中餐是一塊。
她笑著感慨:“還是這裏的東西又便宜又好喫。”
陳工給兩位小姑娘排隊要了兩份現做的蛋餅端過來,聞聲笑言:“就是啊。就你爸爸覺悟高,光我們挖社會主義牆角了。”
周文忠不好擺臉子,隻好笑了笑。
那頭陳工已經興致勃勃地規劃好了未來:“小曼,以後你就跟青青一起過來喫早飯。哎,老周,要不你去找工會的老趙說說,給小曼轉學到實驗中學來吧。這樣兩孩子上學也有個伴兒。”
周小曼的心狂跳不已。她沒想到,重生才一天,心心念唸的事情就這樣輕而易舉有了希望。
可惜沒等她高興的情緒調動完畢,周文忠已經輕描淡寫地回絕了對方的提議:“算了,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別折騰了。”
陳工不贊同地皺了下眉頭,又追了一句:“你怕什麼,影響不了,要真非得咬死六年的規矩。老孫老吳他們又怎麼講。多大點兒事,爲著孩子,低個頭又怎樣?”
周文忠慢條斯理地喝著皮蛋瘦肉粥。
陳工不好再說什麼,人家的家務事,他哪能真摻和。他訕笑著招呼兩個孩子多喫點兒,等喫過飯去他辦公室寫作業,昨天農科所送了香瓜來,一會兒可以喫。
陳硯青小聲問周小曼,明天所裏出去旅遊,她準備穿什麼衣服。圓圓臉的少女嘟起了嘴巴:“你穿什麼,我就不帶什麼了。我媽說了,你穿什麼都比我好看。”
周小曼怔忪了一下,是的,研究所每年暑假都會組織職工出去旅遊,國內國外的地方都有。不過她從來沒去過,因爲一人只能免費帶一個孩子,另外帶人的話得另外掏一半錢,所裏補貼剩下的一半。
她甚至隱隱有種感覺,周文忠不單單是爲了不想在她身上花錢。他彷彿在極力抹殺她的存在。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周文忠放下了杓子,聲音淡淡:“小曼今天回老家,老人都半年沒見著了,想的很。”
周小曼差點兒沒把碗給砸了。沒好事也就算了,還把壞事往她面前推。
周家老兩口會想她?大概是想她去伺候他們家的寶貝疙瘩金孫子吧。當然,更加想念的應該是周文忠付的生活費。她一天三頓連個雞蛋都撈不著,到嘴裏的全是自家地裏長的蔬菜。就這樣,周老太依然抱怨兩個月一千五的生活費太少,她一把年紀了還得貼老本養孫女。
周小曼兩歲時,生母孃家人抱著她,大鬧了陳世美的喜宴。等拿到兩千塊以後,這些人將她往喜牀上一丟,揚長而去。此後周家老兩口被迫接手了周小曼一年。那一年裏,她渾身大小傷痕都是榮譽的勳章。
餵豬的周老太急著回去給四歲的大孫子餵飯,丟在豬圈裏周小曼差點兒成了大肥豬的餐後甜點。虧得她遺傳了生母馮美麗的高門大嗓,哭喊聲成功引來了村民。經過一番鬥智鬥勇,經驗豐富的村裏老人僥倖豬口奪食。
當時周小曼的胳膊都快斷了,她的親奶奶依然不願意在這麼個黃毛丫頭身上浪費錢。還沒死呢,急著進什麼醫院,雲南白藥拿出來都肉痛,完全可以用草木灰。
好在有德高望重的老人站了出來,把她送到了鎮上衛生院,完成了初步包紮止血保命工作。
這種貫穿咬傷鎮上衛生院無能爲力。於是上達天庭,遠在城裏的周文忠知道了她差點兒被頭豬給啃了的囧事。當年的周文忠還只有她這麼一個女兒,大約有些微舐犢情深。周小曼得以轉到市兒童醫院進行後續治療。
等到出院後,薑黎主動提出將她接到薑家教養:“畢竟是你女兒,出了事還是得你負責。”
單憑這事,周小曼就得感激薑黎。否則她能否在鄉下全須全尾活下來都打個大大的問號。要知道,周家那位神奇的老封君,可是能夠大冬天的逼著只有三歲的她,去池塘邊給堂哥洗襪子的。她甚至懷疑周老太的用意就是淹死她。
畢竟她的存在,是周家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身上,唯一的汙點。
後來那麼多年的寒暑假裏,她神奇的沒有受到後續迫害,大約得感激每個月好幾百的生活費。她要是死了,周老太上哪兒掙這筆錢,沒錢怎麼體現出奶奶在寶貝金孫面前的價值。
周小曼微微皺了下眉頭。她不想回鄉。
當年她差點兒被豬咬死。於是周老太會對她心存愧疚?開什麼玩笑。她不是沒被豬咬死麼,都沒死,連胳膊都沒斷,一個小輩,也有臉記得清楚。果然是馮美麗養出來的,一樣的小心眼,斤斤計較。
在推卸責任這方面,周家人擁有著源遠流長的家族傳統。
喫過飯後,周文忠去車隊借車子帶妻女回鄉。周小曼站在涼亭裏等父親,心頭一陣火燒火燎。陳硯青過來找她說話,小聲問她真的不去了嗎?這回可是去臺灣玩。據說行程裏有《流星花園》的拍攝地點。
周小曼沒什麼心情敷衍,隻開玩笑道,要是遇見f4,一定給她要簽名。
哪知道陳硯青非常認真地點頭,如果遇到了,她肯定要簽名。她以前去承德避暑山莊玩時,就要到了五阿哥的簽名。可惜那時候不認識小燕子,錯過了。
周小曼一直到跟著周文忠回小區樓下,都在暗自發愁,到底怎樣才能被避免留在鄉下。那一家老小就沒有一個對她有善意的,全都把她當傭人使喚。她不能抱怨不能反抗,否則黑狀立刻告到周文忠面前,城裏的大小姐,果然架子大。
周文忠這個人,用十幾年後的一個流行詞彙來形容,就是精分。他一面痛恨洗刷著自己的出身烙印,一面又對出身敏感至極,痛恨他人對他出身階層的輕忽懈怠。極度的自卑與自尊混在一起,他瞧不起底層人,卻又因爲周小曼無意間流露出的對這個階層的不以爲意而雷霆大怒。
周小曼不想成爲這人犯病的誘因。
周霏霏也笑容勉強。她同樣不想回鄉。鄉下蚊子多又毒,環境糟糕,那些親戚也是成天想著佔便宜。她還只能忍耐,因爲媽媽不許她有意見。
周小曼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道:“你忍忍吧,明天爸媽就帶你去臺灣玩了。我纔要犯愁呢,我馬上就中考了,留在鄉下連找書查資料都不方便。”
周霏霏有些莫名的愧疚,他們一家三口出門旅遊了,就姐姐一個人留在鄉下喂蚊子。她心裏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她小小聲地建議:“姐,要不你就直接跟爸爸說吧。在鄉下學習都不方便,連查資料都沒電腦。”
薑黎在前面喊周霏霏過去,有事兒要交代她。周霏霏朝周小曼露出個無可奈何的神色,應聲往母親的方向走。
周小曼無意間擡頭,看到四樓陽臺上的花盆搖搖欲墜。她剛喊出聲小心,花盆就往下掉了。周霏霏恰好走到底下。
在周小曼反應過來之前,她身體神奇地翻轉了。一個徒手側空翻,花盆硬生生地被她踹飛了出去,砸在了綠化帶上。
周文忠夫妻嚇得臉色煞白,薑黎完全不顧及任何淑女風度,連旗袍下襬都跑飛了。
周小曼則是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再看看那粉身碎骨的花盆,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心裏頭隱隱的,只有一個想法,原來她其實並不恨周霏霏。即使這個小她五歲的異母妹妹拿走了周文忠的全部,她依然並不恨。
這個念頭讓周小曼驀地放鬆下來。她也不希望自己心中充滿了仇恨,她希望自己能有新生活,過得更好。
周霏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這一哭,大人們反倒放心了。如果恐懼一直存在心裏,得不到發泄,反而不好。
周小曼試了試腳,好在她腳上穿著的是一雙運動鞋,沒有被割傷。她笑著過去從薑黎胳膊的間隙中,伸手輕輕拍著女孩單薄的脊背:“別怕別怕,姐姐說過了,會好好保護我們囡囡的。”
薑黎擡眼掃過了這位繼女的臉,帶著嬰兒肥的鵝蛋臉,平和而溫柔,不復往日的怨懟與暴躁。周文忠的這個女兒,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
周文忠憤怒地想上樓去理論,結果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搭理他。也不知道這家到底是沒人在還是裝死。
這鬼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周文忠微微闔了下眼皮。得買房了,單位的內部房,地方偏點兒就偏點兒吧。反正有班車送囡囡去實驗小學上學。黎黎單位就在附小邊上,可以坐一班車。他去分所那邊,照領導今天找他談話的意思,還能主持工作。
他下意識地,跳過了周小曼上學有多不方便。隻忙著自憐自愛,他辛苦了這麼多年,還不能住在市中心,得搬去郊區,好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