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周小曼趴在隊醫的治療牀上,讓大夫給她做肌肉放鬆治療。童樂還是今天喫過晚飯,上網閒逛時,無意間掃到市民論壇上的帖子,一看內容,趕緊跑過來跟周小曼分享重大新聞。
少年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這可是校長跟老師。據說在校長辦公室就,就那個什麼了。他當時聽到音頻時,整個人都嚇傻了。
曾教授過來關心孫子的學習,一見那帖子,氣得七竅生煙。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竟然也能放出來禍害孩子?
童樂卻是當時就坐不住了,匆匆丟下一句“我出去一下”,趕緊跑過來找周小曼了。靠靠靠,他就說哪兒有老師凶神惡煞要殺人,校長全然不知的道理,眼睛瞎了耳朵聾了啊!
周小曼聽他在邊上義憤填膺,心中冷笑。
校長以爲拋出一個白老師,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嗎?他做夢!這個地獄一般的學校,他這位最高權力者,纔是真正的幕後黑手。沒有他的縱容輕忽和漠視,怎麼會變成這樣的煉獄。
當時那封郵件,收信人地址欄上,除了本市的各大媒體公衆郵箱外,還有個私人郵箱,郵箱主人是他們隔壁班的班主任。這位班主任的丈夫是本校老資格的副校長。可以說,校長出了大事倒下去,被推出來主持工作的人,肯定是這位副校長。
財帛動人心,權勢惹人醉。
反正藝體之花校園遭虐打的新聞,這段時間都是本地市民論壇的熱點。火上澆油,可是他人的錦上添花。
周小曼默默地背誦政治課本上的內容: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家就會大膽起來。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爲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死的危險。
人家可是匡扶正義呢!
童樂在治療室裏逗留了一個多小時,意猶未盡地告辭了。臨走前,他追問周小曼:“哎,你定下來了吧。等到全國賽結束,你就去我們學校上課。”
周小曼點點頭:“嗯,是我爸研究所所長說的,轉學的事情,所裏出面處理。”
童樂撇撇嘴,還她爸呢。照他看來,周小曼當孤兒都比有這樣狼心狗肺的親爹後媽強。
周小曼就是微微笑,不吱聲。
童樂看她這副軟綿綿的樣子,真是恨鐵不成鋼。不過對方是女孩子嘛,少年又寬宏大量地原諒了她。他還表示,等她回去上課也不用擔心,他可以幫忙補課的。
周小曼看著這個一臉稚氣的小少年,忍不住眉眼彎彎,笑著道謝,揮手跟他道別。
等到全套的放鬆治療結束後,她跟隊醫說了謝謝,去外面的大房間找隊友。
林琳跟丁凝她們都衝周小曼擠眉弄眼,笑嘻嘻地要她老實交代,今天這位小帥哥是誰啊?嘖嘖,小曼的桃花不少啊,先前她們去醫院看她時,就有個鄰居酷男,現在又多了個白麪小書生。
丁凝手指虛虛指了下外面,笑得別有深意:“哎哎哎,你們別忘了,籃球隊還有個傻小子看我們小曼,看到一頭砸進了教練懷裏。”
小姑娘們發出一陣鬨笑。
周小曼哭笑不得,無奈道:“你們別胡說八道了。多尷尬啊,大家還低頭不見擡頭見的。”
結果她腦袋一擡起來,直接就見到了。治療室裏先是一陣沉寂,旋即響起女孩們的爆笑聲。
孟超已經好幾天沒見到周小曼了。他們籃球隊的規矩跟體操隊不一樣,除非是禮拜天,其他時候一律不準外出。
他深深地看了眼周小曼,問隊醫要了瓶藥油,轉身出去了。
丁凝故意捉弄人家男孩子,笑道:“哎哎哎,別走啊。我們可以騰地方給你們說話的啊。”
周小曼直接上手要擰她。一羣女孩子,笑鬧個不停。
大家做完夜訓後的放鬆以後,推推擠擠地出了治療室。
周小曼有意蹲下身整理鞋帶,落後了一步。
果不其然,孟超又悄默默地從牆角邊上踱步出來。少年也不吱聲,就盯著她,一個勁兒盯著,眼睛不帶眨一下。
周小曼嘆了口氣,左右看了看,輕聲道:“你有什麼事情,我們去體操館說吧。”
她有體操館的鑰匙,這算是薛教練給她的特權,好讓她休息的時候,也能過去做基礎練習。
在薛教練看來,一名藝術體操隊員能不能將運動生涯走到巔峯,基礎訓練比成套動作更重要。正是這些枯燥乏味到極點的長時間不間斷的基礎訓練,才讓藝術體操成爲地毯上的芭蕾。
她開了場館的門,招呼孟超進去,拿了墊子讓他坐下。她自己則坐在他的對面,面色平靜地開了口:“你有什麼問題,直接問吧。”
少年臉上神色變了幾變,肌肉近乎於抽搐一般,終於忍不住出了聲:“那天的事,是你安排的吧。”
當時他一心擔憂周小曼的狀況,來不及想其他事。可是等到他離開醫院,獨自一個人在宿舍牀上躺著休息時,卻忍不住心中犯起嘀咕。太巧了,他們,他、那個川川還有薛教練帶領的電視節目攝製組,出現的時間未免太巧了。
恰好他們前後腳到達學校門口,恰好周小曼在裏面慘遭毆打,恰好被他們集體撞破了。
其實那天在校門口碰見川川的時候,孟超就隱隱有不對勁的感覺。女孩子即使腳踏兩條船,故意玩曖昧,也不會蠢到讓兩個男生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等她。後來發生的事情讓他來不及考慮更多,只能按照本能去行事了。
孟超氣憤的不是周小曼利用他。他憤怒的是,爲什麼周小曼寧可利用他,也不直接告訴她在學校被虐待的真相。
周小曼承認的非常痛快,她甚至沒有躲避少年的視線,就這樣迎著對方壓不住怒火的目光,乾脆地認了:“沒錯,你們都是我安排在那個時間點出現的。我害怕攝製組驚動校方,那些人就暫時不敢輕舉妄動。所以我表示希望在學校裏低調一些,從出校門開始拍起。至於讓你們到了四點鐘我還不出來,就進去找我,是因爲我擔心自己會被活活打死。”
孟超氣得擡腳踢了一下墊子,聲音裏淬著火氣:“那你爲什麼不直接說出來,你還特意爲了這個去捱打?”
她篤定了自己當時會被看到受虐場景,她明明知道自己會捱打,她竟然期待著那場殘酷的施虐!
周小曼微微笑了,垂了下眼皮:“對不起,我不知道能跟誰說。沒有人會相信我。我捱打了?證據呢?全班人都說我在撒謊,老師說我最愛惹是非。誰能證明我是受害者?除了讓人當場逮個正著,我找不到任何擺脫的辦法。抱歉,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但我擔心川川一個人攔不住他們,我怕他們會用板凳砸死我。”
少年氣得在邊上團團轉,想要找什麼發泄心中的憤懣,卻悲哀地發現連道具都沒一個。他看到女孩一下子就蜷縮起身子,呈現出一種將要捱打時,自我保護的姿態。那怒氣消融成了雪水,卻找不到淌出去的渠道。
孟超都不知道自己是氣是悲還是其他什麼情緒了。他聽著自己用一種快要破音的嗓子擠出了一句:“你放心,我永遠都不可能打你。”
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已經成了驚弓之鳥。他還能說什麼呢。他只能徒勞地強調:“你可以告訴我的啊,我會相信你啊。”
少女長長的眼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層陰影,她微微地露出了一個近乎於笑容的表情。年輕光潔的臉上,卻有種歷經世事的滄桑:“對不起,那個能夠相信別人的周小曼早就死了。”
在她哭著哀求老師,哀求父母,哀求薑教授夫妻,甚至向研究所領導求救的時候,就死了。少女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這個世界上,她只有她自己。她唯一能夠依靠的,也只有她自己。
孟超氣急敗壞:“你在說什麼昏話。你還活著,你沒有死。”
女孩擡起了眼睛,眼中的悲哀簡直要溢出來。她卻突兀地笑了:“對啊,我原本就應該是個死人。”
孟超這下子真急了,連跳腳都顧不上,直接蹲在了周小曼面前,盯著她的眼睛,隻恨不能把他的心裏話戳進去。他急急忙忙,顛三倒四地強調:“沒有,沒有,你還好好活著。你沒有死。”
周小曼沒被他突然放大到眼前的臉嚇到,她甚至還微微笑了。只是這笑容,太過於縹緲,有種不真切的恍惚感。
她認真地看著眼前焦急的少年,心頭有感動。這份感動讓她誠心實意地向他道謝:“謝謝你,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只是非常抱歉,我已經壞掉了。我也不想這個樣子,可是沒辦法,我已經壞掉了。”
孟超並不能理解周小曼的話,他覺得她說的那些,他完全聽不懂。她受傷了,她住院了,可是她已經養好了。那些欺負她的人,也都得到了懲罰。他們不會有好下場。她應該迎接新生活。
可原本應該煥然一新的女孩,此刻面上卻有種說不出的悲哀,她看著少年的眼睛,輕聲道:“對不起,我沒有能力相信任何人了。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相信任何人,我也沒有辦法期待任何人相信我。我只有我自己,我隻敢相信我自己。”
孟超急躁的厲害,徒勞地一再強調,她可以相信別人的,也會有很多很多人相信她。面對女孩近乎於無動於衷的面龐,他衝動之下冒出了一句:“你可以相信我啊!我也會永遠相信你。”
這一回,女孩真的笑了,眉眼彎彎,眸子亮的彷彿整個體操館的燈光全部吸在了她眼睛裏。然而她說出的話,卻讓少年如墜冰窟:“孟超,謝謝你。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沒有辦法再相信別人,也沒有辦法喜歡任何人。”
少年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體操館。被人兜頭打一耳光的感覺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理清楚的悸動,就這樣被殘忍地掐斷了。
男人的自尊不允許他再轉過頭看。他驕傲地挺直了脊背,一步不停地走出了燈光能夠照射到的地方。
周小曼癱坐在墊子上,形象全無。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默默地對抗著自己對可樂的渴望。沒事的,周小曼,你還有你自己,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還要掙錢,你還要獨立,你還要把媽媽接到身邊。
她揪著自己的領口,企圖呼吸更多的空氣。
體操館裏,多出了一道身影。周小曼立刻警覺地擡起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呈現出戒備的狀態。
孟超在操場上悶不吭聲地跑了十圈,然後默默地往運動員公寓走。經過體操館時,他看到縫隙裏露出的燈光,立刻奔了過去。再聽到裏面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跟少女哭泣的聲音,男孩子忍不住著急起來,準備伸手敲門。
裏面傳來了薛教練的聲音,她嘆著氣:“我不問你爲什麼不事先跟我說,你被人打的事情。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問題。我沒有好好關心過你,所以你覺得不能相信我。”
周小曼哭著道歉:“對不起,教練,對不起。”
上輩子,她沒有好好練習藝術體操,辜負了教練的期待。她甚至在被人性騷擾後,怨恨自己爲什麼要練體操。如果不是練體操,是不是就不會被人盯上了。
她也是欺軟怕硬的孱頭。她擺脫不了那些施惡的人,就只能將罪過歸咎於自己。反正,她總是能夠將憤怒跟委屈發泄到自己身上的。
周小曼哭的聲嘶力竭。她沒有想過要向薛教練求救,因爲她害怕自己會被嫌棄。她不想成爲任何人的負累,她害怕失去教練的期待。
薛教練輕輕拍著她的脊背,摸了摸她的頭髮,安慰道:“別怕,以後都可以告訴我。教練沒有孩子,在我眼裏頭,你們就是我的孩子。我會拚盡一切,去保護你們的。”
周小曼嚎啕大哭起來。上下兩輩子加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會保護她。她從來不敢奢望的保護,她從來不敢期待的保護。
女孩一直哭到聲音嘶啞,喉嚨都痛的說不出話來。薛教練給她擦了眼淚,輕聲哄勸她:“小曼,我們去找林醫生聊聊天,好不?孩子,屋子裏住久了要經常打掃。咱們的心也一樣,放的東西太多了。然後就好好去清理一下。”
林醫生是運動基地的心理醫生,專門負責運動員心理疏導這一塊。薛教練覺得周小曼情緒不對,這個孩子已經到了臨界點,整個人看著還好,其實已經要崩潰了。她怕周小曼有牴觸情緒,不想去找心理醫生。國內就是這樣,生病看大夫天經地義,心裏不舒服找心理醫生,就被人當成神經病,反正是不正常的人。
誰知道周小曼點了點頭,立刻痛快地應下了。
孟超在外面等了很久,最後還是一個人默默地走了。她有教練幫她,她不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