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曼做了整整一個禮拜的基礎訓練,纔開始進行成套動作練習。這個階段中,領導過來查看隊員情況,頗爲擔心按照這種進度,她會來不及。國家隊的教練都是讓隊員直接上成套動作的。到時候比賽了,觀衆評委看的就是成品展示,原材料再好也不頂事啊。
薛教練微微一笑:“衣服樣子再好看,材料不紮實,也是紙糊的。藝術體操,沒有基本功,肯定走不遠。”
領導笑了笑,沒跟曾經的亞運會銅牌獲得者爭辯這種專業問題。能出成績就是好教練,出不了成績的話,說的再天花亂墜,理論一套一套的,也是白搭。
整個體操隊都處在賽前集訓階段。周小曼每天除了訓練外,還會去找林醫生做心理諮詢。其實她非常害怕,這輩子,她依然會飽受抑鬱症困擾。她是身體是重生了,可是她的芯子依然還是上輩子的那個她啊。
然而林醫生卻安慰她,沒有多大問題了,就是創傷後的應激性心理障礙,只要多疏導,就會慢慢好起來。
薛教練找林醫生打聽周小曼的情況。以前她嫌棄周小曼太不上心,沒有主見,還愛偷懶。可她現在又害怕這孩子太認真了,會把自己給練傷了。
繩操裏頭一個動作不合格,她讓她重複幾遍。正常情況下,別的孩子都是把錯誤動作重複幾遍就好。她就愣是將成套繩操從頭到尾重新來過。等到練習結束,這孩子整個人就跟從水裏頭撈出來的一樣。
這天訓練結束後,周小曼再去找林醫生做諮詢的時候,林醫生突然問了她一個問題:“小曼,你以前是不是做過心理輔導?”
周小曼差點兒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簡直無法掩飾住自己內心的恐慌。
林醫生沒有等待她的回答,而是直接說出了自己推斷的理由:“你表現的太完美了。每一步的反應都跟進行過反覆訓練一樣,表現出最符合我期許的狀態。”
周小曼抿著嘴巴,沒有吱聲。她沒有信心在專業心理學博士面前,完美地隱藏住自己。
林醫生嘆了口氣,轉了話題說自己的孩子,五歲了,非常調皮,每天都能惹出一堆事情來。
周小曼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笑聲來。這孩子實在太機靈太可愛了。
林醫生突然冒出一句:“對薛教練來說,你就跟我家鵬鵬一樣。即使有這樣那樣的小問題,都是她最愛的孩子。我們不需要你一定要考一百分才愛你們。因爲我們愛你們,所以你們考到一百分,我們才這樣高興。小曼,別擔心。薛教練不會討厭你的。你很好,我們都愛你。”
周小曼垂下了腦袋,大滴大滴的淚水從眼眶中滾落。她抽噎著表示,她自己找過心理學方面的書來看。她非常害怕,害怕自己真是就是團臭泥巴,誰也不會喜歡她。
那天,周小曼在林醫生的診室待了很久。她哭著說出了自己的恐懼,那些被打被欺辱的恐懼。她感覺自己生活在地獄裏。她害怕眼前擁有的一切其實是鏡花水月,很快就消失不見。她怕薛教練會討厭她,放棄她,她怕自己做不好。
她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在她傾訴的過程中,林醫生沒有說話。一直到周小曼哭得眼淚幹了,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她才目光溫和地看著這位少女:“說出來,是不是感覺好受一點兒了?沒關係,多說出來。所有的一切都說出來。只有出來了,你就能放下了。”
周小曼笑著跟林醫生道歉,眼睛腫腫的告辭離開。
孟超和隊友站在走廊旁邊的花木叢中。隊友一邊拍蚊子,一邊抱怨:“你小子,到底幹啥啊。操,你成心的吧。你不招蚊子!”
心不在焉的少年壓根沒搭理同伴,隻用眼角的餘光瞥著諮詢室的門口。
隊友不明所以,見他一直盯著諮詢室看,忍不住摸摸自己胳膊,驚悚不已:“你小子不會有精神病吧,老盯著那裏幹嘛。腦子有病纔去呢。”
身材纖細的少女輕悄悄地出了諮詢室的門。她的眼皮微微腫著,白皙的面孔因爲水洗過,分外透亮。
孟超抿抿嘴,沒吱聲。他覺得自己映在他眼簾中的女孩似乎慢慢好起來了,又好像瘦的更加厲害了。她就像道縹緲的影子一般,明明觸不到,碰不著,可他卻總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隊友見到了周小曼漸漸遠去的背影,卻忍不住皺眉,不甚贊同的樣子。他捅了捅孟超:“超子,講真的,你該不會真看上那個妞了吧。臥槽,你個童子雞,你到底知不知道,這妞被多少人睡過了?他們學校就沒有沒碰過她的人。”
孟超激動起來,伸手將隊友推了個踉蹌,怒喝道:“你他媽胡說八道什麼?”
隊友不服氣,揪著他的衣領讓他清醒一點兒。現在整個體院裏頭都傳瘋了,周小曼爲什麼在學校裏被打?因爲她最會勾引男的,還腳踏幾隻船,把所有人給惹毛了。
兩人推推嚷嚷,孟超從隊友口中逼問出他是聽孫強說的。然後板寸頭少年愣是擺脫了夥伴的阻攔,跑去找孫強算帳了。
第二天一早,去上早課的時候,藝體隊的小姑娘們經過操場,就看到兩個籃球隊的男生在罰跑圈。
丁凝戳戳周小曼的腰窩,激得周小曼差點兒跳起來。她面上泛紅,蹙眉道:“你別胡鬧。”
使壞的小姑娘努努嘴巴,示意跑道:“哎,那個傻大個又惹他們教練生氣啦?呀,嘴巴都破了。嘖嘖,這兩人是打架了吧。”
周小曼對八卦少女無奈。明明她印象裏頭,丁凝是個挺高冷的小女王,現在怎麼這樣八婆啊。
“你別瞎說了。我跟他沒關係。走吧走吧,再不動作快點兒,咱們就遲了。”
她們越過操場的時候,孟超剛好從兩人身邊擦過。他沒跟周小曼打招呼,甚至目光都沒在女孩身上停一下,就這麼目不斜視的,跑過去了。
丁凝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半晌才氣急敗壞道:“呸!什麼玩意兒,還拽的跟個二五八萬似的。”
周小曼笑了笑,無奈道:“都說沒關係了。走吧,快點兒。”
孟超又跑了一圈,再度從兩位小姑娘前頭面無表情地越過,被丁凝罵了句“毛病”。
旁邊盯著他們的助理教練大吼:“好好跑,跑完去蛙跳。我看你們就是閒的。”
周小曼抿了抿嘴巴,沒有回頭看。
中午結束訓練後,川川過來找她。周小曼招待他去食堂喫飯,少年也顯得興趣不大的樣子。喫過飯,兩人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說話。川川才面色凝重地告訴她:“馬鳴死了,死了一個多禮拜了。”
聽到消息的少女驚訝地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他這麼快就吸強力膠,摔死了?”
川川搖搖頭,面色還是難看。他對馬鳴沒什麼好印象,但畢竟算熟人。同是機械廠職工家的孩子,小時候一起打架玩耍。馬鳴爸在他三歲時工傷死了,川川爹媽還省下了一個月的肉錢,拿去接濟孤兒寡母。這一切,都還跟昨天一樣。
對方這麼年輕,甚至比他都小一歲。陡然知道人沒了的消息,他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他媽聽到消息就厥過去了。我這幾天在外面跑工作的事兒,沒怎麼在家待著。還是今天才聽說了這事兒。他們都說這小子吸了毒,人自己摔進水裏,淹死了。”
川川眉頭緊鎖,看著周小曼,企圖想從她眼裏頭髮現點兒什麼。他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總覺得,馬鳴這個時候死了,有點蹊蹺。
周小曼一開始在發呆,沉浸在“馬鳴死了”這個消息帶來的衝擊裏。等擡起頭看到川川沒有來得及躲開的眼神時,她立刻捕捉到了裏面狐疑的情緒。女孩嘲諷地勾了勾脣角:“你該不會是以爲我推他下的水吧。”
川川立刻否定了這個可能:“你那時候還沒出院呢。”
這句話一出口,少年也意識到了不對,他把自己的懷疑直接袒露到了她面前。他知道周小曼不可能自己動手,但除了他以外,這個女孩是不是還有其他人幫她做事?
川川一時間,因爲曾經和她同一個戰壕作戰,產生的類似於同志般的情誼,淡下去不少。他覺得,他的確從來沒有搞明白過,這個女孩究竟在想什麼。
周小曼無所謂地笑了笑,挑高了眉頭:“我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碎屍萬段。我要有能力我早殺了他,把他剁碎了喂狗。不過殺人償命,爲這種人渣,不值得。瘋狗能肆無忌憚地咬人,人卻不能反咬瘋狗一口。”
川川沒吱聲,半晌又冒出了一句:“他媽快瘋了。”
周小曼毫無憐憫心,語氣說不出的冷淡:“培養出這樣的禍害,她瘋了總比逼瘋無辜的人強。”
川川嘆了口氣,想說馬鳴父親工傷走的,他媽把他拉扯大不容易。可是想到馬鳴對周小曼做的那些事兒,少年又開不了口。唉,這人,真是跟小區裡人說的一樣,從外面到裏面,都爛透了。他嘆了口氣,心情沉甸甸的,垂著腦袋告辭而去。
孟超看著川川遠去的背影,狠狠灌了口水。
跟他一起被懲罰,做了整整一上午體能訓練的孫強,一屁股癱在草地上,翻著白眼喘粗氣,嘲諷道:“滾你媽的,傻逼。人家有男人。正牌的男人不吱聲,要你個傻逼強出頭。管你媽的什麼事,發神經,害死老子了。”
喝水的少年眼睛一瞪,狠狠將水摜在地上,斜著眼睛梗脖子,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怎麼著,想再打一架?老子奉陪到底。老子就是不許你滿嘴噴糞。”
眼看著兩人又要幹起來,助理教練一巴掌拍歪一腦袋,罵道:“當我眼睛瞎了,還是死了?!”
孫強齜牙咧嘴地告狀:“勝哥,是這小子不地道,挑釁我來著。”
助理教練眼睛一瞪:“老子耳朵沒聾。你小子非得人家敲掉你滿嘴的牙纔行?完了回去給我抄隊規。教練說了,一百遍,一遍不能少。媽的,現在全院的人都知道我們籃球隊出碎嘴子,專門盯著人家體操隊的小姑娘說三道四,人家都笑我們是三姑六婆了!”
轉頭他又給了孟超五十大板:“你也別得意,混小子。一樣的,隊規都得抄。一言不合就揮拳相向,你要這麼能耐,有種在場上把人給打趴下啊!”
孟超不服氣:“我們不是一個隊的麼,怎麼打?”
孫強火冒三丈:“你小子別狂!爺爺上場打比賽的時候,你還不到在哪兒撒尿和泥巴呢!”
助理教練又是一人一腳,把人給踹開了,板著臉道:“下午,下午隊裏打對抗。我讓其他隊裏的人,都過來看看你們是個什麼死德性。”
這天中午,周小曼睡得很好,那種被水草纏繞著,拚命地往汙泥裏頭拖的感覺,感覺終於消失了。
呵,可算是死了,這個人渣。他早就應該死了。
不管是嗑藥嗑過頭,掉進水裏淹死了,還是狗咬狗一嘴毛。他總算是死了。
拿著照片的那張得意洋洋的臉,終於跟著照片一起化爲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