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兩人下去時,鍾亦頸間已然重新戴起了絲巾,張行止一度有些看不過眼。
因為盡管那絲巾在水裡泡了一下午,但沒有專用的洗滌劑,並洗不乾淨,現在都還能隱約看見一點血漬,戴在鍾亦脖子上很扎眼,無論是視覺,還是心理都讓張行止不太舒服。
“怎麽辦呢,總不能就真的把你一下午的戰績全給他們看啊。”鍾亦自己是一點不介意的,甚至還很樂意,道,“也讓你長點記性,下次不要隨便弄出這麽多血來。”
現在想想,自從他跟張行止認識以後,身上真是沒“乾淨”過幾天,基本都是新痕疊舊印。
樓下所有人都在,飯菜齊全,已經拿起刀叉開始吃了,見兩人下來,紛紛招呼著他們坐下。
丁潤年第一個打趣出聲:“還是張老師管用,我們說話就跟沒聽到一樣,張老師你一回來,鍾老師睡衣也換了,頭髮也扎了,還是不一樣,比不了比不了。”
鍾亦也不掩飾了,舉起手邊梁思禮幫他倒好的特色酒釀便道:“那就碰個杯,慶祝一下你們梁總正式被我蹬掉?”
日常躺槍梁思禮:“?”
眾人全都哄笑出了聲,他們梁總的面子哪比得上鍾老師,鍾老師說要碰杯,自然是齊刷刷全都把自己手裡的酒杯舉得高高的,幾個年輕點的小輩甚至是被鍾亦擺手攔下,才沒從位置上站起身的。
張行止右手傷了,就拿左手陪大家舉,應承了不少玩笑意味十足地祝福話,卻在最後舉杯準備喝下去時,被旁邊的鍾亦截走了。
一同被截胡的,還有邊上薩沙正要出口的關心話,他就看著鍾亦一杯接一杯,什麽解釋都沒有就把兩人份的酒全喝了。
阿爾尼邁酒釀度數都不低,至少也有五十四,但鍾亦喝的臉不紅心不跳的,一點壓力都沒有。
張行止讓鍾亦肚子裡墊點東西再喝,說他已經快一天沒吃了。
但鍾亦只是睨著他包著紗布的右手沒好氣道:“知道下次就不要破皮了,酒都要我幫你喝。”
說著鍾亦就自己給自己又斟了一滿杯,遞向薩沙說的很中肯:“辛苦了。”
薩沙一頓,心裡飛快閃過了兩個念頭,也緩緩舉起酒杯問:“是指的……什麽辛苦?”
鍾亦挑眉,露出一個施施然的笑:“都是。”
上山也好,陪跑也好,你愛覺得哪個就哪個。
吃完飯,鍾亦被留下來看張行止他們上山拍下來的素材。
說實話,就是鍾亦有心理準備,也還是被驚豔到了。
畫面裡天幕昏沉,山尖冰霜一點點折射出又深又有質感的金光,成了黎明的吹哨人,趕在清晨的陽光穿過薄霧前便散出了光芒,像座暈著神光的金字塔,腳下分割線明顯,連成一片壯觀又聖潔。
張行止解釋說:“這就是日照金山,這次是運氣好,拍到了,梅裡那邊就一直沒拍到。”
這是鍾亦第一次看這些素材,一雙眼一瞬不瞬地盯在屏幕上,一秒都不想漏,像是也跟在張行止身邊一起上了一次山一樣,從溫暖的山腳到雪線交接的地方,溫度帶分明。
饒是丁潤年和劉光輝先前看過,再看也還是忍不住稱讚。
“日照金山這個光和時機就真的抓得很絕,一看張老師就是常年外拍,而且很有經驗的那種。”對才華,劉光輝從來不吝嗇自己的誇讚。
薩沙也一點不覺得這是值得需要謙虛的事,跟在後面便讚同道:“Candy在我們圈裡很有名的,在拍攝造詣上唯一能跟他比的,只有倫納德了。”
劉光輝點頭:“倫納德我聽說過,電影攝影團隊這邊他露臉多,國內國外都愛找。”
他們聊專業,梁思禮是加入不了,所以他只能見縫插針地看著張行止的手,問:“我現在還是比較擔心張行止的手,還正好傷的是右手,感覺會很不方便。”
丁潤年連跟著點頭:“對,這是個問題,不過薩沙後來給我們說了張老師怎麽受傷的,鍾亦你……”
鍾亦立馬抬手喊停:“我不想聽,你們自己知道就行了,謝謝。”
眾人面面相覷,還是張行止自己最先表態,道:“扎緊一點,也能拍。”
話到這裡,所有人都聽出了他含在嘴裡沒說出來的後半句話。
他是能拍,至於具體鍾亦放不放就不由他決定了。
一時間,所有眼睛都盯到了鍾亦身上,但鍾亦一雙眼卻望著梁思禮,問了句看似沒頭沒尾的話:“我怎麽就這麽不相信你一點不知情呢?”
梁思禮眉心一跳,知道瞞不住鍾亦,但還是不能放棄治療,鎮定自若道:“我能知道什麽?我知道的你都知道。”
鍾亦頓了一下,索性也就明說了,道:“我總覺得你跟張行止有點什麽。”
所有人:“?”
這是什麽虎狼之詞???
梁思禮自然否認三連:“能有什麽,當然沒,怎可能,我連張行止微信都沒有。”
對此,鍾亦就嗤之以鼻地哼笑了一聲。要說薩沙是張行止自己找來的他信,但要說故意吃薩沙切得東西這種爛手段也是張行止自己想出來,掐死梁思禮鍾亦都不信。
見人還盯著自己,梁思禮當即就把手舉起來了,無辜聳肩道:“主要我找張行止乾嗎啊,又沒什麽業務往來。”
鍾亦挑眉:“那我怎麽知道你們兩個乾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做什麽。”
“不是,你們兩個確定關系對我有什麽好處啊,沒人上去拍我還得賠錢。”梁思禮一口咬死自己的立場,道,“退一步,要是你們倆沒成,那我以後跟張行止就更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我加他微信能有什麽意義?”
話音剛落,張行止就掏出手機,把自己的微信二維碼朝梁思禮遞了過去,肯定道:“嗯,現在有意義了。”
梁思禮:“……?”
眾人:“哈哈哈哈哈哈!”
反正兩人為了證明清白,最後是當著鍾亦的面把微信加上了。
梁思禮嘴裡還念念有詞的:“我這天天都跟你在一起,微信都沒加一個,怎麽暗度陳倉嘛。”
雖然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鍾亦始終持高度懷疑態度。
張行止也不解釋,就低著頭給梁思禮設備注。他到現在都記得梁思禮那天在1977裡對他說過的話,起因是自己問他為什麽能這麽放得下來幫自己。
就佔有欲這一點,張行止是在當時就深有體會的,他還只是認識了鍾亦這麽短的時間,真正守在鍾亦身邊十年的人是梁思禮。
換位思考,張行止自認遠做不到梁思禮這麽大度。
但梁思禮只是給他說:“其實答案也簡單,我也已經告訴過你了,我能拿得起放得下,無非因為我總歸是沒有真正靠近鍾亦。”
也就是鍾亦嘲諷過他的,連接吻都做不到。
“就目前我跟鍾亦的距離來講,可能會不甘心,但起碼總歸是安全的,我完全能接受鍾亦跟別的人有點什麽。”他梁思禮就真的是個擅長及時止損,且沒半點探索精神的人,“尤其我明知道鍾亦想要的是一個可以讓他精神完全放松的人。”
他在其他方面有多慶幸他跟鍾亦間千絲萬縷、根本撇不乾淨的利益關系,在感情方面就有多痛恨。
所以當他問詢鍾亦到底怎麽打算,聽見鍾亦告訴他“理論上小聖山已經黃了”的時候,梁思禮一點沒有意外。
或者說,他早有心理準備,對傳奇落幕的這一天。
“你們做做思想建設吧,等我上去最後搶救一下,看能不能改變主意。”鍾亦說完就帶著張行止慢悠悠地開始往樓上晃了。
邊上丁潤年看著兩人一前一後的背影有些唏噓:“這算是完了,我估計都等不到《美學 2》拍完了。”
劉光輝附議:“得是,不過反正需要鍾亦乾的也乾得差不多了,接下來主要是我們,他無心工作就無心好了,就是這個素材的問題到底應該怎麽解決。”
他們都知道,鍾亦嘴上說的是再想想,但最後會是什麽結果幾乎已經沒了懸念,宣判死刑只是早晚的問題。
“唉,也是應該的,什麽大聖山、小聖山,我要是鍾亦,我肯定連拉練都舍不得人去。”丁潤年搖了搖頭,“就像張老師當時說的,這種事情,根本沒有幾成把握這一說,及腰的池子也能淹死人呢。”
至此,兩人不約而同便將目光定格在了梁思禮身上,問:“梁總?真沒啥後手了?”
他們至今還能坐的這麽安穩,其實也是出於對梁思禮惜財的信任。梁思禮是絕對了解鍾亦的,要說他半點沒預料到今天這種結果,他們也是不信的。
果然,梁思禮就扭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長歎一口氣道:“看著時間也差不多了,晚飯別著急收,再陪我坐著嘮會兒吧,就當是加個班。”
都說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那麽傳奇的落幕,自然也不可能是毫無征兆的。
甚至,他可能比傳奇本身都要預先感知到這一天。
很多東西早在鍾亦為張行止破那麽多例的時候就注定好了,這本來就是一場沒有勝算的賭局,只是鍾亦以為自己可以。
在成為傳奇之前,鍾亦首先是鍾亦,區別只在是誰讓他願意走下神壇而已。
關於這一點,鍾亦的理解比梁思禮還簡單。
他盤腿坐在床上對身邊人道:“在鍾亦之前,我首先是個人。”
是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張行止展臂將他納入自己懷裡,道:“你在我面前一直是。”
沒有那麽多屬於“鍾亦”這個名詞的條條框框和背負,從來都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鍾亦靠在張行止肩上沉默了,他糾結的問題早從《美學 2 》的拍攝,變成了要不要讓張行止去大聖山,或者說,這兩個問題在本質上是同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