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鏡頭,定格在肖曉天從山道轉角走出來的那一刻,清晨的陽光披著晨霧,照徹山谷,從他頭頂凌亂的發梢穿過,亮的連空氣裡的塵埃都能看見。
肖長永遠消失在了這條路上,但他肖曉天,回來了。
屏幕從照到最亮,再一點一點暗成黑幕,講堂裡一直很靜,所有人都沉浸在影片的余韻裡。
最後不知道是誰壓著嗓子說了一聲“操,牛逼”,氛圍才一下活躍起來,紛紛對身邊人開玩笑,說那些沒來的人這次真的血虧。
大家的激動和興奮全都寫在臉上,就連鄒超都朝身邊的梁思禮搖頭:“好了,我又要開始頭疼了。”
就這個尺度,別人想都不敢想,接下來怎麽讓鍾亦成功登陸賀歲檔,算是完完全全變成他一個人的事了。
但鍾亦沒有就此滿足,而是很認真地等著主持人上台,把接下來的流程引出——邀請學生簡單聊聊觀後感。
渴望理解和尊重,是表達者的本能,但被誤解,也是表達者的宿命。
這個講堂裡的觀眾,雖然沒太高深的研究,但都是正經受過視聽語言教學的人,絕對算不上圈外人,通過對他們對電影理解程度的調研,可以估算出路人看完以後會是什麽感受,畢竟真正的票房基本盤,肯定還是在成千上萬根本不懂視聽語言的路人身上。
拍出來的東西雅俗共賞,也是鍾亦一直以來的特色招牌之一。
有學生是自告奮勇站起來說的,有學生是被玩笑推薦、點起來說的,鍾亦都聽得很認真。
有聊劇情誇演技的,有調侃楊幼安深藏不露的,就連王寺恆都被拱著站起來說了兩句,延續了上次張行止給他們布置期末作品的論調。
“‘邏輯’決定了肖曉天最終肯定會和他爸一樣,無法逃離小聖山,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他必然會去做這件事,而‘美學’,決定了他會用什麽樣的方法、做到什麽程度,所以就算肖曉天受了再重的傷,最後一個鏡頭裡從山上下來的肖曉天也是挺直腰杆的。在我個人的理解裡,‘邏輯美學’可能實際上代表的就是一種尊嚴和堅持,不忘初心。”
王寺恆這段騙了不少掌聲,但鍾亦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麽,直到聽到再接下來說話的聲音。
鍾亦坐在後面,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著孩子纖細的背影,聽他清亮的聲音:“我看完最大的疑問是這部電影真的能過審上映嗎?”
已然從第一排坐到台上的丁潤年笑道:“既然花這麽大工夫拍了,肯定怎麽著也得讓他過啊。”
結果孩子應得很快:“但丁導您以前拍的片子大部分都被卡了。”
講堂裡頓時就安靜了,沒想到他會這麽直接,當真是一點面子沒留。
要說丁潤年的過審問題,鄒超是最清楚的,他忍笑道:“這是誰家孩子,說話這麽不客氣。”
丁潤年自己也是蒙的,他本來是抱著享受迷弟迷妹吹捧的心態來的,哪知道碰上個這麽懟的,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又不能直說我們總製片上面有人,正不知道怎麽接茬,就聽講堂最後傳出一個聲音問。
“你為什麽覺得他過不了審?”
一時間,所有人都望向了鍾亦的方向,丁潤年懸到半空的心立馬落了地。
也是這個時候,拿著話筒提題的男生扭過身來,鍾亦才看清他的長相,是好看的,而且是出乎他預料的好看,巴掌大的瓜子臉很精致,肩寬腰窄,氣質挺拔。
孩子看到他眼睛都亮了:“是鍾老師嗎?”
有工作人員從底下跑上來給鍾亦遞話筒,鍾亦抬著臉上的眼鏡便從位置上起身點頭應了,把問題再次複述了一遍:“你覺得片子裡有什麽過不了審?”
男生持續語不驚人死不休:“按常理說,什麽都過不了。”
鍾亦:“比如?”
“比如第二部 看似跟第一部一樣,是個拉扯在愛情跟理想之間的正能量勵志故事,但實際肖曉天跟他爸肖長不一樣。”男生道,“肖長是無根的浮萍,身上藏著很多謎題,但肖曉天是實實在在從貧民窟裡走出來的,影片對他生活成長環境的刻畫絲毫沒有避諱,詳細得入木三分,是我們大多城裡長大的孩子完全想象不到的,我會覺得這是本片最大的亮點,但也是最大的問題,哪怕臨到上映前最後一個晚上說要撤檔,也不會覺得驚訝。”
這席話砸下來,在場不少學生都被點醒了。
他們自己生活在信息化大都市裡,很少去考慮這個世界上,或者說自己的國家裡,還有連手機都買不起、連網線都安不起的家庭。
他們想不到有些人光是活著,就花光了所有的力氣。肖曉天必須毫不猶豫地跟公司簽約,去拍隨時可能沒命的視頻才能暫時松下一口氣。
很荒誕,也很真實。
他們把肖曉天為成就付出的代價看在眼裡,卻都下意識歸到了戲劇衝突需要的冷血層面,因為他們根本沒親眼見識過貧民窟,讓他們看這樣艱苦的生活,甚至不如懸浮劇來的讓他們有實感。
而這一切,都是上面給出的那條遮羞布造成的。
畢竟一個國家管理的好不好,看底層人民就能知道。
鍾亦頓了一下,問:“還能說得再具體點嗎?”
“具體就是這部電影看起來是一個小男孩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實現理想的故事,但其實跟很多電影一樣,肖曉天只是一個意向,他代表的是一類人,是真正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這類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在熒幕上見過了,不止是兩極膨脹,和貧富分化。”男生每一個字都說的字正腔圓,在鍾亦的盯視下一點沒怵,“從肖曉天老板的孩子,也就是肖曉天最好的朋友,把他們兩個身世背景差別迥異的孩子放在一起就是一種對比,電影更多想映射的,應該是階層固化、上升渠道閉塞。”
影片裡,肖曉天最好的朋友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人不壞,還很講義氣,比肖曉天哪哪不如,卻能很輕松地借助家庭力量解決很多問題,甚至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有錢人,也就是所謂的上層人士,他們總會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給自己的孩子設置下限。不愛學習就死勁燒錢堆藝術,再不行大不了送出國鍍金,找不到工作也可以繼承家產、安排就業,永遠有辦法“掩蓋”,什麽都不需要做,也沒可能滑落到和肖曉天一樣的階層。
不需要什麽統一的調令,上位者們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和福利不被瓜分,不約而同給底下的人加高了上升的難度,是人之本性。
換一個角度看,肖曉天被他老板找去小聖山,其實藏著捧殺的意味。而這是肖曉天無法拒絕的,因為只要他想再繼續往上走,就必然會經過這一步。
自古以來,社會的動蕩,幾乎都是因為上升渠道的關閉造成的。
可怕的從來都不是差距,而是上面的人不讓你找到消除差距的方法,讓上升渠道變得不再可調可控。
這是個相當敏感的社會問題。
“上面不可能讓這種東西播出來,除非有特別的關系。”仗著大家的手機都在講堂外掛著,男生話說的很直,但並不惹人厭,反而敢說地讓人有幾分欣賞。
完完全全被戳中“痛點”的鄒超有點意外,心說現在小孩都挺厲害。
鍾亦更是徹底來了興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大三哪個班的。”
男生笑的落落大方:“我不是大三的,我是16級的,已經畢業了,叫陶免。”
他念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全場嘩然。
座位離陶免最近的小姑娘首先繃不住,揪著身邊姐妹的衣服就開始用氣音雞叫:“我就說看著眼熟,我竟然見到陶兔學長本人了!比照片還他媽帥!!”
“我說了你還不信,兩年前見過免哥一面,一直記到了今天。”
“兔兔學長真的帥到我了,又乖又帥,脾氣還賊頂555”
看大家的反應,估計這也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鍾亦問:“你怎麽知道今天這裡會點映《美學 2》?”
陶免兩顆可虎很可愛,即使面對鍾亦也一點沒顯氣短:“本來只是陪朋友回母校追丁導的星,沒想到恰巧撞上了,運氣比較好。”
鍾亦笑了:“你朋友是你旁邊坐著的那個男生嗎,把話筒給他吧,想問丁導什麽可以現在直接問了。”
陶免沒客氣:“謝謝鍾老師。”
孩子笑得甜,嘴也甜,鍾亦坐下對身邊的張行止道:“挺會來事的。”
結果張行止說:“我認識這個學生,也是16廣編的,先前在《Zar》給演員陸忱拍寫真的時候碰到過,他在陸忱工作室實習,現在拿話筒站起來的就是大奎。”
鍾亦挑眉:“周克文買照片那個?”
張行止點頭:“他的照片確實拍的很有功底。”
大奎拿起話筒也沒怯場:“第二部 和當時您主導拍的第一步整體鏡頭風格不太一樣,所以這一次您和劉光輝老師中間,是聽了劉光輝老師的意見嗎?”
這個問題就問的很專業了,因為無論是第一部 還是第二部,他們兩個的職稱沒變,都是導演和攝影導演,能發現問題,說明是個懂行的,就讓丁潤年有點來勁,叭叭叭開始胡侃倒豆子,把話題話題一下就打開了。
後面還有學生更大膽,直接問劉光輝覺得自己這次能不能拿獎。
劉光輝回答的也沒含糊,笑道:“雖然不是奔著拿獎去的,但我跟倫納德拿獎的概率是平等的,他山上的部分拍的很好,也說不定最後我們兩個都能拿。”
看他們談笑風生,鍾亦終於還是沒忍不住“嘖”了一聲,難得多愁善感起來,拍著身邊張行止的大腿道:“本來該是你拿獎的。”
這件事鍾亦始終有些無法釋懷,在他心裡,張行止這樣有才情的人,就該有爆發,哪怕事後立馬退下來,也起碼風光無限過,他現在這麽不溫不火的陪在自己身邊,太遷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