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一向不太喜歡麥卡德,但是葬禮的悲傷氛圍依然讓他感覺到太過壓抑,他不想在奧爾加面前失態,就稍微離開了人群,在離致哀的人們較遠的地方站了一會兒,等到自己稍微緩過一口氣來再回去。
他回去的時候,看見奧爾加正在和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說話——不過參加葬禮的人太多,其中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他恐怕都沒見過。那是個相貌還算英俊的黑發男人,藍色的眼睛在陰沉的天空之下稍微有些發紫(就好像伊麗莎白·泰勒一樣,當時亨特不合時宜地想道),等到亨特走近了一點之後,就能清楚地聽清他們說話的內容。
“……我看了一些報道,”那個男人說,他的英語發音有一股很微妙的倫敦腔,“很多人都指出,你和麥卡德探員的關系並不太好。”
那不會是個記者吧?亨特提高了警惕,時刻做好把對方趕出葬禮的準備。
“可以那樣說,”奧爾加平靜地回答道,“我們對某些原則性的事情的看法有些分歧——他在犯罪心理學上頗有造詣,也能夠很明白地看穿人心,在這樣的基礎上,他做出選擇我並不認同。”
“選擇?”那男人問道。
“認為人們依然值得他拯救的選擇……用他自己的方式。”奧爾加輕輕地哼了一聲,平靜地環顧四周悲傷的人群,“而無論從任何角度上來說,這都是得不償失的事情。就好像一個人不能改變時代的狂潮的流向,更況且他又不打算做希特勒;於是我們都知道,這一切只能以失敗告終,我相信他自己也是明白的。”
那個男人頓了頓,露出一個仿佛是沉思的表情,然後他問:“那麽現在呢?”
“現在仍有分歧,而他已經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代價。雖然正如他哥哥所說,他早就知道自己要付出這樣的代價了。”奧爾加坦然地回答,“不過話又說回來,人們一般會選擇和死者和解——因為在死亡之前,一切爭論都失去了其意義。”
此刻他們被人群簇擁著移動到了墓穴之前,奧爾加如同死者的其他親友一樣,向被泥土簇擁的黑色棺槨投擲出一朵鮮花。她手中拿著一朵白色的百合花,在有些傳說中,這種花象征著夏娃被蛇引誘吃下禁果之後流下的眼淚。
“‘死亡使活著時分離的人們相互接近’。”奧爾加輕輕的說道。
那個陌生的男人也注視著那朵落在黑色棺材上的白花,然後,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此刻他們已經走得離亨特太遠,亨特看不見他們的面孔,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要不然他會評論,這個人笑起來就好像一條蛇。
“那聽上去是件好事,”他評價道,聽上去並不真的在乎。
“這並不是什麽值得慶幸的事情,只不過是別無選擇。”奧爾加溫和地反駁道,“最後我們都是會死的。”
注:
[1]標題出自阿瓦庫姆《書信》:“豬牛所知亦勝過你們,壞天氣將臨,它們喊叫,匍匐,逃進畜棚,雨水隨之而落。你們這些理性之豬,估摸天地之臉龐,卻不知你們自己何時死亡。你們大腹便便,所做之事毫無指望。”
[2]最後跟奧爾加搭話的人是赫萊爾·伊斯塔,但是這並不重要。
[3]死亡使活著時分離的人們相互接近。
安德烈·紀德《窄門》:“我的想法正相反,死亡使人們相互接近,是的,使活著時分離的人們相互接近。”
[4]奧爾加說的最後一句話和麥卡德的最後一個夢中奧爾加說的那句話相同。
第134章 自新大陸
2019年春季,霍克斯頓王國的最後一場雪融化之後不久,一架來自西班牙的飛機飛抵這個北歐的小國,在黃昏時分降落在弗羅拉國際機場。
這個季節氣溫尚未完全回暖,還不太適合旅遊,從海關入境的異國人們大多是來探親、留學或者在本地尋覓工作機會的。在這群帶著好奇和謹慎踏上新國家土地的人當中,那對來自西班牙的同性伴侶並沒有什麽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就只能說他們是長相挺英俊的一對兒——其中看上去較為年輕的那個是位長著迷人的綠色眼睛的男性,臉上掛著同樣迷人的笑容;而他的伴侶稍微年長些,夾雜著些許白發的淺金色頭髮已經長得稍長,在腦後束成一束,他帶著一副細框眼鏡,眼鏡後面是一雙銳利的藍眼睛。
他們的行李不多,跟下飛機的其他很多人比起來都算得上是輕裝上陣;這對伴侶中年輕的那位顯然德語說得更好些,他和他的伴侶一路走出機場後就和其他人一樣開始尋找附近的出租車——如果有人偷聽他們談話的話,就會聽到他們兩個正小聲用英語討論租房的地址之類的話題,顯然,他們在來這個國家之前就已經提前為自己租好了房子。
一切看上去都非常正常,甚至正常到了乏味的程度,但是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他們還沒有找到出租車,就碰見了那個人。
——那是個滿頭黑發的漂亮姑娘,或者說“漂亮”是人們一瞥之下得出的最片面的結論,如果仔細端詳她的面孔,就會發現她的樣貌實際上並不是人人都會喜歡的類型。如果長時間凝視著她的臉,甚至會覺得她的長相有點略顯怪異。
那姑娘的身材嬌小,在黑發之下,她的皮膚白得像是墓地裡的大理石墓碑,這導致她的眼睛放在那張下頷尖尖的面孔上顯得大得驚人;在淺灰色的虹膜的襯托之下,瞳孔又顯得黑得太過;因此,無論她怎樣微笑,那張臉總帶給人一種冷漠得駭人的感覺。
這兩位男士看見她的時候,她正百無聊賴地站在路邊,身上套著一件風格休閑的皮革外套,看上去像是個年輕大學生。另外,她的兩手空空,因此估計並不是一位旅客。
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這個女性還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問題就在於,她很快就目標明確地向著那兩位男性走了過去。
實際上她沒往他們的方向走兩步,那對伴侶就注意到了她。其中年點的那個用手肘碰了碰年長者的手臂,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句什麽,臉上掛著愉快地笑容——實際上似乎稍微有點愉快過頭了。而年齡稍長的男性則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搖搖頭。
再然後,那女性就已經走到他們面前來了。
她的身高真是比他們兩個矮太多,估計還不足一米六五,甚至等她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只能微微仰起頭看他們兩個,這讓整個場景顯得稍稍有些尷尬。
然後,這位陌生女性笑眯眯地用基本上沒什麽口音的英語問了一個其他人絕沒想到她會問的問題:
“請問,是巴克斯醫生和阿瑪萊特先生嗎?”
——時至今日,美國本土以外的地方很少還有人對這兩個名字有印象,所有駭人聽聞的謀殺都會被人緩慢地遺忘,殺人犯的名字尚且能在人的腦海裡駐留更長時間,但是受害者們早已被人遺忘。
現在,在美國還有些人會興致勃勃地討論這個案子,包括但不限於陰謀論者、好萊塢編劇和暢銷書作家,但是大部分外國人早把兩年前發生的那些可怕案件忘到腦後了,畢竟,那確實和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在這個時候,忽然說出那兩個名字的女性就顯得尤為可疑了。
那兩個男性顯然愣了一下,然後其中較年輕的那個用一種一頭霧水地語氣開口了,他(英語中恰到好處地帶了一點西班牙口音)問:“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們是——”
“護照上你們兩個姓多明戈,那當然啦,因為你母親婚前名叫夏娜·埃斯佩蘭薩·帕拉·多明戈不是嗎?”這個陌生的女性哼了一聲,相當不禮貌地打斷了他,“說真的,就算是加布裡埃爾那家夥願意幫你們偽造了那些證件,你的假名起得也有些太過潦草了,巴克斯醫生。”
她的話音落下,而對面那個年輕男性也安靜了。實際上,剛才那個困惑的表情如同流水滲入泥土一樣從他的臉上消失了,他注視著眼前的女性一會兒,然後忽然露出了一個懶洋洋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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