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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與槍》第304章
  而在這個時候,阿爾巴利諾則繼續用那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我猜想你不會討厭奧多爾·籍裡柯的——但是美中不足的是,由於素材太少,我不得不放棄了籍裡柯那經典的三角形構圖。”



  籍裡柯的名畫《梅杜薩之筏》描述的是一群乘坐在木筏上的海難幸存者,在發現海洋深處一抹小小的帆影的一瞬間所呈現出的那種激動人心的動態:很多人已經死在了木筏的底部,但是活著的人們依然搭建起一個金字塔形的人塔,把一個幸存者推舉到畫面的最高處,這位幸存者向遠處起伏的波濤瘋狂地揮舞著手中的一條紅布。



  而落在阿爾巴利諾手中的那些人顯然不足以讓他真的搭建出由人的身軀堆疊成的金字塔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了讓所有“素材”排成一縱列、高度逐漸升高的造型,阿爾巴利諾把在這艘即將傾覆的木船上的幾個人被固定出籍裡柯那副油畫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幾個人物的姿勢,這是他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選擇。



  雖然這些人被阿爾巴利諾在整體上用來代替一副浪漫主義畫作中災難的幸存者,但是他們所瘋狂地追尋著的可不是深海中一晃而過的帆影。每個人掙扎著都要爬向的方向,手臂竭盡全力地伸長著指向的方向,是懸吊在基督的十字架前的卡巴·斯特萊德。



  此時此刻,斯特萊德正驚恐地注視著阿爾巴利諾和赫斯塔爾,剛才阿爾巴利諾在赫斯塔爾喝咖啡的時候顯然幹了不少事,這從斯特萊德身上也能窺見端倪。現在斯特萊德也是赤裸著,被懸掛在祭桌的遠端;他的四肢被鋼琴弦拉開,弦已經深深陷入無力的肢體,切割著蒼白的皮肉。



  阿爾巴利諾在把他吊上半空中之前,很可能預先用刀子在他的四肢切割出一圈環形的刀痕,然後可以把金屬絲固定在這些“凹槽”中,好讓它們不至於從人的皮膚上面滑落。這導致斯特萊德身上所有被鋼琴弦綁緊的地方都是鮮血淋漓的,尚未凝固的血不斷從深陷在皮膚中的金屬絲下面溢出來,在那些如同空白的畫布的皮膚上畫出道道暗紅色的痕跡。



  斯特萊德看上去就好像浮在耶穌的十字架前的一道汙穢的影子,而顯然阿爾巴利諾一點也不介意真的把這個人打扮成撒旦的樣子:斯特萊德頭上不知道怎麽被固定了一對彎曲的黑色羊角,在教堂燈光的映照之下,這個人帶角的黑色影子就正正被投射在他後方的那個十字架上,把神之子的身影攏入其中。



  當年在聖安東尼教堂中,年輕的赫斯塔爾把另外兩個人吊死在十字架的兩側,就如同他們是跟基督一起被釘死在各各他地的兩個罪犯,而正中間空出來的這片空缺剛好是應該留給斯特萊德的位置。



  現在他終於被吊在那裡了,晚了很多年,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也不算太晚。他的身體正與身後十字架上頭戴荊棘王冠的塑像重合,高度異常完美,也正如某種無聲的諷刺。



  赫斯塔爾忍不住看了一眼阿爾巴利諾,對方的嘴角正帶著一絲細微的笑容,正如同審視著自己即將完成的作品的每一個藝術家。



  ——而禮拜日園丁是如此輕易地讀懂了他當年的意思。



  阿爾巴利諾帶赫斯塔爾繞過了這艘即將沉沒到不存在的波濤之下的船。在離這個船型的造物和船上的人們更近了之後,赫斯塔爾就發現了從遠處看不曾發現的細節。



  之前已經說過,這六個人在從教堂正門到教堂中央的祭壇的方向上大體呈一縱列排列,他們被固定的高度錯落有致,最開始赫斯塔爾以為看上去高出許多的那幾個受害者純粹是被鋼琴弦吊起來的,他們很可能腳下懸空。



  但是等赫斯塔爾走近之後卻發現並非如此:“船”的底部根本不是與地面齊平的,雖然從側面看上去只能看見即將沉沒的船舷,但是船底實際上有一道從教堂正門逐漸往祭壇方向升高的台階,阿爾巴利諾的那些受害者就被錯落地放置在這道台階之上,怪不得看上去他們之間的高度差異非常明顯。



  “逐漸升高是一種十分常見的意象。”赫斯塔爾平靜地說道。



  “有些人會認為‘向上’是通往天堂的道路,在但丁的長詩中,天堂分為九層,越往上的靈魂也越高尚。”阿爾巴利諾輕飄飄地說,目光從那道一階階逐漸升高的木質樓梯上掃視過去,“命運和上帝的秩序使人可以飛越那些輕輕的天體——但是這樣循規蹈矩多麽無趣啊。”



  赫斯塔爾輕輕笑了一聲,難以從這樣的輕笑裡分辨出他真正的情緒,他說:“所以在你的設計之中,愈高就愈加罪惡。”



  ——在這船型中的六個人被阿爾巴利諾大體上固定出了與油畫《梅杜薩之筏》相似的姿態,讓有相關知識的人從遠處一看整體造型就知道他的選材是什麽。但是只要仔細關注船上六個人具體的姿勢,就會發現他們和那副油畫中人物的動作其實並不相同。



  最靠近船頭處仰面躺著的男人是個赫斯塔爾不認識的陌生的面孔,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男人;當然,現在他已經瘦到只剩下皮包骨頭。他似乎剛剛從某種大劑量的麻醉劑之下清醒,目光的驚恐之中還摻著等量的迷茫;此時此刻他正恐懼地盯著教堂挑高的穹頂,胸膛微弱地起伏。



  他的肋骨附近的皮膚幾乎都被揭掉了,似乎之後又用某種東西燒焦止血,現在那附近的傷口倒是沒有再出血,只是變成了恐怖的焦黑一片,這樣的傷口最後準會感染——當然,前提是如果他還能活到感染的時候的話。赫斯塔爾看見他肋骨的傷口之中有些植物爬出來,不知道阿爾巴利諾是怎樣做到的,但是金燦燦的麥穗從他的肋骨之間向上成長,麥芒上還飛濺著鮮紅的血跡;荊棘如同鎖鏈一般纏繞著他,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恐怖的傷痕。



  這樣的場景放在別處可能隻算的上是驚悚,但是放在教堂裡似乎另有一種特定的指向。赫斯塔爾的目光掃過那些沾著血跡的、直指天空的作物和被燒焦到像是乾涸土地一般的皮膚。他想了想,然後問:“該隱?”



  “該隱。”阿爾巴利諾帶著微笑點點頭,“這位是德裡克·柯米恩先生,他被選為斯特萊德案的陪審團成員,但是先一步接受了賄賂,在最後陪審團討論的時候鼓動其他陪審團成員認定斯特萊德無罪——據我所知,他的口才甚至挺不錯的。”



  該隱,聖經中著名的惡人,這條即將傾覆的木船中最底層的一階。赫斯塔爾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麽,於是他很快把目光移向了第二個人。



  這個人所在的位置離船頭稍微遠一點,他坐在地上(或者說被阿爾巴利諾的那些金屬線和支架被迫固定得坐在地上),德裡克·柯米恩仰躺著的身軀就壓在他的膝蓋上面。



  這個人是個看上去還算英俊的年輕人,這張臉赫斯塔爾實際上認識,其實任何一個經常關注維斯特蘭本地新聞的人都應該認識這張臉:他叫做傑森·弗裡曼,是個有錢的花花公子,在紅杉莊園的事情被曝光之後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由於他的一些相當不妙的前科,媒體都懷疑他是紅杉莊園的會員。



  既然他現在出現在這裡,那麽他可能真的是紅杉莊園的會員。赫斯塔爾知道,雖然禮拜日園丁選擇受害者完全是隨機的,但是今天不同於往日;既然他為了赫斯塔爾布置了這個現場,就不可能隨隨便便選擇一些無關的受害者。



  傑森·弗裡曼的頭髮在幾個月的監禁之中已經長得很長,現在,他的頭髮中纏著一根嫩綠的橡樹枝丫,這根枝丫被金屬線固定在半空中,傑森·弗裡曼纏繞在其上的發尾就高高地從半空中垂下來,就仿佛是那段枝丫把他掛在那裡一般。顏色豔麗的紅花肆意攀附在他的身上,如同一道道血跡把皮膚分割得支離破碎,它們絕大部分聚集在他的胸口附近,就好像花朵如泉水一般從那裡噴出,長長的花枝直垂在地上。



  顯然,這是另外一個聖經典故:押沙龍,大衛王的第三個兒子,他發動了反叛父親的叛亂,但是在以法蓮森林中被擊敗,押沙龍因為頭髮不小心被纏在了橡樹的樹枝上而被敵人殺死,被三杆短槍刺穿了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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