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麽不這麽覺得?
閻雲舟似乎想起了什麽一樣笑了出來:
“還真不是,開始的那幾天,我越聽他們講越害怕,次次都是被我哥給抓進去,但是過了幾天又來了一個新兵,下戰場的時候直接就嚇尿了褲子。
他整日哭整日哭,一邊抹眼淚一邊嘴上還說他不怕,天天頂著一個核桃眼,最後我爹都要讓人給他送回家了,但是他又偏不走,就這樣他整天在我面前哭,對比過於明顯,在他在我身邊哭了一周之後我忽然覺得上戰場也比天天見他哭強。”
寧咎被閻雲舟說的這一幕給驚呆了,原來他不是靠以毒攻毒而是靠對比?
看著閻雲舟,他想象著當初才15歲的小男孩,叫囂著上戰場,上了又害怕,在被子裡瑟瑟發抖,被哥哥提去老兵營,不堪忍受小哭包而戰勝自己的樣子,他忽然忍不住笑了,閻雲舟低頭看他:
“你笑什麽?”
寧咎側身躺著,這幾天忍耐壓抑的情緒在說話間放松了不少:
“笑你啊,你知不知道我見你第一面的時候你有多大佬?面對外面的刺殺,你自巍然不動,一屋子的人齊齊跪下讓你暫避,你說的什麽?你說“你對你的人如此沒有信心?還需要本王暫避?””
寧咎像模像樣地學著閻雲舟之前的口氣,引得身旁的男人輕笑出聲,他抬手輕輕點在了寧咎的眉心,聲音有些狎促:
“記得這麽清楚啊?”
“那麽驚心動魄的場面我想不記得都難。”
寧咎很是無語,那會兒他才穿過來沒幾天的時間,剛剛到了王府成為那什麽給焰親王衝喜的倒霉蛋,就碰到那麽血腥的畫面,他能不記得嗎?不過隨即他便笑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那個時候你可真是端的住,外面都那樣了,你愣是都沒有從榻上起身,我還真的以為你是天生的冷面戰神呢,結果,某人15歲的時候還不是被嚇得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寧主任的嘴一貫的不甘示弱,閻雲舟氣笑了:
“你都說了,我那個時候才15歲,你可不止15了吧?還笑話我?”
“我們能一樣嗎?你是誰啊?你是世代鎮守北境軍的焰親王的次子,從小習武,守衛北境,抵禦外敵是你的使命,我是誰啊?我是和平長大的人,我學的是醫,治病救人,挽救生命才是我的使命,我們能比嗎?”
寧咎抱著被子白了他一眼,閻雲舟立刻點頭,深表讚同:
“有理有理,此言有理啊,寧大夫是身肩拯救蒼生重任的,我怎麽和你比啊?我們不比了,我們寧主任真的好厲害,我看見了梁毅傳來的信件,那天的場面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是從他的描述中我也能想象的到,就連很多射箭的老兵都頭皮發麻,你當時還能鎮定地下命令,你都不知道我在看到那封信的時候心中多震撼,多心疼。”
沒有人比閻雲舟更了解戰場的血腥和殘酷,沒人比他更能了解那一幕幕對寧咎會有怎樣的震驚和傷害,正是因為他都知道,才會如此心疼寧咎的不得不為。
寧咎反而有些說不出話來,若是他所做的都不能被人理解,他尚且還能自己撐著,就像是那些天在幽州的時候,白天他裝作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該做什麽還是做什麽,沒有人知道他多怕天黑,多怕一個人在房間裡。
但是現在有了那樣一個理解自己的人,他忽然覺得也沒有什麽好強撐的,他拉了一下閻雲舟的衣袖:
“我困了,我先睡,你別走。”
閻雲舟自然沒有二話,抬手幫他蓋了一下被子,便要轉身去吹燈,卻是剛要起來便被寧咎再一次拉住:
“別吹,亮著吧。”
“好,亮著。”
寧咎是真的很累了,連日來的精神折磨,再加上這兩天的折騰,手拉著閻雲舟的衣袖沒一會兒便睡了過去,這是這麽多天以來他入睡最快的一次。
閻雲舟也輕輕躺下來,面向著裡面的人。
血腥的戰場上,屍體的味道飄散而來,寧咎孤身一個人走在那殘肢斷臂之中,甚至腳踩在那被炸掉的胳膊上的感覺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一整片的土地被染成了紅色。
慢慢地眼前的這一片大地的顏色開始出現了變化,那紅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上學的時候經常出入的解剖樓,他從大門進去,解剖樓的裡面好像飄散著一片的迷霧,前面似乎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
“寧玖,寧玖?”
“王老師?”
那聲音非常的熟悉,就是他上研究生時候的導師,王琰教授,他開始一步一步往裡走,但是忽然他的眼前不再是解剖樓,而是一個巨大的停屍間,那停放屍體的冷櫃抽屜“唰”的一下通通從裡面抽開。
那一個個殘垣斷壁的屍體就那樣鋪散在了他的眼前,忽然他的身後傳來了一個溫和卻有些僵硬的聲音:
“寧玖?”
寧咎瞬間轉過了身,此刻站在停屍間門前的人穿著一身的白大褂,看著已經年過半百,正是他的老師王琰,寧咎下意識地走進了一步:
“老師?您怎麽在…”
他的話都還沒有問出來,“王琰”的面上便泛起了一個詭異的微笑,他想他伸出了手,就在下一秒這個手臂卻忽然從“王琰”的肩膀上掉落,地上多了一攤的鮮血,那掉落的手臂甚至在地上蠕動著還要抓他…在抬頭,“王琰”的那張臉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的,那個被他一刀命中心臟,死在了他手上的那個人的臉。
“啊…”
寧咎在一聲尖叫中醒來,閻雲舟也瞬間清醒:
“煜安,煜安?沒事兒了,沒事兒了,別怕,別怕,是夢,都是夢。”
閻雲舟想要攬住寧咎的肩膀,卻被寧咎條件反射一樣將他的手臂打了出去,閻雲舟沒有再作出任何刺激他的動作,只是緩著聲音開口:
“煜安?醒醒,是做夢了,沒事兒的。”
寧咎的額頭上都是汗,長發黏在臉頰上,身上的寢衣已經被冷汗浸濕,那模樣是說不出的狼狽,他大口地喘息著,整個人如同驚弓之鳥,他迅速看了看周圍。
戰場不見了,解剖樓不見了,停屍間,王老師都不見了,隻余下燭光掩映下的房間,淡灰色的窗幔,和身邊滿目擔憂卻神色安撫柔和的人。
寧咎的肩膀仿佛脫力一樣地塌了下去,閻雲舟這才微微伸出手來,卻在下一秒,一個身上濕漉漉的人便撲到了他的懷裡。
寧咎所有的脆弱在這一瞬間爆發,他死死抱住了眼前的人,聲音急促甚至帶上了哽咽:
“我夢到了研究生的老師,他在怪我,他在怪我,他的手都掉下來了還要來抓我。”
寧咎似乎清醒了,又似乎沒有完全清醒,他一部分的情緒還是陷在了方才那個太過真實的夢境中,閻雲舟安撫地順著他的脊背:
“不會的,你的老師不會怪你,他會驕傲於有你這樣的學生,若是我是你的老師不知道要多得意,煜安,你也不要怪自己的好不好?你沒有做錯,你什麽都沒有做錯。”
寧咎的下巴抵在閻雲舟的肩頭,他的周身似乎都帶著輕顫,閻雲舟任由他抱著,一句一句地安撫。
只是在寧玖沒有看見的地方他的眉心也在蹙著,因為他意識到,寧咎並不是完全害怕戰場上的血腥,他在愧疚,他做了這麽多年的大夫,治病救人,對生命的敬畏已經刻在了他的骨子裡,而這一次他的做法無異於推翻了他所有從前的認知。
清醒的時候他或許還能清晰地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是迫於無奈,但是等到睡著了,夢境中展示出的確實他最深的情感,他在愧疚,他在心底否定了自己,所以他近乎執著地告訴他他沒有錯。
寧咎過了半天才緩過來,身子不在發抖,人也清醒了不少,但是卻不說話了,只是還那樣抱著閻雲舟:
“好些了嗎?”
閻雲舟一隻手抱著他,一隻手扯了一旁的被子蓋在他身上,後半夜了,這屋子裡也不暖和,此刻寧咎這一身都被冷汗打透了,不蓋上一些就要著涼了。
寧咎沒出聲,只是那搭在閻雲舟肩膀上的下巴重了一下,閻雲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