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娘不斷強調著“羞愧”一字,老師面色冷僵,眼眶卻悄悄地紅了。
有些人死在了過去,卻好像永遠都活著。有些人苟活到現在,卻好像被埋葬在過去,一直都沒有能走出來。
梅思雨盯著親人們,身子不停地發抖。她有很多話想要說,她想要大喊大叫,像小時候那樣無理取鬧,可是當她的目光觸及父親與母親眼中的絕望痛苦時,她突然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只剩下滿心的無力感。
一片死寂之中,側面的木椅子突然“嘎吱”一聲響,簡瑞芝臉色微白,悠然轉醒。
所有人的視線都看了過去,所有人都沒有開口說話,氣氛僵硬又古怪。
簡瑞芝先是轉眼看了看四周,發覺自己不在手術室裡之後,她猛地長松一口氣。
師娘擦乾淨眼淚,上前兩步期期艾艾喚了聲:“副隊。”
好久不見。她是想說這句話的。
可是面對著這張掩埋在記憶深處的臉,她羞愧到什麽也說不出來。
簡瑞芝抬眸看著她,看了許久後,突然輕輕彎唇,說:“你老了。”
師娘一驚,“你——你還能認得我?”
簡瑞芝牽起師娘的手,重重拍了拍師娘的手背,笑著說:“研究隊裡的實習小姑娘長大了,還是這麽的愛漂亮。”
“副隊,我老了,不像以前那樣漂亮了,但您還是和我記憶裡一樣,溫柔又強大。您當年指導過我的那篇畢業論文,最後在區裡拿了一等獎。我一直都沒能來得及跟您說聲謝謝,我一直都沒能跟您說。”師娘垂首,似是壓抑著嗓子眼裡的哭啼,她抬頭哽咽問:“您是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簡瑞芝歎氣,說:“第一眼。”
雖說容貌和氣質都有很大的改變,但在老師和師娘第一次試圖改變致死轉折點的時候,簡瑞芝當下就認出了他們。
“好久不見。”簡瑞芝笑了笑,說道。
師娘一聽見這話,頓時憋不住哭意,當即掩面痛哭出聲,“副隊……”
“你們是從謀命水晶裡來的?”簡瑞芝拍了拍師娘的手,算作安慰。很快,她又轉頭看向老師,抿唇說:“從未來?”
這裡面的波折解釋起來實在是太複雜,老師面色僵硬,點頭說:“我們是從十六年後來的,他們……他們是從十八年後。”
簡瑞芝松開師娘的手,突然間轉頭看向一直僵立在一旁動也不動的簡雲台,聲音變得沙啞了許多,“你也是?”
師娘讓開了位置。
裴溪正站在簡雲台的身後,他抬手輕輕一推,簡雲台便像是個提線木偶般上前數步,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成拳。
簡瑞芝抬手,輕輕握住了他攥成拳頭的手,眼眶微紅說:“這麽大了。”
簡雲台被她拉著蹲下,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場面,現在的簡瑞芝其實和他年齡差不多大,他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媽”。
最後也只是跟著別人僵硬地叫:“副隊。”
簡瑞芝微微一愣,似乎有些失望,不過她也沒有就稱呼問題再多說什麽。想了想,她開口道:“我見到他們的時候,就在奇怪了,他們為什麽都變老了?然後,緊接著我就想到了你。”
簡雲台抬頭,感覺呼吸有些困難。
簡瑞芝說:“似乎我每一個人生重要節點,都會看見你。我事後派人去查過,沒有任何線索指明你從哪裡來。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了微生千鶴的孩子。”
白頭髮,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穿著藍白相間的條紋病服,縮在研究室的桌子底下,縮在沒有光的地方。
簡瑞芝轉頭看向裴溪,裴溪以輕紗覆面,她不知道這個人長什麽模樣,但是當她當初看見這個小男孩的那一刻,她瞬間就將裴溪和這個小男孩聯系到了一起。
冥冥之中她能肯定。
裴溪一定就是那個白發小男孩。
接下來的事情好像就變得順理成章了,同裴溪一路同行的簡雲台,他的眉眼和自己很像,鼻梁與下顎又和段於景很像。
吸收了他們兩人外貌上的優點,又是帶著愛意出生的孩子,原來是長這個模樣。
簡瑞芝一直以來堅定的視線,突然間變得柔和了許多,她紅著眼眶笑著說:“謝謝你成長得這麽優秀,也謝謝你能來到這兒找我。你和我在未來相處的那些記憶,現在的我暫時還沒有……現在不要告訴我,我想自己去經歷那些,親身去感受你的成長。”
“……”死寂。
除了簡瑞芝之外,其他人都面色凝滯。
能看出簡瑞芝很期待,就連這些話都像極了演講稿,像是提前寫好又反覆琢磨過詞藻的——簡瑞芝早就知道了簡雲台的身份,她不知道日後還能不能有機會再見到簡雲台,但她提前準備了這些話,反覆練習過,就是為了在現在這個時刻能夠不結結巴巴地說出來,能夠讓簡雲台明白她同樣期待著。
可是在其他人看來,簡瑞芝期待的是一個並不存在的未來。
沒有人有勇氣去戳破這一點。
大家好像都被下了啞藥般,共同保守著一個所有人都知曉的公開秘密。
簡雲台張了張嘴巴,書本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他很難向簡瑞芝說出她的結局。
抬頭直視簡瑞芝的眼睛,簡雲台當下更是有口難言,好在身後的老師突然出聲,面色複雜說:“你就不好奇我們為什麽非要送你去做人流手術嗎?”
“好奇。”簡瑞芝依然看著簡雲台,就像微生千鶴說的那樣,她是一個目標很明確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麽。
想要的,她即便是叛離神龕,一杯酒灌醉段於景,她也要去嘗試。
不想要的,微生千鶴頻頻向她示好,她卻避之唯恐不及,認為這是個大麻煩。
所以不論她對待旁人是怎樣的公事公辦,但當她對著簡雲台的時候,總會變得格外有耐心,“你難道不想出生嗎?”
“不,不是的。”
簡雲台連忙否認,想了想說:“你即便是做了人流手術,現在的我也不會死。”
簡瑞芝是個搞科研的,這方面嗅覺靈敏,當即問:“平行時空?”
簡雲台點頭,含糊說:“差不多吧。總之你要是做了人流手術,那麽未來的那個死亡節點,你就能躲過去。”
“……死亡節點?”簡瑞芝細細咀嚼著這四個字,像是在評判其中的意味。
簡雲台強調般補充說:“自殺身亡。”
簡瑞芝微愣,似乎有些詫異,不過很快她就轉言問:“平行時空的我,和這裡的我,性格差異很大嗎?”她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會自殺,她不認為自己會做出這種舉動。
這個問題,算是問錯人了。
簡雲台不可能會知道答案。
老師說:“不大,一模一樣。”本來就不是平行時空,說是鏡子的倒影更形象生動。
簡瑞芝頷首,抬眼掃視眼前的所有人,與她目光相接的人,目光中都流露出隱隱的懇切,似乎是迫切希望她能去做人流手術。
最後,簡瑞芝垂頭看著簡雲台,問:“你在未來有朋友嗎?”
簡雲台猜不透她為什麽要這樣問,誠實點頭說:“有,有很多。”
簡瑞芝接著問:“你和他關系好嗎?”她抬起手,指向簡雲台的身後。
簡雲台回頭一看,才發現她指的是裴溪。當即心中變得更亂,現在的裴溪沒有記憶,他自然不可能說一些過分親密的話。
想了想,簡雲台點頭說:“好,在他還不知道的時候,我和他關系就已經很好了。”
裴溪身形微頓,似乎有些迷茫於簡雲台的回答。
不等他細想,簡瑞芝緊接著歎氣說:“如果我去做了人流手術,那你的朋友、還有他,他們都不會有機會遇見你了。”
簡雲台呼吸頻率變快了一瞬,抬頭時瞳孔猛地一縮——他實在是沒有想到,簡瑞芝會說出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