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劉鴻正不再顧忌石易,有時候還會在心裡嘀咕,想石易脾氣是真的好。
——誰說深淵監視者不穩定的?
這麽多年下來,監視者的犯罪記錄其實只有個例。石易比惰性氣體還穩定,別人打他一拳,他都不帶還手的。
以此推斷,或許人們也不必太擔心那位手握重權的陸上將。
“老石,你上午去哪了?”劉鴻正開口問。
石易抬頭:“我臨時……有點事情,我等會就去補假條。”
“行,好好乾。”劉鴻正點頭,沒再計較,“小楊把劇團的評語發給你了,你趕快看看。”
石易沒吭聲,猶豫了一會之後問:“上午您有沒有聽到歌聲?”
“什麽歌聲?”
“合唱,應該是個樂團。”
“沒聽到,”劉鴻正繼續捶腰,“咱們這裡什麽時候有合唱團了。”
第二天上午,石易又沒來。
下午他出現了,劉鴻正端著茶杯皺著眉:“老石,你這兩天是怎麽回事啊?馬上要發布專欄訪談了,大家夥都在忙呢。我也不是不給你請假,對不對?就是你得提前說的呀。”
石易訥訥道:“劉總編,實在不好意思。來這兒的路上我又聽到了合唱,我順著歌聲找過去,找到了燈塔。”
“燈塔?”劉鴻正一愣,“哪裡來的燈塔?”
“就在附近。”
劉鴻正詫異極了:“燈塔不是建在海邊的嗎,哪有在城裡的!我可從沒聽說過。”
“我也很驚訝,”石易說,“可我確實是看到了……”
他臉上出現了某種奇特的、朦朦朧的茫然,像是神遊天外。
劉鴻正半信半疑。
報社的事務繁忙,他很快把這件事情拋在腦後。
直到這日下班,偶然聽到幾個同事吐槽老石一直魂不守舍,劉鴻正才回過味來了,又去找了石易:“老石啊,這個……”
他略有些尷尬。
“劉總編?”石易停下收拾東西。
劉鴻正擠出個笑:“啊這個,你最近的精神評估報告——”
石易愣了半秒,恍然道:“上周的報告我交給人事了,是沒問題的。後天就是下一次評估,出了報告我立馬交給您。”
劉鴻正不好意思地啟齒:“你明天上午剛好沒什麽工作,要不然……提前去評估一下吧,我找人給你批假。”他乾笑了幾聲,“也是保險起見嘛。”
要是其他人開小差,他大不了怒斥一頓,但石易身份特殊。
石易乾脆地答應了,連聲道歉。
次日是個大霧天,劉鴻正哼著歌走進辦公室。
他向來到得早,整個報社大樓只有他。他往杯子裡放茶包、倒開水時,身後冷不丁響了一聲。
他嚇得手抖了一下,回頭看清了來人:“老石!你要嚇死我了!”
石易站得筆直,沒答話。
劉鴻正繼續衝茶,念叨道:“真的是,我年紀大了心臟又不好,要是真的被嚇死了怎麽辦,你進來連點腳步聲都沒有……誒,老石,我不是叫你去做精神評估的嗎?怎麽……?”
“我想找到燈塔。”石易說。
“什麽燈塔?”劉鴻正皺眉,“你還是先去評估吧。”
“燈塔有光。”
“哈?你在說什麽?”
石易:“我要帶你去看。”
就在這一瞬間,劉鴻正後背發涼,一種直覺般的驚悚感俘獲了他,他猛地回頭,石易舉起了右手——
那已經不能被稱作“手”了。
血肉和骨骼分解成藤蔓,肆意扭動,每一根尖端都閃著寒芒。石易的身體抽搐,綠油油的血管在皮膚上鼓起,像一片詭異的蛛網。
……
17個小時前。
“陸上將,你看這組圖片的時候,看到了什麽呢?”傅從白笑著說。
他身穿純色襯衣和西裝褲,款式都是偏休閑的,兩鬢微白,因為天生面善和藹,叫人很容易親近。
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盆綠植,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桌子對面是一身軍裝的陸聽寒。
陸聽寒看著圖片上雜亂的線條:“蝴蝶,花,帽子和教堂。”
傅從白又推來新的一組圖片:“這個呢?”
“風車和女人。”
“你覺得女人是什麽表情?”
“她沒有表情。”
“那她在看什麽?”
“遠方的山。”
傅從白不再問了。他摘下眼鏡,慢條斯理地擦了擦,重新戴上後喝了一口咖啡:“這裡的咖啡是真的很好喝,醇香濃鬱……你經常喝咖啡嗎?”
“還好,偶然喝一兩杯。”
傅從白依舊是閑聊的口吻:“不過,咖啡我喜歡是喜歡,就是很容易睡不著。哪怕是午後喝的,晚上也有可能失眠。”
陸聽寒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咖啡杯:“你現在也挺享受。”
“這不是忍不住嗎!”傅從白朗笑道,“你最近睡眠質量怎麽樣?喝了這杯不會睡不好吧。”
談話繼續,像兩位朋友單純的閑聊。
然而,這裡不是什麽街角的咖啡廳,或是老友的家中。
封閉的房間裡放著桌子、沙發、成束的鮮花,四周卻是單向玻璃,玻璃後頭站著數十名身穿白色製服的人,胸牌上掛著【心理評估師】。他們手拿紙筆,目不轉睛地看著房間內,隱藏在屋內的全息記錄儀同時把畫面記錄下來,放大、投影到觀察室,傅從白和陸聽寒的神態,他們所有的微表情和語氣變化,不會被遺漏半分。
深淵監視者需要接受心理評估。
陸聽寒也是如此。
聯盟對他的要求近乎苛刻,針對他的評估高頻而嚴格,最頻繁的時候,他一日做了5次以上的、來自不同團隊的心理評估。
結果永遠是理想的。
無可挑剔。
今日不過是例行的評估。
傅從白和陸聽寒閑聊著,一字一詞都是試探,皆是評估的一部分。
陸聽寒很輕松隨意,像根本不知道評估師們的存在,靠了椅背,慢悠悠喝著香濃的咖啡。他的表情一直是很少的,也絕稱不上健談,傾聽時看著對方,灰藍色的眼睛說不清像海還是霧,沒有情緒,卻很認真。
這大概是陸上將唯一身處下位、遭人追問和剖析的時刻了。
他有問必答,相當配合。
40分鍾過去,傅從白又做了幾組測試,把該問的都問了。
他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你曾經提過的那個同居者,最近怎麽樣?”
陸聽寒:“他挺好的。”
傅從白:“你和他相處時,感受到的情緒多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
陸聽寒:“正面。”
傅從白:“從沒有爭吵過?”
陸聽寒:“沒有。”
他的回答確鑿而迅速,傅從白意外道:“我很好奇,你們是怎麽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