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遝錢沒多少,夏舫卻反反覆複地清點,幾乎神經質。
“夏舫。”時淵叫了一聲。
夏舫沒反應。
時淵:“夏舫!”
夏舫渾身一抖,抬頭看他:“嗯?!”
時淵問:“你還好吧?”
“好著呢!你嚇我一大跳。”夏舫嘟囔,“這警告來得真不好,我本來晚上和別人有約。”
他說的“別人”,肯定又是酒吧裡的男人們。
時淵坐在他旁邊,把尾巴盤在身前:“你有過喜歡的人嗎?”
“……怎麽突然問這個?”夏舫一愣,“怎的了,你擔心你的男人,就來八卦我的感情生活緩解壓力?”
“不是,”時淵說,“我只是想聽一聽你的故事。”
“不給聽,很無聊的。”
“好吧。”時淵說,繼續坐在他身邊,盯著他數錢,進行每日一次的人類觀察計劃。
夏舫被觀察了好一會兒,終於受不了了,錢也不數了:“時淵,這有什麽好看的?”
“我就是好奇。”時淵回答。
夏舫把錢塞回錢包裡:“他媽的行行行,我寧願跟你八卦都不要被你這麽看著了。”他深吸一口氣,揉了揉臉,手上幾道灰痕頓時落在皮膚上,而他無知無覺,“……怎麽說呢,我17歲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時淵專心聽。
夏舫:“他30歲出頭,英俊又深沉,在督察局工作,每個周五都會衣著光鮮地過來喝酒。我就在那家小酒吧工作,工資比現在還低,窮得叮當響,我每天能看到的不是地痞流氓,就是肥頭大耳的老男人,他在裡頭鶴立雞群,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我一眼就注意到了。”
時淵:“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開始約了唄。小朋友的心思在大人面前哪裡瞞得住,他一眼就看穿我了。”夏舫捏了捏自己略細痩的胳膊,“我好歹有幾分姿色,幾周後就和他混上/床了。”
他繼續說:“我們也不是純上/床,他不跟我談工作,心情好了,會給我講別的事情。男人嘛,多少是喜歡槍炮軍事的,他就和我聊防線,聊提案,把沒啥見識的我唬得一愣一愣的。一來二去,就真心喜歡他了唄。”
“我能理解,”時淵說,“我也喜歡聽陸婷婷講故事。”
夏舫苦笑了一下:“再然後呢,我們約了三四年吧,他有一次突然告訴我,以後都不要再見面了。我追著他問為什麽,艸他媽的他竟然告訴我,因為他的老婆懷孕了!我才知道這孫子早結婚了!我當了那麽久的男小三,你說可笑不?!”
他深吸一口氣,拍了拍錢包:“再加上那一年我媽病重,從此以後我就堅定了本心,隻愛錢,不愛人。這就是我至此的人生了,狗血慘淡到我都不敢相信,沒有一件是完滿的,沒有一件是我喜歡的。”
時淵想了很久:“……但是,你是喜歡這裡的吧?”
“哈?”夏舫扭頭看他。
“喜歡這裡,喜歡劇團。”時淵說,“就像是程先生他們一樣喜歡這裡。”
“你在開什麽玩笑?”夏舫笑出聲了,“你怎麽看出來的!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我就是知道了。”時淵說。
夏舫都快笑出眼淚了,搖頭道:“時淵,你真的太可愛了。”
但是,時淵想,所有人都會有喜歡的東西的。
喜歡花,喜歡麥田,喜歡舞台劇,喜歡一頭剛出生的小羊羔。總有一些熱愛是拋開名利的,熾熱如朝陽,就像是他一想起他的人類,心頭都會暖洋洋的,尾巴搖曳如彩帶,根本藏不住。
警報結束時已是傍晚,廣播中傳來陸聽寒的捷報。這是一場大勝,感染群被擊潰到一敗塗地。
眾人都餓了,離開地下室,一起去街口的食物分配處領麵包。
他們出來得早,長街空無一人。
剛傳來大勝的好消息,與高峰期之前沒半點區別,眾人情緒高漲,一掃剛才的壓抑。
“我們還能贏的!”特蕾西蹦蹦跳跳,歡呼道,“陸上將最厲害了!很快我們又能給伊莎貝拉女士演戲啦!”
秦落落踩著風情搖曳的步伐,和程遊文就她的髮型好不好看拌起了嘴,直說要讓時淵做最後判決,特蕾西歡蹦亂跳,被沃爾夫岡拽回身邊;
夏舫一會在秦落落那裡煽風點火,一會又逗特蕾西玩,見兩邊戰況都升級了,笑得特開心,
剛才在地下室、陰翳地講述過去的年輕人不見了,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眉飛色舞。
至於時淵,特蕾西拿出了她壓箱底的零食,送了他一包紅薯乾——
時淵沒吃過,專心品嘗,一抬頭就看見眾人的表情生動,或放肆大笑或氣焰高昂,眉梢也揚起,放眼望去街邊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牆上貼著劇團海報,更遠處飄來麵包和土豆湯的香,行人出來了,三三兩兩,好似一切不曾改變,好似舊日能永遠延續。
等吃完晚飯了,他會和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在宵禁前回家,點亮明黃色的燈等陸聽寒回來。
塵囂,悲喜,歸屬。
這一瞬仿佛又回到他剛進城時,陸聽寒帶他去繁華的步行街,請他吃烤腸。人頭攢動摩肩擦踵,熱鬧到不得了,連他的眼睛都被光映亮。
再之後,他看到了劇院,看到了狹窄的避難所,看到了雪見花海,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
——他自荒原來,見到人世間。
現在,他也是一份子了。
這天深夜,陸聽寒推門回家,意外地看到客廳的燈還亮著。
時淵趴在沙發上睡著了。
桌上是《聯盟軍事通史》,他看了好幾個月都沒看完,還停留在前三分之一,進展實在不喜人。
陸聽寒脫下手套、摘了領帶,坐在沙發旁。
他默不作聲地看著時淵的側臉。
時淵睡覺總是特別快、特別沉,這是沒有煩心事的人才有的特質。
他睡著後很安靜,發間是沐浴液的香,眉目舒展,尾巴尖輕輕地蜷縮一點點,彎出個微妙的弧度。
……光是看著,就奇妙地讓人開心,就像是心中的波瀾都被服服帖帖地熨平了。
陸聽寒殫謀戮力,鮮少放空思緒。
此刻他停歇下來了。
平時看戰況和數據,現在……看時淵睡覺,偏偏都很有意思。
如果叫醒時淵,時淵絕對眉開眼笑,撲到他懷中講一天的見聞。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離開血與火燃燒的戰場,拋下風雲詭譎的荒原,深夜的街頭那麽長,有人在等他回家。
陸聽寒本想抓著時淵的尾巴尖,把他搖醒,讓他回房睡,手伸出去卻又停住,改向他的腿彎去——
他抱起了時淵,走向時淵的房間。
時淵半夢半醒,抓住他衣領迷糊地表示抗議,聽不清在嘟囔什麽,總之是不情願。
於是陸聽寒向二樓臥室走,這回,時淵就安分了。
等陸聽寒洗完澡、換好衣服,再回到屋內時,時淵已經醒了,裹著被子成了蓬松的一團,用烏黑的眼眸看著他。
“吵醒你了?”陸聽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