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海的身體確實好,好到他以重傷之身在荒郊撐了整整一天。外界的人找到他時,他才剛剛咽氣不久。
項海如願以償回了家——他化作一個小小的骨灰盒,回到了他的兄弟身邊。
可是那骨灰盒上始終纏繞著淡淡的執念。時間推移,新聞在全國范圍發酵,那些執念一點一點匯聚,變成了項江夢中淺淡的影子。
事件引爆後兩個月,那個瘦小的年輕人出現在同胞兄弟的夢裡。項海躲在遠處,弱小得隨時都可能消散。他羞澀地端詳著陌生血親,小心翼翼地確認自己的執念。
快樂的記憶戛然而止,黑暗隨之降臨——
【爸爸媽媽呢?】
【不在了。】
【我的朋友呢?和我一起逃出來的姐姐。】疑問裡多出幾分迷茫,項海身上的怨氣重了些許。
【她……】
即便是睡夢迷蒙中,項江依舊知道,這是個不該提起的話題。然而不知是雙胞胎間的感應,還是他那死去的兄弟過於強大,項江的記憶直接被扯了出來。
項海不識字,但他能直接感受項江的所思所想,無數字句衝入他的腦海。
【看見了沒兄弟們,這就叫舔狗不得好死。】【我看是那女的勾引在先,找個小狼狗當苦力】【你不懂接盤,搞隔壁人妻不刺激?】【把女人當回事就這下場啦】
事件過去不久,評論區的評論開始“輕松愉快”。
【我是孩子媽媽,我也覺得不太好。不管怎麽說,她這都算出軌吧?】【都心甘情願替死了,好浪漫哦】【有些人這都不讓說?罪犯都抓到了,大家感慨兩句怎麽了?她被拐賣和她利用別人感情又不衝突。】【吃瓜不,我熟人有內幕。】
……
新聞戲劇性頗強,舉國矚目,在各個網站上的討論經久不衰。人們孜孜不倦地傳言,事件解決後,惋惜變成了感慨,感慨又化為獵奇。
項江曾去看望過風暴中央的女孩。她的情緒不是很好,但也積極表示過想要繼續讀書的意願。可惜十年過去,她的父母已然放棄,各自有了家庭。
她終究沒能繼續讀書。
也許是因為以她的年紀,她的同學早已活躍在職場。也許是因為她如今身份尷尬,父母顧忌旁人的眼光。也許是因為山中“親戚孩子”不停的騷擾,也許是因為那些經久不衰的話題。
被救出兩個月後,她從住處頂樓一躍而下,就像當初逃跑那般決絕。只不過這一次,她是孤身一人。
項海沉默地接收了所有記憶。
不理解,不明白,她明明那麽能忍受,她明明從地獄逃出來了。
項海懷抱執念,陷入了更大、更深重的迷茫。興許那座山已經刻入了他的骨血,深入他的神經。在死亡前痛苦掙扎的那天,他聽到了山中無數亡魂的嚎啕,它們隨著他的屍體離開,至今無處可去。
項海沒日沒夜地思索,直到一陣冰寒凶暴的喜悅席卷了他。
……原來如此,這裡肯定還是山的一部分,他們還沒有成功離開。總會有人開心地笑著,目光掃過來,就像他們是某種非人的物件。
村裡村外,物件還是物件,不過是有用與有趣的區別。
項海不擅長思考,他的心思早被日複一日的雜活埋沒。事情太過複雜,如今他不想知道緣由,更懶得理解動機,他只是知道,結局本不該是這樣。
他只是不希望他們再笑了。
無數怨氣集於夢中,人面蝶翼衝破翅膀。那一天,近年來最強悍的厲鬼就此誕生。金色的快樂深處,長出了漆黑的霉斑。
對,從這裡開始,自己都清楚。符行川心想,他經歷過這些,他是……
他是誰來著?
記憶和情感這樣洶湧。自己的名字,應該是叫項海吧……?
幻象之外。
“老師,它們注視我時,我忍不住想——”
項江再次撿起地上的槍。
“——我忍不住想,我想知道他以前過得怎麽樣。畢竟我的人生,好像就這麽點兒意義。然後呢,它們就像這樣告訴我了。”
項江喃喃道,槍口對準失神中的符行川。
他的弟弟死後成執。自己怕是活著時就只有這麽個執念了。厲鬼沒了執念會消失,活人呢?
“我明白你的感受,很混亂吧?直到現在,我也常常分不清自己是誰……但我很確定,每次看到你們煞有介事地維持‘文明秩序’,我整個人都不舒服。”
白虎衰弱,項海忙著將它們破壞殆盡。項江長舒一口氣,緩緩按住扳機。
嘭!!!
人體砸上土地,發出沉重的悶響。項江向前摔倒在地,那顆泡泡還被他緊緊抱在懷裡。馭鬼師倒地,項海免不了動作一滯。只是一個瞬間,他便被兩隻氣息奄奄的白虎撲倒。
項江倒下的位置,露出兩個披著紅紗,鬼鬼祟祟的人。
“我負責符行川!”葛聽聽嗖地躥出去,手忙腳亂地往符行川身上貼加強版清心咒。黃今則收回悶棍,用腳尖踢踢地上的項江。
“別是打死了吧。”他心有余悸地嘟囔。
黃今的手腕上,正纏著一縷漆黑的長發,他的身周則被綴滿封印法器的紅紗掩蓋,去除了所有聲息。這會兒黃今忙不迭地脫下紅紗,將它蓋在項江身上——項江周圍盤旋著濃重的凶煞之力,急需隔離。
沒了項江指揮,周邊鬼影四散。不遠處,滿臉貼符的符行川坐了身,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他人還沒起來,一道火鏈脫手而出,將項海五花大綁。
“你倆沒事吧?”他搖搖晃晃站起身。
“沒事。”葛聽聽也脫下紅紗,“您那邊……”
“該確定的都確定了。”符行川瞥了眼被紅紗蓋住的項江,“張賀君和孫醫生也在識安控制下,她們和戚辛、仇方不太一樣,被影響的程度很淺,情況有點難辦。”
葛聽聽哦了聲,情緒有些低落。
“你們繼續按計劃來,我來搞定這東西。你們手上不都有殷刃的發絲嗎?它沒事,他就沒事。”
符行川捏捏眉心,看向項江留下的防護法陣。他吸了口氣,特地放緩聲音。
“別擔心,沒問題。”
……
過渡空間。
無數巨腳狠狠踐踏而下,恐懼的幼崽在抬起放下的腳步中掙扎不止。逃走的路被外部封印堵上,此處完全成了死局。
樂先生加快了巨足的動作。
仇先生之前太過優柔寡斷,妄圖隻用一部分身體應戰。對面可是恐懼的幼崽——那個湮滅一切的恐懼。
咚咚咚!
伴隨著撞擊,他的同伴在幫他短暫連通彼岸。樂先生一鼓作氣,把大部分身體擠入這個狹窄的過渡空間。必須把這隻幼崽碾成泥漿,徹底分食,杜絕“恐懼”短時間內再生的可能。
可惜他踐踏之下,那灘小小的黑暗滑不溜手,泥鰍般鑽來鑽去。它體表的翅膀張開又合攏,不時從旁邊的巨足上切削出來大塊。一旦得手,它會迅速將戰利品吞噬殆盡,變得更加龐大。
無論施與怎樣的情緒干擾,它都不為所動,只是瘋狂地破壞、進食。
窮途末路一般。
樂先生很有耐心,他往肢體內小心地合成毒素。為了不驚動瘋狂進食的恐懼幼崽,他給的毒非常淺淡。
這隻名為“鍾成說”的幼崽寄生於人體,就算能吞噬自己的凶煞之力,那幼崽也會對生物毒素有反應!
他要它慢慢麻痹,緩緩遲鈍,最終變為一灘黑色的肉醬。
【味道怎麽樣?】
鍾成說的衣衫被黃粱幻化成紅衣,腦後發絲被幻象延長。他仍是人形,正被牢牢包裹在殷刃身軀之中。
【辣辣的,沒什麽影響。】殷刃以思緒回應。【我體內又沒有活人成分。】
為了隔絕情緒影響,他果斷放棄了大部分知覺。正如夢境世界中的骸谷,無盡的空虛之中,只有他與鍾成說兩人。自然,這樣壓根無法正常戰鬥——隻保留一點點觸覺,他連敵人的位置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