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成說噠噠的腳步聲在他身後穩定地響著。確定對方沒有異常反應,殷刃不再說話,加快了腳步。
那片光亮越來越近,終於,如同橫著跨出水面,殷刃走出了那片黑暗。
“浮力”一下子消失,他的周身驟然沉重。
此刻殷刃沒空在意這些——他看著眼前的景象,少有地屏住呼吸。
哪怕是在最荒誕的術法中,他也沒看見過這樣的幻境。
他正站在一條街道的入口。
街道乍看起來很明亮,光照充足,街上還有不少行人——要是只看一個模糊的大概,確實如此。
定睛一看,這條街似乎無窮無盡。街邊建築以某種不可能存在的形式扭曲、交叉、相融,它們高到看不見頂層,伸向天空的方向。
這些建築比海谷市街道顯得更加破舊和肮髒,表面爬滿血管似的“爬藤”,一鼓一癟地抽動。
殷刃伸出手,摸了摸離自己最近的便利店牆壁。它摸上去帶有讓人不適的溫度,像是熱騰騰的內髒。
他抬起頭,順著建築“生長”的方向望去。
這個世界沒有天空,也沒有太陽。殷刃頭頂只有滿載黑暗的漩渦。漩渦邊緣散出粘稠的灰霧,它時刻不停地轉動,攪動著探進去的建築頂部。亂七八糟的東西失重似的飄著,消失在那片黑暗深處。
那漩渦如同一隻俯視眾生的眼洞,寂靜無聲。
殷刃仰著頭,著迷地盯著那個不知通往何處的空洞。鍾成說從後面拍過來的時候,鬼王大人髮根差點炸起來。
等殷刃回過頭,他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其余三個人的衣服變了。
葛聽聽身上多了一套不知道哪個學校的肥大校服,亮藍色襯上白色,顯得有點土氣。黃今的衣服變成了維修工套裝,腦袋上還多了一頂鴨舌帽。
黃今疑惑地摘下帽子扔遠,瞬息過後,他的頭頂又出現一頂一模一樣的帽子。
鍾成說的衣服則成了一套格外板正的西裝。和那些銷售人員的製服不同,這套黑西裝剪裁正好,非常明確地勾勒出這人的身體線條。
他腳上的鞋子甚至也成了皮鞋,擦得鋥亮。配上鍾成說的無框眼鏡,這人像極了剛散會的精英人士。
鍾成說有點不自在地磕著皮鞋,解開了領口兩顆扣子。他很少穿修身的衣物,像是不太喜歡這種束縛過多的款式。
打量完小鍾同志,殷刃無語地看了看自己身上。他的長發重新披散,T恤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換成了一件老式長衫。
好在它是黑色的,不至於讓他成為符行川二號。
“喂、喂,聽得到嗎?”盧小河的聲音從單邊耳機中冒出,“如果發現自己身上的衣物變了,不要擔心。那是郭來福的意識修正——根據你們的外貌,他把你們轉換成了更容易理解的形象。”
葛聽聽扯扯身上的高中校服,臉上露出一絲神往。然而等她看到校服胸口,小姑娘的面色微變。
【%#@#%中學】
前面的文字是一串亂碼,圖案結構看起來像字又不像字,他們讀不出任何含義。
殷刃也發現了這一點。
建築的招牌、街邊廣告海報、自動販賣機的商品包裝,上面全是亂碼似的字——乍看外形正常,卻根本不存在於世上。
路上的行人更不對勁,仔細看去,他們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那些“人”臉上沒有五官,衣服和物品全都缺少細節,像是幾個潦草的色塊拚接,顯得異常詭譎。
葛聽聽站得更靠街外側,她險些被一個快速走過的“人”撞倒。
她剛想道歉,卻發現那人停都不停。那東西先是保持著被撞到的樣子,以極端別扭的動作繼續前進,十幾步後,它的姿勢才逐漸恢復正常。
小姑娘臉有點發青,她默默退到便利店的立牌後,試圖把自己藏起來。
“別怕,那些不是真人,它們沒有思想。”黃今言簡意賅,“你們也放——”
黃今看向殷刃與鍾成說的方向,寬慰的話卡在了喉嚨裡。
鍾成說正雙眼放光地刮牆皮,將其收入采樣盒。殷刃則興致勃勃地狂戳自動販賣機,試圖讓它吐出一兩樣神秘商品。
黃今:“……”
黃今:“盧小姐,你那邊有什麽新指示麽?”
“找個據點,先熟悉一下周遭環境。第一個夜晚,不建議在外面過。”
盧小河的聲音有些遙遠。
“據點建議使用辦公建築或者旅店建築,你們看到的是郭來福的腦內印象,建築特征應該很明顯。”
識安大廈,特調九組辦公室。
說完那句話,屏幕前的盧小河看向郭來福的腦波監測。
活物入腦會引起大腦的反應,她的隊友們應該會很快迎來第一個“夜晚”。
盧小河憂心忡忡地點著鼠標,喀噠喀噠的響聲裡,她將視線投去另一個大屏幕。
上面跳躍著四組數據。
那是特調九組四名成員的情緒波動。
情緒大概被分為“恐懼”和“滿足”兩個基本大類,下面各自延伸了“哀”與“惡”,“樂”與“愛”四個類別。
四個類別下面又分支似的拓展出“厭惡”“憤怒”“羞恥”“輕松”“好奇”等各種更小的分支,各種數據閃得人眼花繚亂。
檔案館裡,情緒會變得非常易於監測。如果裡面的人有異心,哪怕他或她演技再高超,面對同伴時,真實的情緒很難作偽。
仇恨、惡意、厭憎……這些可疑情緒會被直接量化,通過四人的腕環傳過來。
說老實話,盧小河不喜歡監視隊友的感覺,但這是她直屬上司的命令。事到如今,盧小河深刻體會到了這種監控的必要性。
葛聽聽看起來興奮又緊張,恐懼的讀數不高不低,起起伏伏。
黃今的情緒比較平穩,他似乎對這種奇怪場景比較麻木。黃今的讀數只有淡淡的“無奈”和些微的“希望”,非常標準的工作狀態。
殷刃的情緒讀數像是在跳舞。
他的“好奇”上上下下過山車,其中還夾雜著“快樂”“緊張”“擔憂”和零星的“失落”。硬要說點可疑的點,殷刃此刻的“喜歡”讀數比常見的隊友愛和朋友情高一點,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增量。
只看情緒起伏,他比黃今還要有活力。
……問題在於鍾成說。
一點“好奇”與“興奮”,外加一些“喜歡”,其余沒有了。
從最頂上的“恐懼”開始,所有“負面感情”的下屬分支,鍾成說全部的讀數都是零。
鍾成說的腕環出了故障?
盧小河做了幾次遠程重啟重連,可鍾成說的那一列情緒分支仍是整整齊齊的零。
面對難以理解的異象,鍾成說沒有半點恐懼、緊張、不安。
這個人只是單純地好奇著。
這種數據單憑“個人性格”可無法解釋,盧小河皺起眉頭,無意識咬起筆頭。
“小河姐,我們上午才進來,離晚上還遠著呢,現在準備據點是不是太早了?”
殷刃的聲音從設備中傳出,同一時間,他的“好奇”讀數再次漲了上去。
盧小河回過神:“哦哦哦,他腦袋裡的日夜不能作數。大家算是侵入的異物,他的潛意識一定會有反應。你們大概還有半小時的時間,抓緊。”
……
十五分鍾過去,四人齊聚旅館大房。
郭來福看樣子沒住過好旅館。旅館外面還像那麽回事,但此人對旅館的室內印象非常糟糕。
這間旅店離四人最近,只有兩層。它的內部接近於三流青旅,牆壁刷著大白牆,剝落後露出泥灰色的牆壁。
窗簾是暗紫色的,沾滿髒汙,正死死合著。牆上掛著俗氣的裝飾畫,水泥地板滿是裂紋,蓋著灰塵。
閃爍的白熾燈下,四張單人床散發出潮味。床單上帶著可疑的汙漬,床頭桌放著滿是髒汙的可樂和計生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