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識安不一樣的是,機械前坐了足足十五六個人。
他們個個叼著煙,汗衫領子蔫菜葉似的扒在脖子上。這些人表情各不相同,可眼底藏著同出一轍的麻木神色。
房間無窗,全靠空調換氣。伴隨劈裡啪啦的鍵盤響聲,煙味、汗味和咖啡味混在一起,空調冷風攪來攪去,混成了微妙的網吧氣息。
整片監控牆不斷閃爍,畫面中是更升鎮各個角落的影像。
鎮民們拿著家夥走上街頭,行動搖搖晃晃。畫面出現呲呲啦啦的電磁干擾,那些霧氣原本只是繞著山鎮流動,這回它們朝鎮內傾瀉而來,如同乳白色的海洋。
隔壁牆,大屏幕上各項數值一路走高。巨大的骷髏伸直身體,細瘦的巨型人影劇烈搖晃,如同風中蒲草,漂浮的雲狀邪物撞上廢樓。
天還沒黑,鎮內邪物的騷動一浪猛過一浪。
地下沒有幾個攝像頭,探測裝置倒裝過不少。更升鎮像是被人丟進了炒鍋,無論地上地下,所有數值都過山車似的瘋狂波動。
“更升鎮的‘守護者’被激怒了。”地中海髮型的中年人咳嗽兩聲。
“怎回事啊,地下那些讀數太離譜了,上頭不是讓咱們搞臭倆新人嗎?怎麽跟著這種高手?”
地下數據監控屏前,一個染黃頭髮的小年輕使勁啃咬自己的手指。他雙手各四根指頭,兩隻手小拇指都只剩個圓圓的指頭根,約莫被刀剁掉了。
“新人處刑任務配仨應急部的人,離譜了吧這……本來說一個吞蛇就能完事,現在弄進蟻穴還尿不盡似的拖拖拉拉。”
作為沉沒會的監控部門,他們的工作內容非常明確。
兩個目標被送進洞窟深處,識安勢必會派出“兜底”的資深員工救援。只要把資深員工弄死,兩個目標毫發無傷——光憑這一點,無論殷刃與鍾成說有沒有秘密,他們的“升遷”之路必斷。
他們只需要及時監控並上報最新狀況,自會有人給倆新人抹上疑點,不愁識安不踢人。
發現戚辛這個無辜文員也被卷進去,沉沒會成員們差點開香檳慶祝。連帶著害死無關群眾,這可是識安紅線。
結果這夥人屬蟑螂的,被黃粱追了這麽久還有余裕,陣線不見任何破綻。
“叫鄒部長?”另一個腰子臉男青年出主意。
“鄒部長出差。”
腰子臉:“那這事誰能拍板?‘守護者’又不聽我們指揮,事情鬧大就完蛋了。”
“唉……”這回歎氣的是個形容枯槁的女人。
“那個叫‘守護者’的邪物到底是啥啊?”女人耷拉著眉眼,“除了咱們組,負責更升鎮得有千把人吧?這麽久了,實驗體拉來一批又一批,‘成品’又藏著不給看。現在眼看要亂,我們啥也不知道,半點辦法都沒有。”
“不該問的別問。”
地中海男人狠狠按滅煙頭,吐了一大團青煙。
“還想要命的話,少知道點為好。上頭默許更升鎮亂到這一步,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
“我剛才的提議,你有什麽意見嗎?”
沉沒會海谷分部,魏化謙興致勃勃地查看報告,隨口朝話筒說道。
“……符行川和李念出現在更升鎮,您要拿更升鎮的項目換他們的命。”眾人口中正在“出差”的鄒部長,此刻正坐在一輛疾馳的小轎車中,耳朵緊貼手機。
“是。那兩位願意屈尊處刑新人,我何樂而不為呢?”魏化謙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再說,更升鎮原本就快出問題了,這買賣不虧……那東西說到底還是仿製品,它早就沒了理智。”
“……”
“心疼了?”
“更升鎮的項目斷斷續續一千年,今年是我負責的第十年,說不在意是假的。”鄒部長說,“但‘守護者’的狀態確實不穩定,它早晚會惹出亂子,這樣也好。”
“嗯。”
“但是,”鄒部長話鋒一轉,“為了照料‘守護者’,我們部門投入了上千萬。既然您的海谷分部要提前放棄它,您得拿出籌碼交易。”
魏化謙毫不意外地呵了聲。
“你的要求?”
“我要看一遍你們海谷分部的‘原樣本’記錄。”鄒部長站在一座光禿禿的野山前,“更升鎮蟻穴的文獻資料,全由你們保管,根本沒有進我們的資料庫。”
“我守著更升鎮那個仿製品研究了十年,我要看真貨。”
“可以,不過它們被存放在城西山區,你得一個人去看。”魏化謙笑道。
鄒部長同樣笑回去:“有時候我挺羨慕識安那邊,人家資料共享得很痛快。”
“這話說的,我們也很有分享精神。”魏化謙慢條斯理道,“只不過對於極其重要的信息,識安也有保密等級嘛。”
“你要看的那些資料,上面可是記錄了人類有史以來的‘力量極限’,我們的終極目標之一。都說舉頭三尺有神靈,放尊重點比較好。”
魏化謙抿了口茶水,將茶杯輕輕放在木桌上。透過裝滿茶湯的玻璃杯,原本暗紅的木桌看上去鮮亮了幾分。
可惜,比起他當初看到的紅色,它還差得遠。
隨意囑咐了兩句,魏化謙掛斷了通話。全面激活更升鎮的命令已然下達,加上“守護邪物”在其中發瘋,不出兩個鍾頭,他就能看到識安兩位高手的醜態了。
都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養“邪”也大致如此。就算更升鎮的“那東西”是個失敗作,也不是符行川這種正常人類能應付的。
魏化謙稍稍放松神經,躺在木桌旁的沙發上。
他咬破手指,在眉心畫了個血符,又開始回味那段震撼人心的記錄。
和資料散失的識安不同,蟻穴裡留有紅衣人的影像。壁畫不過是用以參照的“照片”,更重要的信息,全被沉沒會仔細地轉運去了別處——
那是貫穿幾百年的,與“紅衣人”的對話。
作為海谷分部的管理者,魏化謙第一時間觀看了那份記錄。
……
一千三百多年前,盛夏,荒原。
樹杈間癱著一大坨黃粱,瞧著像個色彩斑斕的軟墊。那人斜倚在黃粱上,懷裡緊緊摟著吃了一半的西瓜,正在努力通過眼洞讀話本。
那人臉上扣著個寫滿符文的面具,身上裹了兩層紅布,掛了橫七豎八的古怪封印,只是勉強露出一點人形。饒是如此,那股逼人的煞氣還是在四周侵染出一片冰寒。
那時是夏日,可樹木的枝葉迅速枯萎,葉面表面結出一層薄霜。
樹下躺了一群肥肥胖胖的邪物。要是換成動物,場面興許還有幾分喜人。然而改成那些形態猙獰的玩意兒,畫面只是添了幾分驚悚。三四個帶著娃娃頭罩的小孩躲在樹後,巨大的頭罩露出大半,誇張的笑臉沾滿塵灰。
沉沒會的使者恭敬地跪於樹下。
“……鍾異大人。”那人小心翼翼地呼喚。
“鍾異大人,鍾異大人。”樹上人半天沒反應,沉沒會使者的聲音裡多了幾分壓抑的煩躁。
“鍾異大——”
“哦,你叫我。”樹上人恍然大悟,放下話本和西瓜,“……哇,居然是活人!”
沉沒會使者:“……”
鍾異打了個手勢,黃粱呲溜一下滑下樹,把自己展成軟綿綿的一團。隨即鍾異很不講究地翻滾身子,四仰八叉地摔在黃粱身上。
被層層封印裹著,他有些艱難地起身,湊到沉沒會使者跟前。
“這樣接近我,你不難受?”他喜氣洋洋地問,“難道是我新想的封印起效……等等。”
鍾異聲音裡,原本高昂的情緒落了下去。他俯下身,細細觀察片刻:“什麽嘛,擋災的符咒,把撞煞的凶運全轉給別人了……沒意思,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