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沒會使者:“……鍾異大人,我還什麽都沒說。”
“那你說。”那個紅色人形一屁股坐上黃粱,黃粱發出噗嘰輕響,“你最好有點正事。”
“在下為沉沒會司祭,我等仰慕尊上已久。尊上為人世所遺棄,無法盡享紅塵,我等願為尊上分憂……”
“啊?什麽遺棄?”
鍾異發出驚奇的聲音。
“你自個兒都帶了擋災符,還跟我說這個……大多數人撞見我,隔個三五天就得去見閻王爺,躲我不是正常的嗎?你們這算什麽,‘雖然人家可能沒命,你可是沒法趕集’?”
可能是太久沒見人,鍾異摸著黃粱,嘴上不住嘰嘰咕咕,內容包括但不限於“是我自己不想去搞破壞好吧”“以和為貴懂不懂”之類的發言,還帶著點兒語重心長。
黃粱積極附和:“噗嘰噗嘰!”
沉沒會使者腦袋上出了層汗——光是這隻黃粱,放到別處足以引發一場大災。結果這東西在這給人當椅墊兒,看起來還當得很開心。
“尊上有所不知。”使者迅速起了個話題,“當今皇帝昏庸無道,百姓苦不堪言,化吉司沒有半點作為。尊上若願意同我們回去……”
“哎,化吉司本來就不負責這種事。”鍾異直搖頭,“既然看不下去,你們該找人才找人才,該造反造反,皇帝昏庸關我什麽事。”
“百姓苦——”
“我親自插手,他們只會再苦十倍。”鍾異誠懇地說。
使者用袖子瘋狂擦汗,再次更改話題:“神降遺毒還在,尊上要日日受凶煞之力侵蝕之苦。我等對此頗有研究,可以協助尊上脫離苦海……”
這一回,他的說法還算實際。
魏化謙清楚地知道,凶煞之力這東西如同砒霜,短期內接觸巨量,身體必定會快速崩潰。
若是想讓人存活,只能以環境慢慢“醃製”,叫人漸漸適應。所謂神降,無非是以天災形成了極好的“醃製環境”。
但副作用也有——短期大量接觸凶煞之力,身體紊亂崩潰,大腦反應不及,倒能造成些麻痹的效果。可要與入侵的凶煞之力長期共存,就要日日忍受錐心之苦。
鍾異並沒有他所表現得那樣輕松。
然而那位所謂的“大天師”並不吃這一套,他明顯很介意別人提到這事。
鍾異身周的氣勢變了。
盡管只是影像記錄,那股壓倒性的氣勢仍然令人心驚——以鍾異為圓心,四周青草樹木迅速枯死朽爛,地上爬蟲翻過身,天上飛鳥栽於地。前者隨風化為空殼,後者白骨斜入地面。
“好言好語對你,還真把我當三歲小兒。”
鍾異聲音沉下來。
“化吉司醫治邪煞入體,能拿出百十份救助百姓的醫案。你們呢?隻曉得拿活人試驗,好一個‘頗有研究’。我不去,滾。”
那黃粱非常有眼力見,嗖嗖又爬回樹上,把自己展回軟墊。鍾異一個漂浮術回到枯樹上,繼續看話本。
“本以為你不惜犧牲人命,也要與我見面,多少能帶來些厲鬼邪魔的消息,讓大家開個葷。”鍾異輕歎一聲,“可惜……再不走,我這邊的人可要拿你開葷了。”
……
一千二百多年前,秋日,深山。
鍾異身上的紅布又厚了十幾層,他把自己裹成一隻暗紅的繭,完全沒了人形。
沉沒會的使者找到他時,他正將暴露在外的兩隻腳伸入溪水,清澈的溪水嘩啦啦衝過腳背。這位傳說中的大天師仰面橫躺在河岸,仿佛一條生無可戀的紅色豆蟲。
此人身邊還散著不少特製的墨水與白紙,用於傳信的機關木鳥壓在紙張上,翅膀上沾了一大塊墨跡。黃粱堵在白紙一側擋風,好讓那些紙張不被山風吹跑。
邪物們在更遠的地方站成一排,努力伸展身體,展示自己的樣貌細節。
它們腳下的宣紙上畫了生動的簡筆畫,可惜配了十來行狗爬一樣的爛字。這個距離,使者能略略看清些許,上面用白得不能再白的大白話寫著各種邪物的簡介和弱點。
不少地方他似乎不太會寫,隻好用似是而非的小圖像代替。
“天師大人。”
這位使者的聲音冷靜而謙遜。
“怎麽又是你們。”鍾異哼了聲,“你這一趟,又要多少人命擋災?”
比起之前,他的聲音裡有些許潛藏的虛弱。
“我等在沿海發覺了凶煞的跡象。”使者說,“還請大天師協助平定災厄,還漁民一片淨土。”
“你……”鍾異話沒說完,突然詭異地頓了頓。他思考片刻,清清嗓子。“好說,你先幫我寫個十五頁字,我願意和你詳談。”
使者:“?”
“化吉司的邪物記錄,要半月一交。”鍾異深沉地說,“今日便是期限了。”
使者:“……?”半個月,十五張,所以您是一張沒動是嗎。
然而能來見大天師的使者,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使者很有耐心地執筆鋪紙,就著鍾異的講述筆走龍蛇。
見使者沉靜,又有幾個帶著大頭娃娃頭罩的孩童跑來,簇擁在一起圍觀。
“都回去!”鍾異比劃著術法趕人。
使者虛心求教:“那是什麽邪物?”
“無家可歸的孩童罷了。”讓人家出著苦力,鍾異的態度好了點兒,“心智未開,受的影響小些。我在他們的頭罩與衣物上都加了層層封印,不妨事。”
“可按照我們的計算,哪怕是孩童,也不得與尊上相處超過九九八十一日,否則亦是會有性命之憂。”使者試探。
鍾異嚴肅:“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還望大天師賜教。”
“這意味著我們能一起行走八十日整,將近三個月呢。”
鍾異聽起來十分開心。
“我教他們術法,他們教我外界之事,很有意思。”
使者筆鋒一頓,沒再說話。
半個時辰過去,沉沒會使者寫完十五張邪物報告。鍾大天師“哎呀”一聲,隻說沿海凶煞的消息,化吉司今早剛來了信兒。鑒於世間講究先來後到,他只能遺憾地拒絕沉沒會了。
“不過,那十五種邪物的特征與解法,你也記在腦子裡了,也不算虧。”
鍾異躺回河岸,兩隻腳又浸入水中,噗啦噗啦打著水。
那使者溫文地點頭,藏在袖子裡的手打了個訊號。只見蒼穹突然暗沉,一隻巨型邪物從雲層後驟然降下,直衝那幾個孩童而去。
誰想鍾異半點不慌,他維持著躺姿,朝邪物群大喊了一聲。
“開飯!”他歡天喜地道。
緊接著,他的左腳猛地一打水,幾道冰箭激射而出,正中使者拿符的手。
“這邊的也可以吃。”鍾異艱難地往使者那邊歪了歪,興高采烈地補充。
無數邪物衝天而起,旋出漩渦。沉沒會豢養的巨型邪物被撕了個七零八落,降下一場漆黑血雨。血雨之下,鍾異自在地伸展身體,身上的深紅布料沒沾上半滴鬼血。
看不見的煞氣四處肆虐,溪水被激得濺起兩三米。深秋的枯葉暗器般胡飛亂射,打得樹乾啪啪直響。幾顆脆弱的樹木徑直折斷,化為腐敗的棕黑色。
使者被鎮在原地,動彈不得。幾隻僵屍興致勃勃地撲來,畫面終止於一口枯黃的尖牙。
……
一千一百多年前,隆冬,石灘。
鍾異身周的封印如同年輪,把他整個人包到了三米多高。
他的身邊不再有孩童,只有成群結隊的邪物。鍾異坐在柔軟的黃粱上,貼著地面慢慢飛行。邪物隊伍慢慢走過厚實的冰面,遠遠看去,像極了一長條繽紛彩旗。
那人變得更強了。
霧氣貼著冰面滑動,其中不時翻滾出一絲血色。光是遠遠看鍾異一眼,那種毀滅似的恐懼頃刻間便會滲入骨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