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麻子”的拳頭逐漸攥緊。
“既然你說話不算話,不打算送我回家,那我提個要求不過分吧?”
鈴聲驟停,殷刃收住腳步,點點頭。
“你給我取個名字吧。”
麻子說。
“我們村的規矩,等要安家了,再讓長輩取個像樣的名字。這裡……這裡沒長輩了。”
大天師沉吟片刻:“也行,那你就叫殷……”
“不要‘殷’這個姓!”麻子激烈反對,就差把“賭氣”寫臉上,“外頭那一群娃子全姓殷,我又不是他們親戚!”
這一回,殷刃沉默了很久。
“我生來無名無姓,殷村是我的故土。殷村人喜歡叫我‘異人’,因而化吉司興起後,皇帝給我賜名‘鍾異’。按常理來說,我本該姓殷。”
他的語氣裡第一次出現了遺憾,很少,卻像混進軟綢的沙子。
“你們凡人都喜歡皇帝,不如這樣。麻子,今後,你就叫鍾……鍾麻子。”
麻子:“……”他的呼吸都靜止了一瞬。
麻子:“鍾麻好一點。”
大天師的那點兒惆悵瞬間消失,他尷尬地清清嗓子:“哦,那就鍾麻,鍾麻挺好的。”
插曲一出,再壓抑的氣氛也破了功,孩子們又吃吃笑起來。細碎的笑聲裡,殷刃再次邁開步子,走向暗沉的山影。
沒了跟隨在身邊的邪物大軍,沒了遠處行走的孩童。這一回,殷刃身邊只剩孤零零一隻黃粱。
不遠處,佝羅軍的修行者從山石上浮出。他納悶地看向周圍,孩子們的藏身之處被強大的幻術遮掩,他找不到半點破綻。
只有大天師孤身前進的身影那般真實。那個繭子似的身影,近看滑稽,遠遠看去,卻像是群山的一道傷口。
那個修行者顯然不在意那些沒有油水可榨的黃毛小兒。他猶豫了不到半分鍾,就繼續追隨殷刃的身影而去。
沒了小孩子要顧慮,殷刃果斷乘上黃粱,可不知是虛弱還是怎的,他的前進速度慢得驚人。幸虧如此,不然識安估計要掉隊——符天異一個人顧不過來,連葛聽聽也被抓去施放漂浮術,這才勉強把所有人弄上半空。
“到這裡就可以了。”
晝夜交錯兩輪,到達荒山中心附近時,正值黃昏。
殷刃滑下黃粱,拍了拍那個滾圓的眼球。晚霞包裹中,黃粱變成了鮮亮的豔紅。
“噗嘰?”它發出疑惑的聲音。
“尋個地方,好好休息。附近邪物不少,夠你吃個幾百年。”殷刃摩挲著黃粱軟滑的表皮,“接下來的路,我必須自己走了。”
“噗嘰……”黃粱的叫聲更小了些。
“嗯,我真的只是要養養傷。不過需要很久,你不用等我。”殷刃在它體表畫出一串繁複的符文,聲音輕得像夢囈。“我們的鬼契,也到此為止了。”
術成,殷刃慢慢撤去了體表的封印。
一身紅衣的殷刃立於黃粱身前,他看起來蒼白到嚇人,赤眸眼白都滲了血。黑色長發的發梢幾乎要落到地上。封印剛解開,他腳腕上的銀鈴瞬時朽爛,附近幾步的土地也變成不祥的黑灰色。
殷刃紅衣散開,蘋果與惡果一同飄在他的身邊。蘋果被無數封印符文包裹,安然無恙。夕陽之下,惡果則顯得越發鮮豔亮麗,兩者的誘人紅色如出一轍。
周遭凶煞之力頃刻肆虐,連黃粱都本能地撤了幾步。
“你看,到了這個地步,你也沒法在我身邊待多久。”殷刃咳嗽兩聲,好聲好氣地繼續,“走吧,黃粱。”
那個紅色的團子沒動彈。
殷刃歎了口氣,給了它一個不輕不重的腦瓜崩,兀自轉身前行。
他徹徹底底孤身一人。
黃粱沒有追,也沒有離開。它立在原地,瞳仁朝向殷刃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它才低低地“噗嘰”一聲。
原本識安一行人還會時不時討論兩句幻境內容,現下,所有人都沉默了。哪怕遲鈍如鍾成說,也能察覺出殷刃的告別之意。
他們目送殷刃走向傳說中的骸谷——
到了地方,不需要任何說明,誰都能一眼看出“骸谷”這個名字的由來。
土地灰敗,毒草橫生,只有畸形的邪物與爬蟲不時路過。地面上不見高大樹木,只有破敗發黑的獸骨與鳥骨。不遠處,兩道山崖如同毒牙交叉,其下是空蕩蕩的萬丈深淵。
其中一顆“毒牙”尖上,能隱隱看到一棟簡陋小屋。
殷刃一步步走向那座小屋,蘋果與惡果被他握在雙手,在陰影中閃爍出曖昧的光彩。不一會兒,那個身影被小屋門洞吞沒,徹底消失在眾人視野。
跟隨殷刃的佝羅軍修行者,終於停住了步伐。
看來哪怕是“半步卡戎”,也不敢貿然挑戰這片土地。那人停在骸谷邊緣,從地上撚起一撮土,小心嗅了嗅。
那張瘦削的長臉上,一對眼珠轉了轉。末了,那修行者捉住一隻機關鳥,就地開始寫信。
盧小河、符行川與符天異立刻圍了過去。葛聽聽見此陣仗,也好奇地湊上前。
然後她就看到滿眼蝌蚪似的怪異文字。
葛聽聽不懂就問:“……這是什麽意思?”
“佝羅文。”盧小河尷尬地清清嗓子,“其實我也不認識……包括這道大山谷,沒有任何記載。”作為一位神經科學研究者,這類東西實在超出她的能力范疇。
“他在請佝羅大軍重選路線,走這邊。”符天異語氣艱澀,“正巧,佝羅軍要遣十五萬大軍駐扎山地,走哪條路也是走。他要以萬數兵戈之氣破邪,搶奪號令萬鬼的靈刀……”
葛聽聽臉色變了:“那怎麽辦?”
他們跟著幻境有樣學樣,勉強封印一隻未降生的凶煞。可要是抵禦十五萬活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沒事,這次我們沒有弄出惡果,就算那個修行者活著,也不會引大軍來……吧。”符天異不太確定地說道,余光斜向頂著大天師軀殼的肉俑。
“那樣、那樣殷刃的記憶不就被咱們扭曲了嗎?這些記憶,肯定對他也很重要吧。”葛聽聽憂心忡忡。
“殷刃和那隻凶煞不同。作為一起進來的知情者,汪,他有心理準備,從一開始就不會認為變化是‘真實’的。”
符行川話一說長,靈器果然出了點小毛病。
“就像看恐怖電影,和親身經歷恐怖事件的區別汪。”
葛聽聽艱難地唔了聲,不知道想沒想通:“也就是說,我們只要抓緊時間調查就好?”
她轉向盧小河,結果盧小河早就跑去了骸谷邊緣,試圖把附近的一切特征塞進腦子。畢竟千年後,凶煞之力汙染如此嚴重的地方可不多了。
等到離開這裡,他們再找到這個地方,不知道能有多少新發現。
見前輩這樣努力,葛聽聽也轉過視線,學著努力觀察周圍地貌。那道山谷就像地球的一道傷痕,深到不可思議。他們與殷刃的房子都在山谷東側,山谷西側的地面明顯下沉,兩邊地貌高低都不一樣。
壯觀而奇異的景象。被此處的地表高低一襯,殷刃的小屋渺小非常,宛如一小塊沙礫。
“奇怪,這個山谷真的好深。”葛聽聽嘴裡咕噥,目光被那道深不見底的巨大裂谷牢牢吸引,“這地方這麽特殊,怎麽會一直沒有人發現呢?”
她話音剛落,鍾成說走近兩步:“你說什麽?”
肉俑突然提問,葛聽聽嚇了一大跳:“我、我說那道山谷好深……”
她下意識伸出手,指了指那道壯觀的山谷。
“你說得對,這種地貌,千年後肯定也有痕跡。等出去之後,咱們可以讓科學崗們通過衛星找找。”符天異在一邊捋胡子,一雙眼也盯著那道山谷。
符行川仰起頭,尾巴不爽地垂著:“封印凶煞的那種封印咒學會了嗎?我們可要深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