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沉默了片刻:“冰箱裡有啤酒,你自己拿去。”
“看不出來啊你小子,我跟你搭檔這麽久,都不知道你還會喝酒。什麽時候學的?”
“我知道你早晚會來。”李念答非所問。
符行川噗呲一聲打開啤酒瓶的時候,李念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他端著碗吃下最後一片白菜,手指上的戒指反射出一點細細的光。
符行川下意識望向客廳門的方向。
他是見過孟懷的。
二十多年前,他正在識安海谷分部的甲級調查組工作。那個時候孟懷在評選緊急事態處理部的部長,比他大個兩三歲。
當年符行川正是年輕氣盛的年紀,又被傳為符家的一代天才。猛然見著更被認可的人,他對這位打扮離經叛道的姐姐頗有幾分不服氣。
但與外表的誇張不同,孟懷非常活潑且健談。符行川還沒來得及展露自己獨屬於年輕人的別扭,孟懷自己湊上來了。
“小符,聽說你也是馭鬼師和役屍人一起練的?厲害啊!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役屍的法術一直都上不了手。現在也是,我晉升鬼將的考核,一直都是役屍人那邊不行……怎麽樣,有沒有興趣交流交流?”
她的語氣分外爽朗,讓人很難拒絕。
彼時符行川也不過是個不到二十的青少年,格外吃這套“平等”的對話方式。一來二去,他反而不好意思在孟懷面前表達“不服氣”了——
幾次交流下來,他發現孟懷役屍術法欠缺是真的,但比他強上不少也是真的。每次真從自己這裡學到東西,孟懷是真會真心實意地道謝。更多的時候,都是孟懷在隱晦地提點他,讓他在役屍一派上少走彎路。
那姑娘當真一點架子都沒有。
比起當時識安分配給他的指導人沈陌,孟懷更像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長輩。徹底解開心結後,符行川當面問過孟懷,當時為什麽要顧慮並非下屬的自己,孟懷只是笑了笑。
“因為你很有天分,比我當初有天分多了。而且你性子不錯,總有一天會成為個負責的大佬。還有嘛……”
“還有?”
“我家對門也有個小我一點的弟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去他家吃了十幾年的飯,你們這個年紀的男孩介意什麽,我還不知道?”
“哪個家族的人?”符行川頓時警惕——能和孟懷這種天才從小到大認識的,肯定也差不到哪裡去。
孟懷大笑,抓了抓挑染的頭髮:“嗨,人家就不信這個。”
兩人交流多,從孟懷口中,符行川多多少少認識了那位神秘的“對門弟弟”,也大概知道了孟懷的情況。
孟懷父母都是夜行人,死於一場灰色交易。孟懷四五歲就成了孤兒,與有點癡呆的外公住在一起。他們的對門住著兩位教師,家裡有位比孟懷小兩歲的兒子。
興許是看不得孩子的同齡人受苦,加上家庭寬裕,兩位教師索性開始照顧自己這家可憐鄰居,每天送送吃食——
“小李其實看不太上我們家這種‘裝神弄鬼’的祖業。”孟懷曾這麽說,“我猜他將來也會當個教授之類的,他規矩得要命。一開始我去他們家吃飯,他都要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不出來。”
“我高中畢業後就來了識安,還因為這個跟他吵了一架呢。那小子連識安都不認,肯定覺得不讀大學得判刑。還說我天天搞些封建迷信的勾當,早晚會吃虧。”
說實話,符行川一聽是那位弟弟個“無趣的普通人”,頓時就沒了興趣。
孟懷看人毒得很,見符行川沒了興致,她很少再提這位青梅竹馬的鄰居。只不過不提歸不提,這個人的身影,偶爾還會從孟懷的隻言片語中閃過。
比如某一天,孟懷手上突然多了條和她本人風格完全不搭的手鏈。
“哦這個,小李給的生日禮物……我猜是他大學閑著沒事乾,學別人送點東西。你是不知道他送我時的臭臉,跟我欠了他千兒八萬似的。”
“戀愛?怎麽可能,那家夥一心撲著學術。我這邊也沒條件戀愛啊,乾咱們這行的,說不定哪天人就沒了。”
可是在那之後不久,孟懷手上又多了枚戒指。
“小李的父母出了事。叔叔阿姨算我半個爹媽,現在時日不多了,我們想讓他們放心。這就是做做樣子的,等裝完這陣子,我就還給他。”
“不過偶爾想想,真和小李結婚,其實也不錯。”
見這位行事誇張的天才第一次說出“結婚”這個詞,符行川嚇了一大跳,終究是忍不住接了句“為什麽”。
“因為就算哪天我死了,我們的小李弟弟不會傷心。你是沒見過他,他唯一的愛好只有跳級,長著張要和學問過一輩子的臉。”孟懷做了個鬼臉,“而且我有那麽一點點喜歡他吧。”
“你可以去告白。”符行川給出母胎單身的誠懇建議。
“那可不行,那家夥認真得要命,我還是不禍害人家了,萬一真早死了怎麽辦。”
“呃,孟姐,你這樣老把‘死’掛在嘴邊有點……”
“……符行川,我知道你要向上爬。回避這件事沒有用,相反,你要牢牢記住這個事實。”
符行川印象裡,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孟懷露出那般嚴肅的神色。
“以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選擇更輕松的路。識安的高職位不是你用來證明自己的獎杯……死亡也不像你想得那樣簡單。”
當時符行川隻當這是句大道理。海谷市治安良好,氛圍祥和。夜裡只有些遊蕩的普通邪物,舉目盡是小打小鬧。六煞已被封印千年,這種環境就算出一兩次意外,又能嚴重到哪裡去呢?
當時他也沒想到,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孟懷。
就在那場對話結束的第二天,時隔千年的“神降”再次現世。
而在那場對話結束的第二百天,他見到了孟懷口中的那位“小李弟弟”。
那個年輕人樣貌周正,就是面癱似的沒有表情。那人穿著一身正裝,連襯衫要扣到最上面的扣子,打扮像個房產中介。
“李念,B大歷史學、民俗學雙學位,還在讀。”那人衝當時丙級調查組的領導伸出手,“以後請多多關照。”
符行川站在十幾步外,陽光照在那個自稱“李念”的年輕人手上,映出一點刺目的光。
恍惚之間,那點光與燈光下的戒指反光重合。符行川從記憶中醒來,喝幹了最後一點啤酒。那邊李念已經開始收拾桌子,還是那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模樣。
打眼看去,這人真的一點都沒變。
如果孟懷真跟這小子結了婚,真不知道兩個人會過成什麽樣子。
可惜了,孟懷讓他想想清楚,她自己又何嘗不是?能夠馭鬼役屍,又有覺悟,但凡她選擇別的路,比如當個刑警什麽的,總歸比在識安要安全……
刑警……
一陣熱汗冒出,啤酒裡那點酒精徹底沒了效用。符行川徑直掏出平板電腦,開始快速瀏覽二十八年前的神降失蹤資料。
姓名,性別,年齡,曾經從事的職業,接觸玄學相關的程度……
看著看著,符行川抹了把臉上的汗水。
他一手滑動屏幕,一隻手掏出手機,徑直撥通了殷刃的號碼。
……
被符行川的電話鈴聲吵醒時,殷刃滿心悲涼。
他剛吸著鍾成說入睡,被窩還沒捂暖,就被催命似的鈴聲驚醒了。更糟糕的是,剛入睡不久的鍾成說也醒了個徹底。
看著睡眼惺忪,滿頭問號的戀人,殷刃把對方的脖子一摟,帶著殺氣接通了電話。
“符行川先生,你最好有個解釋。”
鬼王大人冷颼颼地說。
“難得我自覺加班到剛才,我倆才睡下。如果不是要緊事,我明天就去跟李念討要加班費。”
“是性格。”
符行川說,鍾成說拱了拱腦袋,也湊上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