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呼聲震耳欲聾。
他聽見每一個人。霧氣終於散去。
他終於感到了自己和人們的連結。他們內心的喜悅、幸福和滿足湧入他的腦海,身體的一切知覺好像都隨之回歸。
你確實存在在這裡,和人們一起。
下雨了,金色的光點漫天落下,死去的人都會回來。
他也終於想起來了。
這就是復活日,一個紀元的最後一天。你和人們同在。
為什麽會有這一天?
有人給了你力量,所以,你要把力量還給他。
有人為你流下了鮮血,你也要把血還給他。
有人為你付出了生命,那麽,終有一天,你的生命也要盡數歸還。
你一直等著那一天。
可是心臟跳動的節律愈發驚懼不安,他的深處生出巨大的空洞。再多歡呼和讚頌都無法填滿。
——你到底忘記了什麽?
你要找。
鮮血源源不斷從傷口裡湧出,意識沿著它的脈絡向無限遠處伸展。
你要找到它。
……到底要找什麽?
你忘記的是什麽?
尖銳的嘯鳴聲從意識深處響起,腦海裡爆發出刺痛,劇痛向四肢百骸傳去。
你一定要想起那是什麽。
越想嘯聲和刺痛越深,像是被從中央撕開了身體。但你還是要找。在漆黑深窒的海洋裡向下潛,直到目光終於穿過那裡。
是——
是你走上祭壇的時候會抱在懷裡的,是你沉睡的時候也放在晶棺裡永眠花下的——
——是他。
你還有東西沒有還給他。
他在哪裡?他為什麽不在你身邊?
劇痛和尖嘯已經超出了身體所能承受的限度,變成永恆的痛苦,但他還是往意識的深處溯遊而去,可是茫茫白霧忽然再度籠罩了他的身體,一切都驀然消散。
你……是誰?
他茫然看向自己,發現自己又置身在破碎的剪影,支離的切面中,其中的一個截面裡他看見自己乾涸的血管。
原來是血流幹了啊。他想。
那要怎麽辦?
沒有血,還有心,還有呼吸,還有靈魂。
……你真的有一個靈魂?
人們還看著你呢。
明天是新紀元的第一天。那一天叫什麽?
叫許願節。
每個人都會許下一個願望,然後你要將它實現。
——為什麽?
因為……他們的存在,本就是你自己的願望。
因為……他們才是你真實的存在,你的血,你的骨,你的靈魂。
他們朝你伸出手了,你看見了嗎?
走到祭壇裡,去到他們中間吧。
他茫然向身後回望,看見無數人影伸長了它們的形體,每一個形體抓住他身體的一個碎片,將他向後拖拽而去。
等等。
我的東西還沒找到。
——我要找什麽?
好像看見一隻手朝自己遞過來。
可是伸出手,什麽都沒有抓到。
——我的東西在哪?
……你們要把我帶去哪裡?
我是……
——他在哪???
“安菲!”
“……!”
安菲驀然睜開眼睛。
——這又是哪裡?
身體被桎梏的感覺傳來,他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和心跳,節奏有些快,就像剛剛聽到的那道聲音一樣,沒有那麽平靜。
永眠花的香氣依舊如夢幻般綿延。
現實世界的感官重新回到祂的身體,但那並不像溺水之人大口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那樣輕快自然,而像是滯澀的溪流緩緩注入乾涸的池底,在這一過程中,夢境中的場景被拉長成無意義的尖銳噪音。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種強烈的、想找到什麽東西的念頭。
祂抬起眼睛。
長睫之下,那雙寂靜的綠瞳,因其了無一物而格外美麗。
也格外空洞。
你要找……
“夢見什麽?”耳畔傳來那個人的聲音。
安菲茫然回想。
“……我不知道。”他說。
密不透風的禁錮之中,靈魂深處那種過分迫切的念頭輕輕地消散了。直到這時,他才像是終於從幻覺中徹底蘇醒。
安菲緩緩朝身後的人轉過頭去,像是想確認什麽,只是還未能看清身後的輪廓,那人就俯身而來,微涼的薄唇輕觸祂的唇角。
是很熟悉、很熟悉的氣息。
試探般的觸碰已經變成輾轉的親吻,安菲迷惘般感受著這些。
然後微微仰起頭,接受更親密的觸碰。
你要找的就是他嗎?
找到了,要做什麽?
——為什麽你們之間還是隔著千山萬水?
漫長的親吻如同一場終將降臨的長夜。萬物都在看不見的角落走向終結。鬱飛塵把安菲的身體扳過來正對著自己,延長這個仿佛永遠不會結束的吻,直到祂斷斷續續的呼吸似乎終於難以為繼,才戀戀不舍般放開。
然後他接著把神明攏在懷中。
“……”
這讓安菲很難能喘得過氣來。
“別怕。”鬱飛塵說。
……怕?
沒有過這種情感。
呼吸漸漸平緩,安菲靜靜伏在鬱飛塵的肩上。他覺得自己一個人待著會更好一些,但是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發現身體裡那個東西之後,鬱飛塵對安菲原本就已經極端病態的對待方式又上升到了另一個高度。從前他只是不讓神離開自己的視線,現在他根本不會讓神離開自己可以觸碰得到的范圍。
他幾乎做什麽都要抱著安菲——雖然在這個鬼地方根本沒有任何事可以做。
正對著的那面牆壁裡設有一座壁爐,某一天鬱飛塵把它點起來之後就再也沒有熄滅,微紅的橘色火光映亮整座殿堂,火炭和木柴偶爾發出劈啪聲響,濺出一兩點火星。
一室寂靜。
安菲轉回去,背對著鬱飛塵,看向著那團兀自燃燒的火焰,過一會兒又慢慢移開目光,看向神殿的彩玻璃窗。
白水晶雕琢成的窗台有半人高,窗框鑲嵌在其上,彩窗從那裡開始向穹頂延伸,狹長的形狀伸展向牆壁的最高處,然後隨著建築的形狀向內傾斜。每一扇窗都用五彩斑斕的花片拚成神聖的圖樣,除去歌頌神明的畫面外,還有許多花萼、蝶翅、蜂眼這樣日光下美好事物的圖案。
他靜靜看著那裡,似乎期望透過這些光怪陸離的花窗能看到永晝與永夜的景象。可是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即使目光能夠穿過窗戶,看到的也只會是無盡的虛空。窗後,無窮深邃的黑洞散發著強大的引力,要將他的靈魂攝入其中。
彩色之外還是層層疊疊的彩色。奇異的形狀,難以言表的色彩,世間萬物支離破碎,旋轉、組合。他透過萬花筒看向事實上不存在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原本的形狀,他自己也同樣不複存在。那異彩紛呈的色澤像極了輝冰石中的幻象,而他在一座巨大的輝冰石之中觀看著塵世。
可他什麽都沒有看到。
他也看不到自己。
彩色玻璃在他眼前旋轉,展開,鋪天蓋地,那一切如此紛繁龐大,而自身的虛無和渺小幾乎無法被感知到。夢境中的喃喃低語又響起了,一種難言的恐懼浮上心頭,隨之而來的,還有一些說不清的、領悟般的念頭。
這一次鬱飛塵沒有叫醒安菲。他覺得那也許是一種打擾。
直到蝶翅般的睫毛顫了顫,綠瞳裡浮現出茫然的驚懼。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麽,安菲下意識般抓住他的手腕。這時候鬱飛塵才有了動作,他收攏手臂,讓神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安菲回神。這時候,他看見鬱飛塵靜靜地望著自己。也許已經看了很久。
抬起眼,平平淡淡的綠瞳看了過來,鬱飛塵讀懂了那個眼神的內容,安菲在問,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鬱飛塵說,“有時候覺得你好像明白了什麽東西。”